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跪着两人,身形佝偻的老父,名唤翟有财,有一女,唤翟雁玉,家住原城蓟县,状告当今兵部尚书即平原侯宋巅侵占家产二十余万两,并设计掳淫了最小的女儿,导致家中八十老母含冤而死,妻离子散,唯有长途跋涉进京求告。
呈上证据,县令乡邻写的证词,以及商铺兑换银两的票据,再有,宋巅的贴身衣物为证。
左督御史当然不能只听一家之言,问道,“平原侯二月奉旨出差,有户部侍郎陪同,此案疑点重重,待我禀明圣上,再行判决。”
这案子初初定下,倒无偏袒,若是此案转由刑部,那状告人不死也得扒层皮。
百姓茶余饭后说起来也是各有偏颇,连着茶庄里的说书人都捏造了个莫须有的话本,只等圣上拍棺盖论。
果然,翌日早朝,群官拜服,宋巅一夜未睡,早起打拳后仍不舒坦,派人去询问,郑国公滞留宫中,抬眼看了眼空荡荡的位置,心起疑惑。
圣上眼底一片淤青,无人胆敢抬头,随意的倚着龙头扶手,不耐烦的听御史弹劾,每日都是陈词滥调,今儿来了个新鲜,强抢民女,贪污受贿,说的是宋巅?顶着风往枪口上撞,真是积极。
“卿家以为如何?”轻声慢语的问他,听不出喜怒。
“圣上明鉴,此等刁民满口胡言,且没有实质证据…”宋巅拱手郑重道,怎么都没料到这把火能烧到他身上。
“行了,此女样貌非凡,你应得之佳妾,命都察院的去清查财产,净数充盈国库,撤去尚书一职,圈禁府中思过。”圣上一锤定音,不顾众大臣的求情,起身退朝。
文臣为首的陆丞相丝毫不吝啬落井下石,撩起袖摆,亲手将殿外跪着的翟雁玉扶起来,高深莫测的面孔异常亲切,“这位姑娘,恭喜得偿所愿,若日后有任何需要帮助之处,丞相府乐意效劳。”
这话无疑是一道护身符,同时也将永远的失去了平原侯的信任。
宋巅焦头烂额的同时,西府中的两位主子也将再度掀起风浪。
刚出崇文门,赵山等候在马前,瞅着宋巅踏步而来,上前求道,“老太太早起时摔了一跤,想请个太医,可,圣上都派去了国公府,您…”
话没说齐,宋巅嗯了声,他也确实要去一趟,让舅舅帮忙到圣上跟前求情,这事很明显是个圈套,偏凑巧,袁恒被派往外地,连个证人都没有,这不是明摆着调理他?
国公府,林水怜醒后情绪一直不稳定,恐惧任何人近身,且有自杀倾向,烧退了,可是不说话,不进食,不下床。老管家和奶娘实在心疼,派人进宫禀告病情,结果没见到郑国公,圣上大手一挥,让所有的太医都入驻国公府,直到她好的一天。
霸道又可爱的做法,惹的所有人手忙脚乱,宋巅来到祥得堂时,老奶娘才端着清粥从林水怜的卧房出来,见着他来,倒不惊讶,经过一夜,她已经知道二人情缘,宋巅长大了,她却已经迟暮。
“舅舅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宋巅不掩疲惫。
“可是出了事?”老奶娘一辈子不白活,火眼金睛的很。
“嗯,我还是自己处理吧。府中谁生了病?这么大阵仗!”使得圣上清空了太医院。
“明知故问不是,怎么,你要请太医?”
