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初远远站着,往那院子看,眼看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仍旧不曾有人送饭食过去,她定了定神,强自按下心中的焦急,走上前去,守在门口的小厮见她又来了,面上不由露出几分不耐烦来,扬手驱赶道:“做什么做什么?早说了不许进去!”
萧如初抿了抿唇,细声问道:“我不进去便是,只是能否送些饭食进去?”
那小厮听罢,嘿嘿笑了一声,道:“送是可以,那劳烦三少夫人且等等,容小人去看看三少爷的休书写了不曾。”
闻言,萧如初心中猛然一紧,看着那小厮转身进了院子,不知为何,她竟然隐隐生出几分惧怕的情绪来,自己在怕什么?
过了片刻,直到看那小厮两手空空地走出来,萧如初紧紧绷起的下颔才略微放松,那小厮一脸不耐地道:“老太太吩咐了,若是三少爷一直不写休书,就不给送饭食进去,还请三少夫人不要为难小人,小人也只是奉命办事罢了。”
他说到这里,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来:“若是三少夫人当真着急,不如也劝一劝三少爷,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如何能拗得过老太太?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何必这样折腾,惹得大家伙不得安宁?”
萧如初微微蹙眉,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既然如此,你放我进去罢,我去劝他便是。”
听了这话,那小厮先是一愣,尔后想想,觉得这样也甚好,若是当真劝成了,唐怀瑾写了休书出来,那便皆大欢喜,他也不必在这蹲守着了。
他斟酌了半天,果真让开来,缓和了语气道:“那还要劳烦三少夫人了,三少爷若是肯写这休书,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三少夫人,请。”
每每听见休书二字,萧如初心中便宛如被刺儿扎了一下似的,钝钝地疼,她咬着下唇,进了院子,靠墙下面有三名小厮正在玩骰子玩得兴起,吆喝连天,见她进来,连忙站起,其中一人道:“二庚,怎么将她放进来了?老太太不是吩咐了不让其他人进来么?”
那名叫二庚的小厮不耐烦地道:“里面那位都坐一天了,砚台都不知道扔了几次,谁知道他能犟到什么时候,咱们还要在这守多久?不如让她进来劝一劝,万一成了呢?”
那三名小厮想想也是,便纷纷同意了,萧如初得以顺利进入关着唐怀瑾的屋子,门被推开来,老旧的门轴声发出粗哑的呻|吟,屋子里很昏暗,一线天光从窄窄的半扇门见投入进去,拉出了长长的光来,还有女子纤细如柳的影子。
那一线天光犹带着夕阳的金色余晖,在女子的周身勾勒出柔美的线条来,她微微低头,砚台被打翻了,地上泼着黑色的墨,好似一副浓重墨彩的山水画一般,一半干涸,一半犹带着湿润,想是才打翻不久。
“夫人?”
唐怀瑾的声音从昏暗处传来,其中夹杂着些微的惊喜和不确定,萧如初微微眯起眼来,这屋子的光线实在是不大好,她看了半天,才终于看清楚他的身形。
唐怀瑾的轮椅正靠在背阴的窗台旁,他直起身朝门口看来,萧如初进了屋子,随手将门合上,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鞋子像是踢到什么物什,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砚台,萧如初弯腰将它拾起来,指尖顿时沾染了乌黑的墨迹,唐怀瑾摇着轮椅过来,又唤了一声:“夫人怎么来了?”
萧如初将砚台轻轻搁在书桌上,这才轻声回道:“我来看看你。”
唐怀瑾惊讶道:“他们肯让你进来?”
萧如初心里一紧,然后装作没事一样,淡淡地嗯了一声,唐怀瑾便笑了,眼角微微弯起,语气里带着一点不满,道:“我方才向他们说了半天,也不肯让我见你。”
在萧如初的印象中,他并不是一个爱示弱的人,不论是在唐高旭,或者老太太,甚至他的胞弟唐怀瑜面前,萧如初从未见他示弱过,唯有在自己这里,便是衣裳淋湿了,又或者走路撞到桌角,也会拿出来说一说,仿佛非要求一个心软和安慰。
起先萧如初不大明白这是为什么,好好一个人,怎么在自己面前就这样娇气起来,如今她竟然像是无师自通似的,明白了什么。
正当萧如初若有所思间,唐怀瑾又疑惑地唤了一声:“夫人?”
“嗯?”萧如初回过神来,道:“怎么了?”
唐怀瑾道:“夫人在想什么?”
萧如初顿了一会,才慢慢地道:“一天没吃东西,你饿不饿?”
