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研收拾物件的手一抖,随即恢复正常,笑着说:“前田他们几个身子还没大好,一期尼让他们先休息着,免得跑过来,又把病气过给了您。”
“可是你刚刚才说,本丸的大家可都恢复的差不多了。”
空气在一瞬间停止流动,少女甚至能听到付丧神胸口中彭彭直跳的那颗人类之心,那是在极度紧张戒备之下才会出现的事情,本不该存在于现在的场景之下。
你在紧张些什么?你又在害怕些什么?
“药研,你们究竟还有什么瞒着我?”
“从歌仙、长谷部、一期,再到你,以及所有的人,你们真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在她提到前田的时候,所有人的异样反应,其他门派刀再度见到她时亲昵间的微妙神色,以及本丸上空永远萦绕着的那一层莫名郁色……
起初她也以为前田平野他们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可代表着付丧神数量的金铃响却一个未少,她所掌控的链接中也一缕未断。
那么,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的?
她拿起放置一旁的京扇甩了出去,有意避开了付丧神跪着的位置,砸在了墙角的壁柜之上,脆弱的扇骨瞬间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上,扇面的织物也被划出了一道道的白痕,瞬间报废。
甩出去的瞬间审神者就有些心疼,她有意识把茶杯换成了扇子,却忘记了这玩意也是脆弱的艺术品,本丸如今的经济算不得宽裕,她这一动手不知道损失了多少小判。
“究竟,出了什么事?”
早在审神者动手的那一刻,药研就跪伏在地上,改为标准的下臣姿势,他想起歌仙和长谷部的嘱咐,虽然他并不赞成隐瞒审神者这一行为,可两位最得信任的付丧神都说是为了审神者身体,他也不能反驳什么,可没想到少女如此敏锐,他们做的这一切倒像是在白费功夫。
“大将……请平息怒火。”
“我没生气。”少女揉着眉心,惨笑,“只是有些气急。”
她此刻无比后悔自己当初回到现世的决定,大不了两地奔波,也不至于会发生这样的事。
明明一切皆由她而起,她却像是一个完全的无知者,逃避了所有的罪责。
“将前田、平野、秋田、五虎退、鲶尾、骨喰他们叫来吧。”
长舒一口气,审神者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声音虚弱无力。
她喊的这些,就是这些日子尚未见到的粟田口家的成员,也是歌仙他们处心积虑想要隐瞒的存在。
她马上就要见到了。
审神者甚至开始在脑中猜测,她见到的会是什么惨状,那些孩子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吗?还没有修养好吗?甚至缺胳膊少腿了吗?……
没关系。审神者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和他们继续相处,只要有足够的灵力和材料,就算缺胳膊少腿也能补救回来……
然而当她见到这些孩子时,她才发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很多。
她不自觉用手捂住嘴巴。
为什么……会这样?
第8章
“大将,应您的召唤,粟田口派一行六刃皆以在此,请下令。”
药研的声音似在耳边说着什么,带着他一贯的沉稳和清亮,审神者却什么也没听清,她瞧着跪在她面前的几名付丧神,向来冷静淡然的手控制不住战栗,端在手里的清茶也在剧烈的摇晃中洒落出来,在榻榻米上留下一道道难以处理的污渍。
挡住视线的屏风被少女下令撤掉,因此从付丧神进来的第一刻她就能看见,但她宁愿自己从未看到,此刻她终于明白付丧神千方百计想要隐瞒住她的原因。
她甚至自己都很奇怪,现在为何会毫无作为。
受歌仙他们的拜托,药研时刻注意着审神者的反应,却见少女虽是惊愕,却转瞬就隐藏起了那份赫然,她闭上眼睛,什么话也没说,药研完全不能推测出她此时的想法。
是震怒吗?还是难受?
“大将……”
“药研!”还未等他问明,审神者已经率先出口,对他下达了命令,“你先下去吧,锁好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遵命。”
药研强忍而又克制地叩了一个头,他能感觉到此刻兄弟在身后求助的目光,可他却不能给予回应。
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谁也帮不了他们。
和室又恢复寂静,谁也不敢轻易开口,像是在进行无声的对抗,生怕打破这一分平衡。
五虎退被这气氛吓得有些发抖,下意识想要抱紧自己的小老虎,却搂了个空,忘记小老虎已经被留在室外,不准进入审神者的居所。
他性格软糯,虽说在战场上可说是出色的士兵,可在生活中,他还是兄弟中较为胆小的存在,面对审神者的注视,他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却又不想在对方心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两方压力之下,几乎快要哭出来。
“五……虎退。”明显紧张的付丧神不可能不被发觉,审神者审视他们许久,第一个对他伸出了手,“上前来。”
没想到自己会被第一个叫上去,脸上还有着星点雀斑的孩子紧张地望着左右的兄弟,前田骨喰等沉稳的兄长给予他勇气,眼见时间越来越长,五虎退咬着牙,哆哆嗦嗦地走上前。
“主……主人。”
他的声音已然带上哭腔。
“不要害怕。”审神者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覆上他柔软的淡金色卷发,抚摸安慰,“我很恐怖吗?”
