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娘就站在严凉身侧,含着清浅的笑意道:“好了那我先告退了,城隍爷有事再叫我吧。”
曲朝露看着容娘走出主殿,略有心虚的拢一拢鬓边的珠花,问严凉:“城隍爷没事吧?”
严凉挑了挑眉:“我能有什么事,秦广王还能罢免我不成?”
曲朝露沉默须臾,仿佛是鼓起了勇气:“请城隍爷不要怪我自作多情,实在是我担心您会为了我而和秦广王起争执。这段时间我给城隍爷惹出了太多麻烦,我……”
“过来。”严凉又朝曲朝露勾勾手指,还是那般沉稳里透着点诡秘的样子,为他的端方气质添了丝若有若无的邪气。
曲朝露走上前,被严凉就着手一拽,拽到了身前,鼻子几乎贴在他胸膛上。
“事情的来龙去脉,容娘都和我说了,她说你心里还有事不告诉他们。”严凉定定问,“那你告诉我如何?”
曲朝露想到常欢的那个孩子,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愧疚,哽咽起来:“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想报复害我的人。可是常欢翁主有孕了,我还是对她下了重手,她的孩子只怕已经折在了我手上。我竟然会毫不迟疑的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严凉却道:“你不必愧疚,常欢翁主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个人。”
什么?曲朝露抬眼,讶异的看着严凉。
严凉解释道:“我翻看过常欢翁主的卷簿,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生死簿’,发现常欢翁主因为修习邪门歪道,不能生育。她的卷簿上记载的是终身不孕。”
曲朝露吃惊道:“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哪儿来的?不是刘亦贤的吗?”
“大概是她用什么歪门邪道弄出来的假胎吧。为了顺利完成和刘亦贤母子的联盟,弄个假胎欺骗刘亦贤不足为奇。”严凉嘲讽的哼道:“这个胎她肯定生不下来,估计盘算着过些日子找个机会碰瓷刘府主母,让这胎‘顺理成章’的被落掉,不但能博得刘亦贤的心疼,还能顺带给主母安个谋害庶孙的罪名,一举三得。”他嘴角浮起一个幽凉的冷笑:“我是这样猜想的,不过,都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你没有害死一个孩子就好,不必自责。”
曲朝露的愧疚因着严凉这番话消散了许多,但她也心惊于严凉所提到的大户人家的腌脏暗斗。
自己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自然没有经历过大宅子里的步步惊心。严凉他却是侯门嫡子,交际圈也都是那些大宅子里养出来的人……
似是看出曲朝露若有所思,严凉在她的手上捏了捏,道:“大户人家总是有些龃龉,不过我没有遇到。我爹只有我娘一人,没有妾室通房。我和我大哥也怕军户之身会耽误姑娘家,故此不近女色。偌大的东平侯府不过我们几位主子,可以说和寻常的四口之家无异。”
曲朝露也不知怎么就问出来:“那如今你已是城隍爷,不怕再耽误什么姑娘家了,可有想过娶几个娇妻美妾?”话出口就暗骂自己失言,明明是在说秦广王和常欢翁主,怎么话题拐到这上头来了?更何况自己之前一直撩拨严凉,不就是为了当他的妻吗?那现在这么问他,他会怎么想?
严凉果然一挑眉,道:“我记得你之前曾信誓旦旦说,想当我的妻,不是妾。曲朝露,你这是又想来勾引我了?”
曲朝露不好意思的垂眸。
严凉也没再逗她,而是肃了脸色道:“秦广王让我转告你,这次的事,他恕你无罪。”
曲朝露不敢相信,抬头看入严凉的眼。
他道:“有什么好惊讶的?地府毕竟是维持公道之所。秦广王说,常欢翁主所残害的人鬼妖狐都不计其数,已耗尽了她身为皇亲国戚的气数,她此生必定要丧于厉鬼之手,这是她该受的死劫。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他勾了勾唇,“既然如此,你报复了她便是好的。我虽然是代表公正的城隍,但也想说一句,她活该。”
曲朝露一怔,忍不住“扑哧”一笑,以袖掩口道:“我没想到城隍爷会这么说,倒像是我做了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似的。”
“你本就无错,有仇报仇,何错之有?只不过是我等都要受制于地府的法则罢了。”
“只是,常欢翁主到底是没死,刘亦贤和杜姨娘也毫发无伤。”曲朝露的表情又沉郁下来,“朝露觉得不甘心。”