听了这话,唐怀瑾先是愣了愣,而后笑道:“原本是饿,不过见到夫人之后,便一下不觉得饿了。”
这话听得萧如初都想笑,然后她便果真笑起来,道:“我又不是吃的,如何能果腹?”
下一刻,她的手便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捉住了,唐怀瑾低声道:“不。”
“怎么?”
随着他的用力,萧如初被拽的往下微微弯了身子,然后感觉到那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那人含笑一字一句道:“夫人自然是无法果腹的,一见夫人,便觉自己犹如饕餮一般。”
那些温热的吐气像微微的火苗一般,萧如初瞬间便觉得自己的耳根烧了起来,并且还有越烧越旺的趋势,她的嘴唇颤了一下,声音细如蚊呐:“你……不写休书么?”
话一说出,她突然便后悔了,空气瞬间静默下来,简直要凝固了似的,萧如初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以及心跳,忐忑不安,过了许久,耳边传来呵地一声轻笑,她感觉自己的手指被攥紧了,几乎到了生疼的地步。
那人的声音如同从齿间一个个迸出来似的,十分有力,却没有任何情绪:“夫人,想要我写?”
萧如初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略微的颤抖和不稳,反问:“你……会写吗?”
调子略微上扬,却能让人从中听出若有似无的悲伤,空气再次安静下来,过了片刻,萧如初感觉到自己的那只手被悄无声息地放开了,那一刹那,无穷的苦涩霎时间将她整个淹没了。
下一刻,一条修长的手臂揽了上来,将她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耳边响起那人的喟然叹息:“夫人,我不写,今日不会,日后也不会。”
第71章
昏暗的屋子里, 萧如初的脸埋在那人的脖颈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如振翅欲飞的蝶一般,她的眼角触到那些温热的皮肤, 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萧如初的嗅觉一向非常灵敏, 她在唐怀瑾干燥的衣襟上闻到了些许气息,仿佛春日里的青草在温暖的阳光下被烘干了的那种淡淡的香气, 悠远而绵长, 尤其好闻。
她忍不住略微贴近了,轻轻嗅着,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萧如初甚至能感觉到指尖下的胸腔微微震动起来,传来一种酥麻的感觉, 顺着手指,一直爬到心底去。
“夫人啊……”
声音轻得仿佛是一句叹息,如同轻软的花瓣触到地面, 落在萧如初的耳中,不知为何,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有如一颗珠子在地面上不停地弹跳着,发出哒哒的轻响。
紧接着,一点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廓上,萧如初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 她便感觉到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轻轻触碰着,像是在轻吻一朵花,动作小心而细致,仿佛稍微用力,那花便凋谢了似的。
萧如初的脸腾地热了起来,被亲吻的耳廓似乎要融化了一般,让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捂,还没触及,手便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了,那只手很大,掌心干燥而温热,紧紧地贴着她手背上的皮肤,蓦然间,萧如初原本飘忽不定的心突然安静下来。
她觉得眼皮突然生出一点痒痒的感觉,便下意识地蹭了蹭,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含笑的话:“夫人,我们私奔吧?”
“嗯?”乍听的这话,萧如初还有些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解道:“什么?”
唐怀瑾轻轻凑过来,紧贴着她的耳边,小声又说了一遍:“夫人,我们私奔去吧。”
这下听清楚了,萧如初的脸骤然红起来,她带着几分不知所措地呐呐道:“私奔?去哪儿?”
唐怀瑾轻笑起来:“夫人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闻言,心底那颗珠子又开始蹦跳起来,发出急促的哒哒轻响,如嘈嘈急雨打落在荷叶上,耳膜都鼓噪起来,萧如初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可是当真?”
唐怀瑾揽着她的腰,温声笑道:“自然。”
过了片刻,萧如初又问道:“你不报仇了么?”
话音一落,空气瞬间静默下来,萧如初的心顿时猛然一沉,下一刻,唐怀瑾忽然笑起来,声音清晰带着笑意:“夫人,你是从哪里听说我要报仇的?”
萧如初略微一懵,听得那人笑声愈大,不由弱声道:“你那……话本里面不是都这样写的么?”
“那夫人是信话本,还是信你的夫君?”
萧如初抿起唇,不肯说话了,过了一会,她能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发顶,然后唐怀瑾笑着叹道:“我并不是想要报仇,不过是想要他们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吐出来罢了,夫人,在我看来,真正的唐府在十几年前便已经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了,日后,也不会再有唐府。”
他这样说着,伸手轻轻刮了一下萧如初的鼻子,笑道:“夫人,话本上的故事不可尽信,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区区一个唐府而已,何至于我做到那般地步?”