“没,没有。”五虎退连忙摇头,连同手一起摆动,“主人,主人很温柔!真的很温柔!”
“那就别紧张好吗?”审神者的手移动到他的脊背,上下滑动以缓解他的僵硬,不时轻拍。
“虽是初次见面,但以后,也是生活在一起的同伴,你们可以不用那么拘谨。”
“真,真的吗?”五虎退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助地看着审神者,“我们真的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真的可以不用被送走吗?”
“当然。”审神者眼神复杂,她露出一个笑容,却莫名的让人感到悲伤,“在说什么傻话?我可是你们的审神者啊。”
一人几刃又相处了一会儿,出来时,粟田口家的短刀胁差表情明显要比进去之前轻松很多,脚步也轻松了不少。
在付丧神走后,审神者独自一人坐在室中,窗外的骄阳渐渐西下,变成落日的黄昏,金色光芒洒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撒下一片阴影,她端坐其中,在晨昏交际之时紧闭双目。
不知过了多久,也未有一个付丧神前来打扰,这本是不正常的事情,自她回来后,那群刀精恨不得日夜守在她身边,像现在这样还从未有之。
他们是怎样?怕她发怒吗?
不,是恨极了才对吧。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出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一期拉开障子门,沉默地像审神者行了一礼,他怀揣着一个小盒子,将它置于地面。
“主殿……一定感到疑惑吧。”
“原本的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还要从她离开后说起。
最初,暂代的审神者确实尽心尽力,他本就是大家公子出身,将少女的本丸暂时交给他管理也不过是为了历练,等到少女回来,一切归为原位,本丸既得到了管理,暂代的审神者也获得了经验,日后建立自己的本丸也会得心应手。
这本是多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可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事,这位出身高贵,接受着良好教育长大的御曹司公子,内心远不如外表那般美好。
他看上去十分文雅,甚至有些怯懦。付丧神虽对他的到来有些抵触情绪,倒也尊敬,在政府派人来检查的时候,两边都表现出较为其乐融融的氛围,也正因如此,才会给日后造成那般的隐患。
不过双方终究是临时合约机制,付丧神们一心惦记着少女,因而也未将对方当成主君,给予的也是客人的礼遇。放常人身上,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顶多抱怨两句。而且只要他下达的命令不过分,付丧神都会遵从,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和谐。
不过这个人不是常人,他文雅外表下所拥有的是自卑的内心,付丧神这一举动正好触怒了他,在一次又一次小命令的违抗中,他的不满到达了顶点,最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
一开始并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是减少了资源的调配,增加了任务的分量,他做的极为小心,付丧神只觉得受了伤之后并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却最终都能痊愈,虽然代理审神者动作有些磨蹭,却也是满怀歉意尽心尽责,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倒不好再说些什么。
接下来就是最常见的套路,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着,做的越来越过分,付丧神都不想给尚在现世治疗的少女带来什么麻烦,一些小委屈也都忍了下来,男子就是把握住了这一点心理,不断挑战着他们的底线。
手入资源不够,财政出现问题,政府战事紧急,演练排名下降……
为了少女,为了本丸的名声,他们通通忍了下来,若是传出什么苛待临时审神者的事情,他们多年的心血全都会毁于一旦。
直到那一天,一天远征归来的秋田又被强行拖上战场,疲惫的身体导致敏锐行动力下降,不幸重伤。
还未等他回到本丸,就已消亡。
大家这才发现,秋田的身上,没有佩戴御守。
出阵人员必须佩戴御守,这是少女上任之初便定下的规矩,秋田应该早就将这一点铭记于心,可他这次却没有。
御守最终在粟田口的部屋被找到,秋田原本只有远征任务,因而他将御守遗留在了内番服中,只是刚回到本丸,又接到了出阵的命令,慌乱之下,才遗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
这本是一次意外,一次并非意外的意外。
付丧神对男子产生了心结,虽未明说,行为举止间却满是芥蒂。士兵在战场上死去是一种荣耀,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说不恨,谁都不信。
男子不想这样的。
他只是想为难一下这些对他不够尊敬的器物,不是有意要让他们送命。
一切都是他们的错!
