那一定是个闲适慵懒的午后,素来疏散的妻子终于要把这件裘袄做好了,她一定是灵机一动,在衣摆内侧绣下了这行字,一边绣着,面上或许还带着几分娇憨得意,眯着眼幻想自己发现时的惊喜。
穆元一边想着,唇边便漾开了一抹宠溺的浅笑。然而这温暖的幻想却只为他带来了片刻的喘息,巨大的空虚很快就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在冰冷中让他窒息。
“娘。”
镇国公夫人白氏此时正在园中散步,见是孙方惜,连忙招手唤她过去。
孙方惜亲近的上前搀着白氏,面上带笑,“娘,家中如今子嗣单薄,我想为世子多纳几名妾侍,您觉得怎么样?”
白氏颇为动容的看向孙方惜,却长叹了一声,“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如今你们真是新婚燕尔,更何况,唉,元儿性格执拗,又有那汪……,总之,他定是不肯的。”
“世子可是还念着那汪氏?”孙方惜察言观色,见国公夫人似有言外之意,突然插嘴道。
白氏一惊,她上下打量了孙方惜一眼,“你怎么知道。”说完又自觉失言,讪讪道:“娘……”
孙方惜心下得意,面上却满是哀怨,“世子说,他心中还惦记着汪氏,我却不敢问他汪氏的情况。”
镇国公夫人顿时就同情的拍了拍孙方惜的手,“汪氏是他这两年流落松州失忆时娶的妻子,两人共过患难,元儿心中难免还一直惦记着她。”
孙方惜虽对穆元没多少感情,闻言心中却依旧大为不悦,织锦袖袍下,她狠狠捏断了几根蔻丹指甲,面上却依旧笑得温婉,“娘,世子既喜欢,我这个做妻子也要体贴夫君。不如就把这汪氏接进府纳为妾侍吧。”
“只要夫君喜欢,我们穆家也能早日开枝散叶。”心中却已经细细盘算,要安排哪个妈妈去接这个汪氏,这样明显不利于她在穆家地位的危险人物,一定要在掐死在萌芽中。
“唉,那汪氏她已经死了。”
镇国公夫人的话一下子唤回了孙方惜的思绪,那汪氏居然已经死了?孙方惜顿时如同蓄足了力气却打到了空气,她又随口敷衍了几句,怏怏的回了世子院。
汪氏已死,她便是再努力迎合穆元,也永远比不上一个死人。孙家尚有虎视眈眈的嫡母,穆家又注定靠不住,想到这,孙方惜越发坚定了要讨好孙皇后的信念。
穆元出征在即,他心中却始终惦念着不知身在何处的汪听雪,肃王身涉夺嫡,哪里是孙首辅的对手。汪听雪此时同他有了牵扯,只会被拖累。
穆元知道,他心中有了隐秘的期望,若是肃王靠不住,汪听雪就能回到自己身边了。如此卑劣的想法深深埋在他心底,让他明明出行在即,却整日牵着马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期望能与汪听雪重逢。
也许是老天对他尚存一份怜悯,就在他临走前的最后一天,穆元在西二坊的一间茶庄再次遇见了汪听雪。
汪听雪一袭芙蓉色百蝶穿花长裙,外披雪绣云纹纱袍,云鬓蓬松,朱/唇一点,正安坐在茶庄二楼品茶,同身旁侍女言笑晏晏,说不出的风流妩媚。
穆元站在楼梯口,定定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嗅着熟悉的茶香,恍然间仿佛回到了江南。
然而守在一旁的高大侍卫却唤回了他的理智,他知道,那是肃王的随侍。穆元长吸了一口气,大步上前,“听雪,我们谈谈好吗?”
汪听雪抬眼看向穆元,四目相对之际,穆元面露哀求,汪听雪却淡淡的扭过了头,“我同你已无话而说。”
一旁的侍卫顿时就要上前赶人,穆元心下大急,“肃王如今自身难保,你和他在一起,只会受他拖累。”
身为肃王亲卫,时二岂能容眼前男子妄言,当即就要上前擒他。汪听雪却站了起来,“够了,”她闭了闭眼,“时二,你去同掌柜说,今日的试营业便到此结束吧,同茶客们好好说,我们明日才是正式开门。”
穆元这才发现,茶庄虽装修雅致,却宾客寥寥,二楼更是空无一人。而他方才嗅到的熟悉茶香,正是汪记的碧涧明月茶。
“娘子,你将汪记搬来了京城?”