“嗯,让我带走两个,祖母早起时摔了跤,颇为严重。”这次郑曼柔病的来势汹汹,婚事恐怕难以继续。
“让她好好养着吧,我先回了,还有公务。”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屏风,转身出门。
老奶娘走到屏风后,她缩成一团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奄倦悲怆。
京城中不多时就广泛流传了各种有关于宋巅的传闻,平原侯府如今的架势一落千丈,连着普通商贩都拿起乔来,青菜瓜果不但隔夜,还提了双倍价钱,尤其庄铺,已经到门可罗雀的地步,不得已,几个掌柜的进府与张氏商讨。
只不过两日而已,后宅信息不精通,张氏暗吟片刻,挥手让他们出去,径自去了荣安堂。
宋巅沉着的指挥太医先去瞧病,后回了苍戈院,圣上空了三日时间,闫峰还没回,指唤之前的小厮,名唤德通的,让他开了私库,挑些金贵的物什运到地下密室中,兵器占据首位,想着林水怜似乎喜欢珠宝首饰,又搬了几箱子,最后是金元宝,安置的差不多了,才出来去看望祖母。
三日时间飞快,九门提督带着禁卫军直接踢门而入,不管老弱,皆动手推打,宋巅立于堂中央,面带愠色,也就是给你个面子,还真当做饼子啃起来,不怕崩了牙。
瞧着一路要往西府去,宋巅示意让德通过去,小厮吓的腿肚子直转筋,抽吧着小跑,还不待他说话,那头大门打开,大夫人张氏一身华服蔑视着望着宋巅,同督统大人言,“我们可不是与他一府的,有族里的分家协议为证,你们不可入内。”
督统大人接过,严肃的看过,的确印鉴真实,挥手让手下退下,厉声命令道,“把所有的全部封箱抬走。”
而后头的朱红大门咣当一声,关闭的严实。
督统大人见两个陪同文官进了私库,才握拳喊了声侯爷。
宋巅作为兵部尚书,是他的直接领导人,同时他也是侯爷在战场上的得力干将,几年前调入京城,掌管三万兵马。
宋巅嗯了声,眸里微光连连,“分家?”
督统大人是知道他府中情况,原本就知会了不抄西府,所以侯爷保证没同着老太太知会,哪想闹了这么一出,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如今在市井的风头正劲,若是再添上这一桩,指不定得把侯爷埋汰成什么样。
“确实有族长的大印,并且契于十年前,缘由是,您已承席爵位。”
温暖春天,和煦微风,宋巅却仿佛停留在寒冬腊月,一直缓不去的寒冰。
金银财宝统计过后,共计一百余万两,不包括字画古董,两位文官暗暗咋舌,真不愧是百年世家,即使曾经没落,依旧是瘦死的骆驼。
回宫向圣上复命时,隐约听的里头激烈的争吵,大太监皮笑肉不笑的让他们回了,他会通禀。
却说这几日,圣上一直给郑国公喝的安神汤药,今日察觉,虎张脸要往殿外奔,多亏圣上及时拦住,这番衣衫不整,有失风雅。
回府后,立即去看林水怜,他堂中的东厢房辟出来给她当个闺房,里头老奶娘细心的规整过,水粉色的幔帐丝垂,门口是水晶串成的帘子,窗边檀香木的梳妆台上一盏精致铜镜,桌上各色的耳坠啷当,角落里摆放着一把瑶琴,温馨又女儿的香闺。
郑国公此刻方觉自己荒唐,无颜面对娇软的女儿,年少轻狂,对于子女不上心,这般年纪,膝下只成活两个女儿,而平日忙于奔波,威严大于慈爱,年节时见一面也没什么话可讲,尤其对着她们母亲没有感情,导致父不父,子不子。
但如今的林水怜,是他和魏湘的骨血,遭受了这么多年的不公,没享受到一丝荣华,他愧疚于心。
层层叠叠的纱帐漫漫,透着个蜷缩的身影,他弯曲了脊背,低着音问,“你可醒了,我们一起用膳,好吗?”
半晌静默,修长的身形纹丝不动,进来时问过太医,早起时她的情绪最稳定,他们郑家有个家族遗传病,就是疯癫,切莫大喜大悲,方可长年益寿,否则,幺而必亡。
林水怜感觉她自己是虚空之人,头脑清醒,身体却不听使唤,封闭在一个紧闭的空间里,能使她得到安全与温暖,尤其当她陷在自怨自艾里,及其厌恶这世俗的一切,只想解脱,去那享乐无极之地。
老奶娘每日瞧着都心酸不已,这孩子命途坎坷,本应是耀眼明珠,却被蒙尘忘却,谁又知道,魏湘会留下一女呢?
第31章 叁拾壹章
“姑娘, 想不想让嬷嬷给梳头啊?”顿了许久, 里头依旧无声,“那我们先出去,你自己吃,好不好?”
两人缓步而出, 郑国公负手站立,隔着窗户远远望着,“宋巅来过了?”
“恩, 您抱姑娘来的那日就来了, 昨日又来请走了两位太医,说是他家老太太摔了一跤,要见姑娘,我没让。”老奶娘絮叨着,突然想起那天跟来的一侍卫两婆子, 还关在隔壁院子里, “国公爷去审审平原侯府的跟来的那三个人?怎么都得查出来,是谁虐待姑娘?”