一切都是他们的错!!!
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一刻改变,男人行为处事更加猖狂,他和付丧神完全撕破了脸皮,限制付丧神行动,拥有本丸暂时管理权的他完全有能力做到,同时加大了出阵任务,每次都挑在危险险峻的地方,这些地方甚少有审神者会派出队伍前往,他们也没有任何求救的机会。
再之后,五虎退也消散了。
然而第二天,男人进入了锻刀房,利用少女留存在本丸以备不时之需的灵力,重新锻出了秋田和五虎退。
由少女灵力而产生的付丧神,和先前别无二致。
望着围在他身旁喊着一期尼的两个孩子,一期一振仿佛感觉什么也没发生过。
接着,就是鲶尾、骨喰、前田,和平野。
男子就是挑准了粟田口派易得的刀刃,他没有亲自动手,只在无声无息间毁灭,每当一把消失时,他就会走进锻刀房,利用少女的灵力,重新锻造一把新刃。
一期一振看着那些孩子,只觉得,为什么不是自己?
再后来,他们终于忍不住,将刀刃对准了那个男人,虽然政府的人最终赶到,将男人救了回去,却也只剩下了一口气存在。
现在想来,他们为了折磨男人,而没有一刀穿过心脏,真是太遗憾了。
如果那些人能来的再晚些,就好了。
既然已经晚了这么多,又为什么不能再久些呢?
一期一振低着头,眼里满是血丝,他将面前的木匣子推了过去,放在审神者面前,强撑起一个笑容:“这是……前田他们留给您的,请……过目。”
少女突然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要不然为何连嘴唇都在哆嗦。嘴巴又干又涩,整个心脏像是被拳头牢牢拽紧,哽在喉咙处,几近不能呼吸。
连手指都在颤抖,她像是被卡住了脖子,鼻音急促,手覆在盒子上,用了好几次力才将它拿起,打开锁的手指也是软弱无力。
里面放着的不过是最简单的一些小玩意,头绳、发带、挂件,皆是当年她在万屋给付丧神挑选的一些小礼物。
这些东西都用了一定时间,发绳掉了色,眼带抽了丝,她拎起一个挂件,上面刻着属于付丧神的铃花刀纹,菱角处被磨得光滑,可见主人常常抚摸把玩它。
“我叫前田藤四郎,长长久久,侍奉于您。”
少女失声痛哭。
第9章
风平浪静。
那一天的事似乎从未发生,审神好像也未曾失态,她依旧终日躲在居室养伤,甚少出来,饭食琐事也由近侍一应代劳,旁人轻易不得见。
本丸的生活已经渐渐恢复正常,重新步入正轨,终于有一天,博多忍耐不住,抱着自己的笔记本就跑到审神者的房间,向她展示着屏幕上不停上窜的数字,眼里满满都是期待夸奖的目光。
他和其他三个在大阪城才能得到的兄弟,因为稀有度高而逃过一劫,虽说也受到了不小的伤害,如今倒也恢复过来,脸上又挂上了往常的笑意。
审神者柔着声音给予了他夸赞,并拿出闲来无事打的络子作为奖励,望着短刀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一直紧绷的心感觉轻松了些,她再次疲惫地闭上眼睛。
又是一日梅雨。
窗外阴雨连绵,虽是阴郁,但过了这段时间,植物庄稼也会更好生长。伤口已经没有多少痛感,覆上一层薄薄的新肉,微微泛粉。
审神者从梦中清醒时,天色阴沉沉的,湿润的天气让骨头都变得有些酥软,她侧头看去,门外并没有一期的身影,想来是付丧神估摸着时间,去厨房给她拿早饭。
少女沉默地起身,理了理杂乱的头发,随手拿了件罩衫披在身上,推开门走了出去。微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眯眼望着远处的炊烟,她嘴角一勾,踏上木屐,拿起竹骨伞,朝着院外走去。
正值清晨,大家不是在睡懒觉,就是在餐厅用饭,少女一路走来竟未碰到一刃,倒也清净。木屐在青石板上踏踏作响,罩衫蹭到地面的积水,浸湿了边缘的刺绣,少女也没在意,迎着毛毛细雨,她终于来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