严凉摇摇头,定定道:“现在这样正好,生不如死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报复,若是都死了反而没意思。你想想,刘亦贤和常欢翁主勾搭成奸是为了什么?各取所需,一个想要成为刘府的下一任家主,另一个是为了拉拢刘府给大长公主和溧阳王当势力。那么现在呢?常欢翁主嫁进刘家没多久忽然在夜里遍体鳞伤,刘亦贤却什么事都没有。你对付常欢翁主的时候于屋子里下了结界,刘府里除了常欢翁主和刘亦贤两人,没人知道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刘亦贤和常欢翁主发生争执,伤害了常欢翁主,他二人婚后本来也因你而闹出不和,众人会这么联想全在情理之中。而以常欢翁主的气性,必然要迁怒刘亦贤的窝囊胆小,不但不会澄清事实,反而会和刘亦贤闹得更凶。此事一经传开,刘府要如何与大长公主和今上交待?刘亦贤母子开罪了当权者,别说日后想要接管刘家,怕是连眼下拥有的官位和权势都要保不住。”
曲朝露听着,见严凉嘴角凝了一丝冷笑,亦是从心底冷笑出来,倏然忆起自己和沁水被无助淹死的种种,只觉得痛快和伤痛,交杂着激上心来。同时还觉得有种温暖和心宁,因为严凉表达了内心里对她的支持,让她不久前还满腔满壁的自责尽数消散。
曲朝露舒畅了许多,却也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是给严凉添了麻烦的。
她依依看着严凉,双眼如笼了湿润的雾气一般,秋波涟涟:“对不起,严凉。”她唤出了他的名字,“还有,谢谢你。除了我的家人,再没有人对我这样关照了,而我却冲动的没能多考虑你一些。”
她从衣服里拿出了镇在她心口的宝镜和符咒,双手捧着交给严凉,“这两样东西我不会再用了,也不会再让自己走火入魔、被戾气控制。还请城隍爷替朝露保管着,还有此前城隍爷在我身体里下的禁制,已被我破解,也请您再补上一道吧。”
严凉目光微变,接下了宝镜和符咒,略含欣慰道:“禁制我就不补了,经此一事,谅你也不敢再犯。”说着又透出几分不满的意味,哼道:“只是你的确没能多考虑我一些,我对此不痛快。”
他的手就握在曲朝露手腕上,就势将她再朝着自己一拉,两人贴的更近,鼻子贴到了鼻子,身体近乎要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
曲朝露不由得呼吸加快:“城隍爷……”
“曲朝露,这段时间我真的很窝火,你明白吗?”他暗沉沉的盯着她。
曲朝露咬唇道:“我知道的。”
“我留你在鸳鸯湖里休养,你说休养过后会来城隍庙见我,有许多话要和我说,结果到头来你给我闹出这么一出。”
“我……”曲朝露觉得理亏,瓷白的脸好似泛起羞涩的红晕,她吸一口气,秋水盈盈的眼底凝聚起一抹决心。
曲朝露鼓起勇气道:“城隍爷,朝露……心悦您。”
严凉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这话,身子僵住,眼底却似有流星样的光芒划过,绽放出锁不住的欣喜:“你再说一遍?”
曲朝露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怎的,竟是羞涩的支吾起来,半晌,道:“朝露失态,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这心慌意乱的模样,全然不同于从前怀着目的撩严凉时那放得开的样子,严凉想也知道这两者的区别,心中不禁有几分满足。又见她因为去阳间闹了一场而气色不佳,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先回鸳鸯湖休息,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就找个时间再过来,我等你几天便是。”
曲朝露心中一暖,道:“我酿的桂花酒还有十天就可以开封了,要是城隍爷不嫌弃,我想在十天后带着酒来城隍庙,与城隍爷共饮,把酒……把酒言欢……”
是“言欢”还是“言情”都好,严凉唇角一勾,低头在曲朝露额头上一吻,道:“一言为定,别再闹出幺蛾子来,否则我真要生气了。”
曲朝露红着脸道:“不会的。那……朝露就告辞了。”
第34章 共酌(加粗)
曲朝露被严凉安排的两个鬼差护送回鸳鸯湖。
两个鬼差一路上对她毕恭毕敬,见她稍微露出郁色便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现在全阴曹的鬼差们都看得出来, 露娘子将来很有可能成为豫京的城隍娘娘, 哪怕只是给城隍爷做妾, 那也是阴曹的小主子, 大家自然要多关照她。
还没到鸳鸯湖时, 沁水和几个新鬼就找来了。
沁水跑过来往曲朝露面前一跪,自责道:“都怪奴婢!大娘子没事吧?方才听说阴曹的鬼差们都去阳间抓大娘子了, 是奴婢鲁莽, 请大娘子责罚。”
曲朝露扶起了沁水,柔声道:“你别自责,我们先回湖里再说。”又对两个鬼差行礼,“多谢两位郎君送我回来,余下的路我随同伴们一起就是了,两位回去向城隍爷复命吧。”
“好, 露娘子慢走啊,桂花酿的事我们都听武判官说了, 可都等着你的好酒呢。”
“郎君们放心, 我答应了你们的事,定会做到。”
沁水这便挽了曲朝露,在几个新鬼的簇拥下, 回到了鸳鸯湖。
大家聚在曲朝露的大宅子里,听她将事情娓娓道来, 听罢后欷歔不断, 哗然不止。
沁水冷声笑道:“城隍爷说的不错, 刘亦贤母子这下子算是完了,自己苦苦追求的东西一夕之间毁于一旦,接下来还得在夹缝中求生存,一定是生不如死!”她痛快的拍手,“天道好轮回,活着受苦受伤才是最难熬的,奴婢要看着那几个贱人还怎么得意!”
