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心里自然是百般不情愿的,即便杨氏那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但是为了自个儿的宝贝,她便是舍下这副脸面,也要咬着牙开口道:“虽然是这样说,不瞒大嫂说,那副头面,便是我带起来都有些显老气了,更何况弟妹年纪轻轻的,长得又俊俏,倒不如一些个绢花珠钗更合适呢。”
萧如初连忙道:“大嫂言重了,如初素日里也不爱戴这些钗环首饰的,便是拿了来,也搁在匣子里落了灰,白白埋没了好东西。”
杨氏正欲说话,却听坐在谢氏身旁的唐怀瑛开口道:“我看你那儿簪子钗子的装了一大盒子,送一副给弟妹又如何?你往日里自个儿又戴不完,便是每日不重样儿,只怕也得要花个三五月的时间呢,再说了,三弟如今不在,你做嫂嫂的,不得关照一下弟妹?”
闻言,谢氏的脸都青了,杨氏笑了一声,称赞道:“二弟说得是呢,如今三弟不在府中,我们做兄长嫂嫂的,自然要多多关照三弟妹才是,三弟妹是个软和性子,想来遇到什么事情,也是自个儿憋在心里头的,不与我们说道,但是我们平日里,也该想一想她才是。”
她说着,转头对自己的贴身丫鬟吩咐道:“我那儿还有一枝白玉孔雀簪和一枝点翠花钿,三个月前打的,还从没用过的,待会给明清苑送过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杨氏的话都说到这里了,谢氏的脸上不由有些挂不住,自个儿的夫君还在旁边煽风点火,胳膊肘拐出了三里路,眼看着大势已去,这下即便是心里淌血,谢氏也无可奈何,只得道:“大嫂说的哪里话?我是那种苛刻之人么?待会我着人送去明清苑便是。”
她说完,又觉得心里窝火得很,实在坐不住了,又使劲扯出一个笑来,道:“眼看着时候不早了,还得去老太太那处请安呢,就不久坐了。”
坐在上首的柳氏这才点了头,谢氏便与唐怀瑛一道告辞离去了,脚步匆匆,倒仿佛后面有人在追赶着她似的,杨氏瞧着有趣,不由掩唇轻笑起来,唐怀瑢坐在她旁边喝茶,仍旧是如从前一样,半句话都不说,毫无存在感。
萧如初坐了一会,便也告辞了,带着玉缀去了正房大院,果然又被拦在外面,看门的小厮只是道,老太太身体仍旧不适,不见外人,萧如初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托他转告问安,便与玉缀一同离去了。
没走几步,便见着迎面来了一个少年,穿着石竹色的衣裳,梳着凤尾头,眉清目秀的,约莫只有十岁上下,见了萧如初,先是一愣,尔后拱手行礼,口中道:“三嫂好。”
这少年便是上次见过一面的唐怀琛了,想来也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萧如初回了礼,又道:“五弟今日不必去书院么?”
唐怀琛怔了一下,才小声回道:“今日放假,不必去书院上学。”
两人又寒暄几句,这才互相别过,萧如初转向西厢那边去了,才走了没多久,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是有人在奔跑一般,她不由好奇回过头去,正见着唐怀琛去而复返,往她这边的方向奔来。
及至近前,望见她回了身,唐怀琛似乎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看了看,放慢脚步,朝萧如初走了过来,萧如初见他跑得急,气喘吁吁的,不由好奇道:“五弟还有事情?”
唐怀琛支吾了一下,才道明来意:“待放过这次假后,我得在书院呆两个多月,要到中元节才能回府,倘若……倘若三哥回了府,还请三嫂着人去书院告知我一声,可以么?”
萧如初听罢,想了想,微笑道:“自然可以。”
唐怀琛点点头,又重复一遍道:“还请三嫂千万记得要带个信给我,不要忘记了。”
萧如初应下,唐怀琛犹豫了一下,才解释道:“三哥他……他人很好,懂得也多,想来过不久便会回府的,三嫂倘或听见别人说什么,千万不要相信才是。”
他微微仰着头,盯着萧如初,眼神坚定,又道:“三哥他回来以后,肯定会待你好的。”
萧如初冷不丁听到这番显然有些稚气的话,先是一愣,尔后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看着面前这个半大的少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道:“我知道了,你放心便是。”
到底是十岁的孩子,无论唐怀琛怎样极力地表现自己老成,但是被萧如初摸了一下头之后,脸唰地涨红了,语气都有些不稳,不好意思地道:“我、我、我先回书斋去了……”
萧如初笑了一下,道:“去罢。”
唐怀琛红着脸,头也不回地往来时的路走了,玉缀笑着道:“五少爷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还会脸红,倒像是小姐的亲弟弟一般。”
萧如初听罢,想了一下,便也觉得颇为新奇,她在萧府虽然也有弟弟妹妹,但是从未与他们有什么密切的往来,从前她一直以为,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就是像她与萧如雪之间一般,刻薄奚落,挖苦冷嘲,她还幼稚地想过,姐姐弟弟有什么用处?倒不如不要。
但是后来,她见到了旁的姐妹兄弟相处的场景,这才惊觉,原来不是一样的,人和人不一样,感情和感情也不一样,只能说,自己的运气就是比旁人差了一些,没什么好抱怨的。
如今见着了唐怀琛,萧如初想起他方才那番话来,仿佛是生怕他三哥的媳妇不堪忍受,自个儿跑了一般,连忙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安抚,不由会心一笑,道:“倘或是他来做我弟弟,倒也是不错的。”
玉缀便笑起来,两人一路说着话,回了明清苑,进了正院,便见玉露迎过来,道:“小姐,方才四少爷来过了。”
“四弟?”萧如初有些疑惑道:“他有什么事情吗?”
