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白不由得再看那宋昱的车驾,上面有玄色高高扬起头颅的重明鸟,重明鸣叫之声慷慨激昂,为司战勇武之声,一直就是西海王府的徽记。车帘被拂开,随从先行下车接应,而后一名瘦削孱弱身上披着华美的裘衣的孩子跟在后头,因为他极为瘦弱,一双眼睛就被凸显得格外硕大而突出,不活泼只有些惶恐不安的样子。
宋昱似乎也发觉自己身上的这道目光,转头看向正在目不转睛打量着自己的谢白,本就极大的眼睛露出了更加不安的神情,又迅速的低下了头,不再看周围投到自己身上注视的眼神,跟着随行的人快步的走近了学宫的大门。
孱弱,惶恐,惊慌,一切不过是宋昱故意展现给众人的印象,却也只是表象而已。谢白不会忘记在那人负手背对着自己,挺直屹立的背影却非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病弱皇族。那时候宋昱状似无意的对谢白说:“谢二公子,虽说你有心置身事外,但凭你的才智能力真的甘心屈居人下吗?”
现在的宋昱还在用病弱惶恐的外表伪装着自己,而终有一日当羽翼丰满的时候,他会展现出自己真正的面目的。而上辈子谢白摸不清宋昱对自己的态度,似有欣赏似有拉拢,却始终模糊。
谢白的肩膀突然被人勾住往后一拉,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回转身子,萧如景聒噪的声音就已经传入耳中了。“阿白,良久不见,思君甚矣。我特意在此等着,总算把人给等来了。”
萧如景出现在此,其实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毕竟他与谢白年纪相当,同样今年已经符合进入宫学当中就读的条件了。
“却是没想到那位今年也会过来呀,原以为他这般病弱,平日都甚少出府的人不会来了。前几日我爹接到了这位来的通知,提前好几日就帮着准备张罗了呢。”萧如景也看见了方才宋昱进门的场景,此时也顺着说了几句。
“令尊被委以督教重任,时常也在宫学之中巡视,劝萧兄言行还是注意些的好,免得再惹出什么祸事惊动了萧大人。”谢白听了这句,想起前一阵子萧如景才讨了萧相一顿好大,同住在成化坊的街坊四邻都被惊动了。
其实萧相担任宫学督教一职,上辈子也是如此。毕竟督教一职,看似只是个监督办学的职务,但实际上影响力不可小觑。凡入宫学就读的子弟都可以称为督学的门生,而如宫学皆是些皇亲王族,将来必然会在朝堂之中有其一席之地的。
如今朝中两派争斗愈发激烈,重振宫学的消息初初传出,督教一职便被虎视眈眈。如果由其中一派任何一人出任这个职务,必然引起另一边的不满,激化纷争。但若是官职过小的无名小卒也镇不住场面。既要立场中立又要身居高职,除了朝中著名的和事老萧右相,不做第二人选。
“不过我家老头做了这个督教,倒还是能够给咱们行些方便的。阿白,偷偷告诉你,他特地把咱俩编在了同一个班上,你我皆在天枢班。”萧如景有些得意的压低声音。“许是几次惹出祸都到你家避难,我爹也发觉我俩交情匪浅,也不忍分开我们吧。”
谢白听到了,心里头直暗骂萧相老狐狸,这简直就是暗示他好好看顾萧如景这麻烦鬼,不然萧如景惹了祸事,两人常在一块儿,他谢白也是跑不掉的。
正待两人欲进去学宫时,一辆车驾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辆豪华引人注目的车驾不是出自京中任何一家豪强贵族,正正就是属于当今中宫娘娘宁后。