沁水性子冷冽,爱憎分明,曲朝露拍拍她的手说:“一起看着吧,常欢翁主被我的鬼气侵蚀得厉害,她那祖师爷又回山里休养了,眼下看看大长公主能找什么人救她。秦广王都说她此生必然丧于厉鬼之手,我看很快她就会下来陪我们了。”
沁水眼底阴鸷道:“谁要那贱人陪?等她来了奴婢先给她一耳刮子。”
曲朝露笑了笑,又道:“我从武判官那儿得知他是你的同乡,他说你们小时候认识。有时间你去同他叙叙旧吧。”
沁水笑答:“岑将军的确是奴婢小时候的邻家郎君,既然大娘子这样说,奴婢定会去的。”
很快鬼市上就传来刘府的事。
大长公主从刘府带走了常欢翁主,还闹到今上那里,今上直接向刘府发了难。
常欢翁主不肯澄清真相,把责任都推给刘亦贤。刘亦贤又被那晚上的事吓得有些精神恍惚,刘老爷为了家族利益,舍了刘亦贤,任由咸祯帝把刘亦贤罢黜。
刘亦贤的乌纱帽就这么没了。
大长公主恨极了刘家伤害她的宝贝女儿,开始频频找刘家的麻烦。刘老爷近来在朝堂举步维艰,要不是靠着王相在后头撑腰,早就被贬官了。
也亏刘老爷滑头,逼着刘亦贤脱光上衣背着荆条,去大长公主门前负荆请罪,把戏做得足足的。这才赚了点颜面回来。
刘亦贤更是怨极了常欢翁主:自己成了家族弃子,此生无望,要不是因为常欢翁主嫉妒曲朝露,自己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常欢翁主的话弄死曲朝露。比起常欢翁主,曲朝露不论是姿色还是脾气,都好了太多。刘亦贤现在还能听见有府里下人偷偷说,从前那位大少夫人嫁进来后贤惠和婉,孝顺长辈,一举一动也没有小门小户的小家子气,只是可惜了。
刘亦贤不禁后悔非常,都怪常欢!这个女人毁了他一辈子!毁了他的前程还害得他失去曲朝露那样的美妻!
于是整个刘府的人都发现,刘亦贤遭受打击后成了个花天酒地的废物,成日流连秦楼楚馆,买了一堆花娘在家里淫乐,天天喝得不省人事。
他压根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利欲熏心、对曲朝露不仁不义,反倒全怪常欢翁主害了他。
杜姨娘见自己唯一的儿子成了这样,痛苦的仿佛苍老了十岁。失了刘老爷的宠爱,又被主母趁机修理,杜姨娘成了连府里丫鬟都敢欺负的人,没几天就病倒了。
十天后,曲朝露的桂花酿开封。
阴曹那边来了几十个鬼差帮着搬运,车马队伍浩浩荡荡的驶向城隍庙,一路酒香四溢,无数鬼魂都如痴如醉的凑过来。
曲朝露酿的桂花酿,香气和蜜汁似的。
那醉人的酒香弥漫在整个城隍庙,鬼差们不论好酒的还是不好酒的,都被香味吸引着过来饮上几杯,感叹已经好久没喝到这样美味的酒了。
容娘的鬼猫也跑去喝酒了,容娘指了指城隍庙东北角那座九层高塔,道:“露娘子去塔上吧,城隍爷在上面布了酒菜等你。”
曲朝露仰望那座塔,阴间的城隍庙是阳间城隍庙的投影,阳间城隍庙里自然也有那座塔,塔的每层飞檐翘角都拴着红色的铃铛,风一吹,如编钟扬琴,玲玲悦耳。
那塔叫“显灵塔”,是城隍庙里视野最好的地方。曲朝露小时候总想登上去远眺的,只是显灵塔很少对外开放,多半是皇亲国戚才能登上去。
高塔顶的露台上立着严凉,广袖被风带动,飘逸若回转的风。他身姿颀长,立在高塔上更显得顶天立地,风姿端朗。
曲朝露与他默默的凝视一会儿,唇角染了娇柔笑意,对容娘道:“多谢容娘姐姐,我这就去。”
她抱着酒坛走向显灵塔,雍容不失纤灵的绒毛领斗篷下,一阙绯红衣角如一团烈烈榴花。
容娘领着曲朝露前行,打量她装扮,笑道:“广袖流仙裙啊。”
“嗯,让容娘姐姐见笑。我不知道穿什么好,人靠衣装,想来也只有广袖流仙裙最提气了。”
容娘淡淡一笑:“你过谦了,王呈继的几个妾室通房,各个都颜色不俗,我年轻时候还觉得世间的美人大抵如此了。现在再看看你,呵,她们那就是一帮粗制滥造的陶土花瓶。”
这话听着有些不伦不类,毕竟拿曲朝露和王相的姬妾做比,实在不合适。不过容娘讲话就是这般,曲朝露也不以为意。言谈间到了显灵塔下,曲朝露怀抱酒坛,脚下轻轻一点,沿着螺旋的楼梯飞上去,一层一层的到了塔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