他从父亲那要来了派去松州的手下,细细询问了汪家情况,才知道是汪家族老联合钱掌柜图谋汪家钱财,背后的靠山正是松州知府。他如今对付不了肃王,但打击一个汪族老还是绰绰有余的,即使他那秀才儿子攀上了江南文社,但对于京城镇国公府,却不值一提。
想到这,他话中便带了几分殷切,“娘子,我已经找人去教训汪族老同钱掌柜了。一定帮你将汪家拿回来。”
立在一旁的时三却突然插道:“我们王爷早就替姑娘料理了,现在献殷勤,晚了。”
穆元心中一滞,没想到肃王的手脚这么快。
汪听雪也有些无奈,她不许容承衍来见她,他就拐着弯的讨好她。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那汪族老寄予厚望的儿子在文社斗诗中同松州知府独子起了口角,竟失手打死了知府独子,现在已经锒铛入狱,只等秋后问斩。
汪族老心急如焚,四处求人打点。不仅败光了汪家的钱财,更把老底的几百亩良田都卖光了。最后只得了一个所托非人,气急之下一病呜呼了。
至于那钱掌柜,心心念念的大铺子被急需钱的汪族老转卖了出去,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有出卖老东家的前科,被容承衍弄去了乌州挖矿。
那时她看着容承衍小心翼翼递来的传书,心中好笑,面上却是淡淡,“王爷何其忙也,如今却为了小女子一点家业四处奔波,真是大材小用。”
想到容承衍那时无奈又宠溺的表情,汪听雪眉间便多了一丝笑意。穆元看在眼里,还以为汪听雪对自己态度有了松动,心头一宽,不顾时三的冷嘲热讽,低声劝道:“娘子,京城如今已是是非之地,肃王实非良配啊。”
“不要叫我娘子,你我早已恩断义绝,穆元,你的娘子,难道不是此时身在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吗?”
她冷若冰霜的看向穆元,眼中满是肃然,“虽然你也曾姓汪,但却不知道,我们汪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名门,但也自有风骨,学不来你那套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智慧。”
穆元被她的诘问逼得面红耳赤,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他素来自诩名门子弟,然而对于汪听雪来说,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负心人。
然而真正触痛他的,不是这些道德上的谴责,而是汪听雪话外对肃王的维护,难道,她已经,已经爱上肃王了吗?他对听雪最是了解,虽然她性格恬淡,最好闲适生活。但为了心爱的人,却往往比谁都坚定。
昔日为了他苦读诗书是如此,如今明知危险却依然要留在京城也是如此。她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若不是为了肃王,怎么会到如今仍滞留在京城。
他握紧了有些发颤的手,苦涩的看着眼前对自己只剩漠然的少女,他知道,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转身离去,从此不再打扰。
但他明日就要远赴边关,若是不幸埋骨沙场,这便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他如何能舍得就此离去呢?
“听雪,你看我为你请来了什么!”
容承衍一身玄色缂丝蟒袍大步走进茶庄二楼,目光淡淡的扫过僵立的穆元,眼中闪过一丝戾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高举着手中的明黄卷轴,笑盈盈的看向汪听雪,“我为你请来了父皇赐婚的圣旨。”
他话音刚落,侍卫时三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迎圣旨。”两个立在一旁的小丫鬟吓得脸色一白,也跟着跪了下来。
汪听雪柳眉轻扬,圆睁着眼瞪了容承衍一眼,碍于此时大庭广众,跟着跪了下来。
一时之间,偌大的厅堂里,除了手持圣旨的肃王,便只剩下面色灰败的穆元还直/挺/挺的僵立着。
容承衍轻咳了一声,“穆世子,本王此时正要宣旨,你见旨不跪,可是藐视圣意?”他语气冰冷,话中藏着万千恶意。
穆元自肃王手捧赐婚圣旨进屋便好似魂飞九天,如今被他一个藐视圣意的帽子扣下来,方才回复了神志。却如同数九寒冬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周身冷得刺骨。
“微臣不敢。”他一字一顿说得如同剖心泣血,低着头屈膝跪了下来。
看着跪倒在地的穆元,容承衍的眼中闪过一丝莫测,他动了动手指,终于还是按下了心底的戾气,拉开卷轴,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兹闻有女汪听雪温婉贤惠,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皇长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肃王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汪小姐,接旨吧。”