“是宁家的子侄吗?”旁边的萧如景也十分好奇,伸长了脖子打量,等着看出来的是哪一位。
出来的那个孩子不是谢白熟知的几位宁氏子弟的任何一位,虽说宁家孙辈男丁不少,但有资格进入学宫嫡出的几位上辈子与谢白属于同期,皆十分熟悉。可从宁后的车驾出来的这个孩子却十分陌生,谢白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阿白,你知道这是宁家的哪位少爷吗?”不仅是谢白有些意外,萧如景也十分摸不着头脑的问着。
谢白摇摇头没有说话,眼睛依旧注视着那边。送那孩子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常在宁后身边十分被看重的那位嬷嬷,谢白记得宁后唤那嬷嬷兰姨。这一次虽然宁后未曾亲自到来,也足见她对于这个子侄的重视。这样一番送来,学宫之中众人也不敢低看这孩子。
进入学宫本来第一件事情是去看班级和住处分配,但亏得萧如景这位督教老爹,谢白无需再去挤公示榜。学宫之中勤思殿为授学场所,而起居则在后方的太微苑。谢白与萧如景先行到太微苑之中稍作休整。
途中看到几个侍女怀里捧着精细的寝具衣物往苑中稍远的独立小殿去,那些侍女见着谢白与萧如景便停了下来恭敬行礼,过后又匆匆的前行。
学宫之中讲究简朴养性,上至统筹一切的督教和负责各班的督学,下至各班的学生,吃穿都是统一供给,温饱而已,无任何奢靡享受。大多数事物也需要自己动手,只允许带一名书童陪同就读,不可多带仆从侍女。按照以往旧例而言,一般来说,每个人都是一样,没有任何例外。
但这一届却有一人是例外的,便是小西海王宋昱。他自小体弱多病,旧病难愈,时常复发。皇帝这次应允了他这位孱弱的侄子随着同龄孩子一同进入学宫之中就读,却也同时特意破例让宋昱不必与其他学宫子弟一般清苦度日。在太微苑清净处拨了一所独居小殿给他,还派了侍女和太医陪同在身旁,恐防照顾不周,宋昱的身体出现问题。
萧如景看着那群侍女远去,投去有些艳羡的目光。最后收回目光,却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是福气还是祸事呢?”
谢白表面没有反应,心中却十分认同萧如景的想法。萧如景这人平时看着行事有些离经叛道,不符合常理。实际萧如景看人方面倒是随了他那位狐狸爹,眼睛毒得很,脑子在多数时候也是十分清晰的。但凡特例,必然受众人注视,议论纷纷,众矢之的。
宫学之内,在礼数方面十分讲究,前往学习的勤思殿必须冠服严整。宫学有统一的服制,素白的中衣,外罩浅灰上有银蓝色丝线绣上四象二十八星宿图。头上束发所用为同色发带,上面纹饰则为太微北斗七星宿。
开国皇帝创立学宫之时,感于星象奥妙,特别在设计学宫时候将自己所感渗透于其中。比如说学宫中勤思殿之中几个班的名字正是取自于北斗星宿,命名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等,殿中有一个湖叫做七宿湖,被特别建成了斗勺的形状。
谢白与萧如景同伴,分至相邻寝室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两人冠服严整后,便可前往勤思殿。
天枢为北七宿之首,天枢班并不难寻,进了勤思殿瞧见的第一间便是了。大白天的明明是学子入学的日子,这间屋子门户却是虚掩着的。萧如景一边与谢白说着话一边走,便十分顺手的推门。