玉露摇了摇头,道:“他问奴婢小姐在不在,奴婢便回他,说小姐去东跨院给夫人和老太太请安去了,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萧如初仔细思索了一下,也不知唐怀瑜这莫名其妙的来访是什么原因,便放下了,只是道:“待日后碰着他了,我再问问便是,玉露,你去取来两盒花间露的香丸,给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各送去一盒。”
说到这里,萧如初想了想,又道:“还是取三盒罢,给东跨院也送过去一盒。”
第33章
从那一天起, 萧如初便极少碰见唐怀瑜,便把玉露说得那一桩事情忘在脑后了,日子过得快,眨眼便到了二十九日, 她还记得唐怀瑜亲口与她所说的那一番话, 这一日,阖府上下, 无论哪个院子里, 都不许点灯。
这规矩虽然奇怪,但是整个唐府都在一丝不苟地遵守, 而且大约遵守了有几十年了, 及至深夜,万籁俱寂, 整个唐府被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之下,仿佛陷入了一场死寂。
萧如初坐在窗下,微微的月光从窗户里落进来, 倒也并不是那么黑,略微可以看见些许模糊的影子,玉露摸着黑进门来,嘴里抱怨着道:“这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小姐,您在哪儿?”
萧如初道:“在妆台前,你小心些, 不是叫你去歇息么?”
玉露道:“方才玉缀提醒奴婢,才想起还有一盅桂枣山药膳汤在灶上热着呢,端来给小姐喝了。”
萧如初体质虚寒,都是在萧府熬出的毛病,倘若天气一冷下来,便觉得手脚俱是冰凉,好似冰块一般,半天都捂不热,出门吹个风都会受寒,一个冬天下来,至少也要病个几场,现如今天气渐暖,这才好了些,但是玉缀和玉露两人仍旧不敢松懈。
玉露觉得唐府还不错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她们从前在萧府中,萧如初虽然是小姐身份,但是要块姜来熬水,她和玉缀两人也要同厨娘好声好气地求一求,若厨娘心软,便偷偷给几块,倘若碰上一个不好说话的,几句便把人哄出门去了,连一块姜都吝啬于给,更遑论参汤药膳了。
来了唐府之后,玉露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后厨寻摸一遍,打算同她们混个脸熟,日后来讨要姜时也好说话,谁成想,与那些后厨的丫鬟婆子打过交道之后,她这才得知,后厨是可以熬一些常见药膳的,玉露两人遂喜不自禁,自此每隔一段时间,便去熬一盅来,只盼着趁这段时日,将养好萧如初的身子,免得冬日里难捱。
玉露小心地摸索着到了妆台前,借着微弱的光线,把小盅放下,对萧如初道:“这膳汤用慢火熬了两个时辰,小姐可千万要喝完。”
萧如初笑着应了,汤这会不烫了,只是暖暖的,许是加了糖,喝起来有些甜味,待用过之后,玉露便摸索着小心替她卸去发簪和珠花,道:“天儿晚了,小姐快睡下罢,奴婢把瓷盅收拾好,便去外间守夜。”
她说罢,又为萧如初梳好发,这才端着瓷盅,摸索着小心离开了。
清寒的月光洒落在妆台上,映出一片幽幽的影子来,萧如初的目光落在那本雅香志上,突然想起来这书已经抄写完了,担心随手搁在这儿给弄坏了,便把那书拿起来,准备送回东厢的书架上去。
屋子里没有烛火,确实是不方便,萧如初摸索着一路出去,差点撞在屏风上,好容易出了房门,眼看着银色的月光洒落了一院子,她松了一口气来,往东厢走去。
因萧如初经常去东厢看书抄佛经,东厢的门就再也没锁过,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物什,倒是不怕丢东西,待推开门,只见对面的窗户开着,幽幽的月光从窗扇中洒落进来,一室清冷。
萧如初摸索着又把那书放回原处,这才准备离去,目光忽然落在那扇开着的窗户上,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其实也是十分灵敏的,她甚至能看见那银白的月光轻轻洒在窗台上,还有半开的窗户纸上,映得一片通透。
这都不是重点,而是……萧如初特意吩咐过玉缀她们几个,东厢里面藏书多,每天定要检查门窗是否关严实了,以免夜间下起大雨,导致屋子里受潮,那就可惜了。
是以从那之后,玉缀每日都会亲自来东厢查看,可是,这窗户怎么会忘了关?