两人已是几日未见,此时容承衍看着少女皓腕自芙蓉色水袖中伸出,露出凝脂般的一小截,似玉生香,接得又正是两人成亲的圣旨,顿时心荡神摇,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抬手擒住了汪听雪的手腕,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
汪听雪呼吸微滞,钳在腰间的大手隔着轻薄的纱裙在她腰间细嫩处摩挲,她身子一软,抵在容承衍胸口的小手便有些无力。
然而此时正是大庭广众之际,两人怀中还夹着一份圣旨,更有穆元跪在堂中,汪听雪娇中带怯,一时竟冒出点点香汗,偏偏她越是推容承衍,眼前这个冤家就搂得越紧,似是一定要在穆元面前宣誓主权一般。
汪听雪咬了咬唇,借疼痛强行提起一口气,又侧头避开容承衍似要来揉她红唇的长指,只抬脚狠狠碾了容承衍几下,挑着眼露出了几分威胁。
容承衍见她真生气了,也顾不得火烧似的小腹,讪讪的放开了揽在纤腰的大手,但他到底是馋得狠了,趁汪听雪放松警惕之际低头深含了一口樱唇,这才彻底放开汪听雪。
圣旨已经宣完,侍卫并丫鬟虽已站了起来,却各个不敢抬头,只眼观鼻,鼻观心的垂手而立。时三还好,两个未经人事的小丫鬟听着自己小姐同肃王暧昧的互动,早已是面红耳赤。
只有穆元依旧跪在地上,他仿佛永远比别人慢上一拍,素来挺得笔直的脊背此时半弯着,束发垂在眼前,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有藏在袖底已经攥出血痕的手,才稍稍暴露出几分他心底的波澜。
第67章 君夺臣妻
除了担心肃王夺嫡会连累汪听雪, 穆元始终不看好两人的另一个理由便是担心肃王这样的王孙贵胄只是见色起意, 玩弄汪听雪。
如今肃王愿意以正妃之位迎娶汪听雪, 正说明了他对汪听雪的看重, 然而穆元此时却觉得全身僵硬,寒意沿着膝盖从地板一路攀附而上, 冻得他五感全无, 只能直/挺/挺的僵着。
原来他心中一直还怀揣着卑劣的期待,期待肃王的薄情能让妻子原谅他的停妻另娶, 然而事实证明, 似听雪这样的明月之珠,即使一时藏在沙砾里,也终会有慧眼识珠的人将她珍藏。
穆元动了动手指,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抬起头留恋的凝了正在拂发的汪听雪一眼, 翁了翁唇,喉咙却仿佛被堵住了一样, 怎么都说不出来。
还能再说什么, 如今他已另娶, 她也将嫁与他人,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
看着穆元失魂落魄的背影, 汪听雪眼中却满是冷漠, “主人, 穆元如今已经涨到了八朵花, 可是我见他言行举止之间分明已经是情根深种, 为何迟迟不能填满最后一朵呢?”
汪听雪抬手扶了扶有些松动的七宝玲珑簪,意味不明的浅笑,“他虽爱我,但这种封建士大夫却往往将情和礼分得很开。在穆元的心中,远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这种情况下,如何能填满九朵呢?”
九乌还想再说,被汪听雪冷处理的容承衍就不甘寂寞的凑了过来,自两人互通了心意,他便总爱腻在汪听雪身边,时不时做些小动作。
此时也不例外,眼看着大手就要揽上汪听雪肩头,虽被她灵巧的侧身避开了,却吓坏了趴在自家主人肩上的小熊猫,九乌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直直的立着,拼命扑腾着翅膀飞到了桌上,小爪子不住拍着胸脯,万分后怕的样子。
汪听雪被它憨态可掬的小模样逗得有些发笑,看在容承衍眼中,便以为这是汪听雪雨过天晴的迹象,连忙趁热打铁,“听雪笑得如此甜,可是也迫不及待的要做本王的王妃了?”
汪听雪闻言横了他一眼,转眸看向垂手不语的几个下人,”你们先下去吧,我同王爷有话要说。”
待知琴细心的合上了门,汪听雪这才柳眉轻扬,“这赐婚圣旨是什么回事?陛下寿辰还有几日才到,你怎么讨来的圣旨?”
“自然是用那蜀绣图换来的圣旨,父皇如获至宝,我趁机求一道圣旨,他考虑了片刻就点头同意了。”容承衍眼中满是得意,仿佛在向汪听雪表功。
汪听雪却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红唇微翘,“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我二人此时分明还未和解,殿下此时便贸然请旨,可是看准了民女我不敢违抗圣意呢?”
容承衍心下一急,抬手握住汪听雪的小手,“你且听我说,我也想等你消了气再向父皇请旨,但你有所不知,如今宫中形势越发严峻,我担心再拖下去会夜长梦多,这才提前将海屋添筹图进献给父皇,就是想尽快定下你我的名分。”
他抚了抚汪听雪乌润的长发,“接了旨,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未来王妃,又有圣旨护体,旁人若是想要伤害你,也能多几分忌惮。”
男人温言软语背后的情真意切让垂眸不语的少女眉间多了几分动容,此时午后的春光恰从雕花木窗的间隙里掠入屋中,在少女芙蓉色的裙摆上洒下点点光影,容承衍心头一动,正想更近一步将她揽入怀中,汪听雪就蹙着眉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