对于此情景,谢白心中早已有所预料,手疾眼快的把身前的萧如景往自己的身后拉了一把,才使得不至于被那盆脏水当头淋下。是谁的所作所为,谢白心中有数。
第36章 寻事
36、寻事
宁婉入宫在大多人眼里看来都是宁后的意思, 宫中众嫔妃心中对于这位突然入宫却受尽优待的寡妇多少有些不满。但毕竟如今后宫中掌权的宁后,她们尽管不满,看着宁后的面子, 也不敢拿宁婉这个皇后胞妹怎么样。即使是其中嚣张愚蠢如王亦柔,也未曾轻举妄动。
但这次宁后煞有介事的将王亦柔单独留下来, 如此说了一句。宁婉受到如此待遇,甚至被赐居于晴柔殿, 不是宁后一人的意思,那么宫中只有一人有这本事了。
王亦柔看着点到为止, 不再多说的宁后。她心中本就十分满, 本就马上到手的晴柔殿,就这么被人抢走了。再听宁后这话,却知道了还是皇帝的意思, 王亦柔更是心中嫉恨愤懑,匆匆的与宁后道别行礼,便退出万春殿了。
话说完了,宁后心情甚佳。毕竟不是授意, 不如挑明了说开。就王亦柔这性子, 不足三日, 这后宫之中必然把这皇帝优待宁婉有意于她的事情添油加醋的传开了。正好,她并无意做那宁婉在这后宫的靠山后台。
“娘娘, 您把她安排在晴柔殿中真的放心?真的不需要放在身边多看着些?”待王亦柔离开后, 兰姨又问宁后道。
“没什么不放心的, 有些事情也不是我想阻止就能够挡得住的。皇上他都不顾非议做到这个地步了, 自然想得到到时不仅是后宫有非议朝堂也不会应允的,却仍一意孤行,那他岂是这么容易罢休的。”宁后面色平静的伸手整理自己的衣摆。
“能做的,便是让自己舒坦些,顺道的给她添些不舒服。这万春殿毕竟自己住着,还是清净点好。”
当宁后去到内院的时候,正好瞧见自己那女儿带着阿池在花园里头看锦鲤,阿池在她的引导之下撒了一大把鱼食下去,引得一大群鲤鱼争先恐后的抢食,甚至鱼群堆叠起来,激烈摆尾溅起一簇簇的水花,惹得阿池这个一向有些害羞的小姑娘咯咯笑起来。
而自己这个女儿只是站在一边微笑的看着,虽说阿池年纪更大些却是被照顾着的那个。宁后时常觉得有时候自己这个女儿虽也会有小孩子的天真可爱,但很多时候不经意之间会表现出一些超出年龄的聪颖懂事。细细想来,终究她要在这宫墙之内成长起来的皇家女儿,早慧一些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言言。”宁后走进了轻声唤苏言。
苏言扭头便看见温柔微笑着朝自己迎面走来的宁后,就拉起身旁的阿池跑到宁后的跟前,欣喜道:“阿娘,你总算是忙完了,我们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阿池也不像刚来到宫中那般拘谨了,渐渐的也接受了宁后,如今见着她也能小声的问好:“姑姑。”
“今日确实与她们多说了几句,耽误了些功夫。还好池丫头给你作伴,不至于太过无聊。”宁后看了女儿一眼,又伸手摸摸侄女阿池的脑袋。
宁后看着女儿和侄女,心开始考量着新的事情了。言言如今快三岁了,虽说不是什么出口成章的天赋神童,但话语已经能够说得十分伶俐流畅,其实也是可以考虑再教授些其他的了。
坐在石凳上,宁后把苏言拉到了自己跟前,轻声问她道:“言言,你再等几个月便三岁了,你比一般的孩子聪慧些,所以阿娘便早些与你商量这一桩事情。可阿娘并不觉得女孩子无才是德,寻常高门当中的男孩儿着年纪便可开蒙学习,女孩儿不见得就要逊于他们。言言,你可愿意阿娘给你找个先生教你?”