因为窗口有月光,两相对比,就显得其他的角落愈发黑暗,萧如初若有所思地走近几步,正欲上前把窗户关上,忽然从旁边的角落中,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萧如初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得后颈一痛,整个人顿时软倒下去。
意识模糊之际,她只来得及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压低了的几不可闻的轻笑。
萧如初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后颈钝钝地疼,就仿佛有人拿着锤子在反复敲打过似的,耳边传来玉缀惊喜的叫声:“小姐在这儿!玉露,快来!”
紧接着便是噔噔的脚步声,零碎杂乱,萧如初不适地皱起眉来,起先脑子里混乱一片,尔后突然清醒,猛地坐了起来,左右张望间,仍旧是满室昏暗,玉缀正蹲在床榻前看她,道:“小姐怎么来这儿睡了?”
萧如初额上冷汗淋漓,她喘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以往常的口气问道:“怎么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玉露从门外进来,见着了萧如初,松了好大一口气,拍拍胸口,道:“小姐怎么来东厢了,奴婢就去放个瓷盅的功夫,回来正房怎么也找不见您,可把奴婢吓得魂都飞了。”
门口传来疏桐的声音,道:“窗户没关,少夫人没着凉受寒罢?”
萧如初的目光微微一转,落在那窗户上,窗扇仍旧是半开着的,就仿佛方才只是她做了一个噩梦一般,唯有钝痛的后颈提醒她,那不是一个梦,是真的有人趁着今日阖府上下不点蜡烛的规矩,偷偷来了东厢。
可是……是谁呢?
萧如初努力地回想着失去意识前的那一抹轻笑,总觉得耳熟至极,但是偏偏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只是一声笑罢了,还是压低了的,根本没有办法分辨,只是唯有一点,那是一个男子,身量还颇高,他混进了东厢,想要做什么?
“小姐?您怎么了?”玉缀握着萧如初的手,奇怪道:“是做了什么噩梦吗?手这样凉。”
她说着,往萧如初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惊讶道:“好多汗!玉露,快去烧热水来。”
汗已经凉了,透过内裳单薄的布料,那点冷意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无孔不入,萧如初忍不住打了一个颤,低声道:“不妨事,睡一会就好了。”
玉缀不赞同道:“那怎么行?万一受寒了可如何是好?”
她说着,便利落吩咐疏桐和吹绿去帮忙烧热水,拿换洗衣裳,准备让萧如初沐浴,这么一折腾,整个院子里又开始有了人气。
玉露原本还想去熬一碗驱寒汤来,被萧如初叫住了,只是道:“后厨眼下都休息了,你倘若去一趟,只怕要惊动了她们,到时候要惹来抱怨的,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明日再喝也来得及。”
玉缀想了想,也道:“算了,晚上也喝不得姜汤。”玉露这才作罢。
可是即便是立刻用热水沐浴了,第二天萧如初仍旧是病倒了,她体质本就虚寒,再加之昏迷的时候,开着窗子吹了风,后又出了汗,这事儿凑一堆,萧如初到底是没扛住,第二天便晕乎乎的,头痛欲裂,浑身没力气。
一早起来,玉露瞧见了她的脸色,吓得茶盏都差点没端住,热茶泼了一手,赶紧放下来,将萧如初扶住,问玉缀道:“昨儿晚上不还是好好儿的么?怎么今日一早起来就这样严重了?”
昨晚是玉缀守的夜,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睛,道:“昨夜就烧起来了,小姐非不让我惊动你们,我便只得取了帕子,冷敷了一晚上,眼下才好了些。”
玉露自责道:“早知如此,我昨晚就该去后厨熬驱寒汤才是,一碗汤喝下去,今儿小姐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玉缀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我大意了,近来小姐身体瞧着还不错,没出什么岔子,谁成想……”
萧如初勉力打起精神,笑她们道:“哪儿有那么严重,先替我梳洗罢,待请过安回来睡一个时辰,起来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玉露听了,惊讶道:“今儿还去请安?”
玉缀面上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来,道:“不如奴婢去东跨院和正房大院说一声,小姐如今病了,想来夫人和老太太也会体谅的。”
“就是就是,”玉露连忙道:“奴婢这就过去一趟,玉缀先小心伺候着小姐,万不要走开了,要拿东西喝水的,尽管叫疏桐和吹绿她们俩搭一把手。”
她说着,担心萧如初又说出什么阻拦的话来,两脚一抹油,立刻出了正房,还能听见她在院子里细细吩咐疏桐和吹绿两人,这才风风火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