几个小厮靠在墙角赌骰子,吆五喝六,脸红脖子粗的,赌兴正浓,屋子门吱呀一声开了,天色有些暗了,也没人注意到这边,直到一抹纤细的身影从里面出来,才有人抽空看一眼,连忙伸肘子捅了捅旁边的人,站起身来,假惺惺笑道:“劝得如何了?三少爷可写好休书了不曾?”
萧如初抬起眼看了看他,声音冷然:“你不会自己去问他么?”
她说完,便拂袖而去,那小厮嘿了一声,冲她的背影唾了一句:“还摆他娘的架子,什么玩意儿?”
院子寂静,这一声骂得清清楚楚的,他骂完之后,果然又推门进去,面上堆起假笑来,道:“三少爷,老太太吩咐的,可写好了?”
屋子里光线不好,打眼看去,连唐怀瑾坐在哪儿他都看不清楚,只听得书桌的方向传来叩叩两声轻响,他眯着眼睛,又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便听唐怀瑾淡淡道:“没有,滚罢。”
话音未落,便有什么东西和着风声迎面飞来,他只觉得眉骨被什么硬物砸到了,霎时间剧痛无比,哎唷一声,眼泪鼻涕齐下,鲜血汩汩而出,将眼睛都糊得睁不开了。
唐怀瑾冷笑一声:“想来平日里也没人教你说人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说完,不太满意似的又道一声:“你上前来。”
那小厮哪里还敢近前来,撒腿便往门外奔去了,唐怀瑾叹了一口气:“可惜只有一块砚台。”
要不然还能再砸两下,替他夫人多出出气。
萧如初自然是不知道她夫君把那对她出言不逊的小厮砸了个头破血流,她离开那关着唐怀瑾的院子,便回了明清苑,才一进门口,便见玉露玉缀两人守在那里等着,显是听到了些风声,面上都带着几分担忧。
见她回来,才略微松了一口气,玉露知道自己嘴笨,便捅了捅玉缀,示意她说话,玉缀心里叹了一口气,强自提起笑来,道:“小姐回来了。”
萧如初应了一声,又问道:“南乡回来没?”
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茬,玉缀两人愣了一下,玉露才连忙道:“还没回来,小姐找他有事情么?”
萧如初先是皱了一下眉,然后摇摇头,道:“本是有点事情,不过他不在的话,便罢了,玉露你同我来。”
玉缀与玉露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见萧如初径自往后院去了,疏桐正从灶房院子出来,见了她,想说点什么,萧如初却步履匆匆地离开。
玉露小步跟上,到了正房,萧如初才开口道:“今天晚上,你同我去做一件事情。”
玉露连忙应下,道:“小姐尽管吩咐便是。”
萧如初想了想,又道:“还是算了,让玉缀随我去。”
玉露不解道:“怎么又不要奴婢了?”
萧如初见她面上似有黯然失色,便知她心有误会,笑道:“我担心你害怕,玉缀胆子比你大一些。”
听了这话,玉露更好奇了,道:“有小姐在,奴婢什么也不怕的,小姐,到底是什么事情?”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萧如初顿了顿,又道:“你去将我那些制香的器具拿来。”
玉露应下去了,不多时回转,果然都取了来,放在榻上的桌几上,萧如初拿出一个木匣子来,里面装着不少香料,都是她这些年珍藏起来的,保存得极其细致。
她从角落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来,打开之后,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再把那纸包剥开,又是一个小布袋子,这么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之后,才露出那物什的真面目来。
是一撮干巴巴的花儿。
萧如初却极为小心地用竹夹子将那些花瓣夹到瓷罐中,然后屏住呼吸,用陶杵将其磨碾为粉末状,又加入三两乳香,三两白芷,和二两丁香,一并研磨成粉。
玉露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么突然制起香来了?”
按照她的想法,如今不是更应该担心她们姑爷么?都被关起来了,小姐今天急了半天,到这时候才回来,怎么好端端没事又调起香粉来?
萧如初一面将那些粉末拌匀,一面简洁回道:“晚上用得上。”
晚上?玉露愈发一头雾水了。
正在她不解间,玉缀从门外进来,道:“小姐,南乡回来了。”
萧如初眼角顿时一亮,连忙道:“你让他过来一趟。”
过了片刻,南乡果然在门外道:“少夫人,您找小人有事?”
萧如初问道:“夫君吩咐你办的事情办完了么?”
南乡回道:“已经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