听得宁后提起这么一桩事情来,苏言心里头也不由得有了些自己的想法。想是一定要学的,虽说上辈子自己是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成年社会人,但毕竟时代不一样,那些知识未必在如今身处的这个时代当中适用。
苏言所考虑的是,需要在宁后为自己挑选女傅这事上头有一定的主动权。不然要是宁后给她挑一位十分老派,把女子规矩挂在嘴巴上头,整日念叨着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埋头做些针黹女工的,那往后的日子可就太苦了。
念想至此,苏言作出一副天真小孩子的摸样,一手伸出攀着宁后的膝头,另一手轻轻的拽了拽宁后的袖角。这是苏言撒娇时候常有的小动作,宁后一看便知道了,笑着垂头看自己这向来聪颖的女儿,问道:“言言,你有什么便直接与阿娘说吧,没有什么不能应允的。”
听宁后说了,苏言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母亲,用这个年纪十分孩子气的口吻道:“阿娘,能不能先看看再选?如果先生很凶,孩儿会怕的。”
这一言倒也是提醒了宁后,一般而言大昭公主并不统一就读开蒙学习,而是由抚养的嫔妃自己教养或是礼聘女先生。这女傅的来源主要是朝中饱读诗书,才德兼备的高门闺秀或是望族贵妇。
宁后并不打算自己教女儿读书,毕竟宫内事物繁忙不能保证女儿固定的学习习惯的培养,自己每日能够抽出一点考教女儿所学所得就已经是非勉强。这开蒙授学还是需要挑选适合的人去做方好。但未见真人,判断难免不准,还要看先生和言言相处不相处得来,确实是不能操之过急。
“好,阿娘到时把她们都请到宫里来,让言言挑一个合适的先生教你读书。”宁后摸摸女儿的脑袋,细想之后答应了女儿的要求,心里决定衬着年节前的时间办场小宴会把适合的闺秀和贵妇们都给请到宫里来细挑。
还未等宁后将宴会筹办起来,宫中便生起了一桩事端。这事生起,只能说一边是积怨已久,一边是有意纵容的。
节前大昭的各个友邦和附属国都送来大量的岁贡和礼品,其中一些珍宝首饰,绫罗织品照例是由皇后这边分发给各宫的。
宁后做这分派年节礼的活儿并不生疏,从前为东郡王府当家主母时做的就不少,做起来得心应手,有条不紊的。乘着早晨各宫妃嫔过来问安的时候,便顺道分发了。只是今年多一人特殊的,便是守丧入宫的宁婉,她得的一份节礼堪比妃位的妃嫔所得,这样一来必然引起在座众人哗然眼红。
“余夫人毕竟新寡,余大人毕竟镇守边地,英年早逝为国捐躯也实在令人惋惜。陛下特意交代本宫这做姊姊的多加照料,这一份年礼厚些也是可以理解的。”见座下各人神色不对劲,宁后面上有些为难的调和了一句。
这番话一出,各人心中不自觉的便将其与近日宫中甚嚣尘上的谣言对入其中了,果然皇后也是一脸为难的样子,确实传言不虚,从前在东郡时候宁婉仍待字闺中未嫁时候便不知廉耻的勾引自己的姐夫。如今新寡,更是不顾伦常礼仪,忙不迭的入宫妄图再加为妃。
众人为宁后刚刚一言各自遐想连篇之时,王亦柔意料之外的出言道: “娘娘,您也不必特意差人送去晴柔殿了。嫔妾正好想去那儿一趟拜访余夫人一趟,顺道给她带过去便是了。”
众嫔妃早晨过来万春殿问安,宁婉现在处于宫中地位特殊,一群后宫嫔妃向中宫问安,她在中间实为尴尬,可不来又显得无礼,向来推辞有丧在身不便前来的。这年节礼本是要派人送过去,王亦柔却在这节骨眼儿给截住了。宁后不是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乐得装傻,便点头允了她带着过去。
不过是宁后与女儿侄女用些点心,说了会儿闲话的时间,安插在晴柔殿那边的宫人碧痕就过来把那边的情况通传了回来了。
“你是说,王婕妤过去晴柔殿先是指桑骂槐的说了那宁婉一通,那宁婉如何回应?”宁后向来处理后宫内的事物不避着女儿的。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干净事儿,但这宫墙之内没有哪里是干净的,能躲到那里去,在这儿生活着,生而就是皇家的女儿,迟早要面对的。
“回娘娘,宁婉起初并不搭理,还想借故身体不适的借口送王婕妤离开。但那王婕妤并不愿就此罢休,还明言说起东郡的旧事儿,说了些十分难听的话。”
碧痕说到这里有些犹豫的看着坐着静静听着的宁后,见她脸色如常,才继续往下说:“宁婉脸色愈发的难看,直言送客。王婕妤便把送过去的年节礼砸了一地,然后才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