郑国公正有此意,脸上阴辣狠厉,“你好好伺候着,别出了事。”
屋子里尖利的东西全被看管起来, 就怕寻了短见,好不容易找到的女儿,准备捧到手心儿里的娇软姑娘。
提了人出来,首先是吴妈妈, 她是贴身服侍的,被绑了一夜,虽然没有正面看到是谁掳走了林姨娘,她却能猜测,要经过外院的侍卫到达后院,只有本府里的人,再者,她们刚回,之前又与表姑娘发生冲突,很有可能是她去向老太太告状,后有此事。
闫峰也是同样怀疑,他被下了迷药,据说醒来时与林姨娘呆于一室,可见心思歹毒,愤怒的同时,又觉自己窝囊,在府里不设防的情况下遭了暗算。
另一个婆子跪下说了实情,她进去时,两人在床榻之上相拥而眠,她怕林姨娘出事,想着掩盖一二。
郑国公最痛恨的就是后宅女眷的暗相争斗,尤其是磋磨了他庶姐的平原候府。
“把她们送回去。”郑国公发下话,又对着老管家道,“进宫去说一声,平原候府缺两个教养嬷嬷,给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教导一遍。”
书房里,郑国公转动墙角的金色角兽,一道暗门轰隆打开,里头是间广阔的密室,分三间两室,布置成的是学堂的模样,高高的牌匾悬挂,正板书端正的四字,厚德载物。
里头是起居室,简单的一张床榻,两张檀木平角条桌,只不过奇特的是,床榻的中央竖有一张牙雕三阳开泰图插屏,隔绝出两个空间。
依稀能记起那个清逸隽雅、修竹亭亭的男子,卧在床榻之上,托着头与他调笑,多年已过,那双眼睛,依旧清晰可见,如一汪清水,澈净安然,勾起的唇角弯弯惹人,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在耳边的呼吸,缠于一处,暧昧贴近。
郑国公在缅怀过去的时候,林水怜偷偷爬到床下,捡起一根遗落的绣花针,举起冲着日头晃晃,白的惊人,几日不过,圆润的脸蛋消瘦的皮薄,眼角下一片淤青,日日夜夜活在恐惧之中,魔人的笑声,这世间一切的恶,全部辗转在她身旁。
爹爹宠溺的面容,温哥哥伸出的修长大手,还有她最爱的那个葡萄架,再过一阵子就长出青色的小果,胖嘟嘟的一个挨着一个,喜人又生气,就是极酸,每次她都塞给温哥哥几个,他是最怕的。
多久没有梦到他了,是怪皎皎了?可是是你先违背誓言的,我自己一个人多么孤单,你知道吗?一夜之间长大,有着个寡妇身份,连镇上卖肉的都敢上前调戏,多亏有着妈妈解围,虽然,后来进了侯府,干了许多脏活累活,却莫名的觉得踏实,再后来,侯爷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他能护我教我,可惜,如今,自己在他眼里还不是那么重要,也许是她哪做的不好吗?罢了,罢了,终究走上这一遭,也算体验了这情苦甜思。
郑国公出来时,已然日暮,惦记着林水怜,外头管家来报,门前站一道衣师太,言家中有人冲犯煞星,需带发修行,求见国公爷。
君子不信歪斜,给点银子打发走吧。
老奶娘突地冲进来,火急火燎道,“姑娘割腕了!”
祥得堂日日这般闹腾,郑曼柔颇为不是滋味,她娘胎里带来的毒,喝汤药比吃的饭还多,从不见父亲如此紧张,大张旗鼓,哭啼啼的倒到锦被上咳喘起来,颇为吓人。
二十几位太医联合诊治,终是留着口气,郑国公双眼盯着她苦黄的面容,纤细手腕处一道道划痕,心尖都在淌血,都怪他年轻时杀戮太多,累的她凄苦。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衣师太不请自来,手拿拂尘。
郑国公挥手让太医们全部出去,语言难听,“别拿你们那些糊弄我,既然给你钱财,就速速离去,否则,你有命胡诌,没命花。”
“无论你信否,若是那位姑娘带发修行三年,即可净其身,意其志,不为尘世所玷污,贫道先行离去,明日再来。”老道姑有些功夫手段,转眼便行至门口,无人敢比。
“你去查查谁作妖?”身后现出暗卫低声应是。
平静的湖水下波涛汹涌,蕴藏着巨大的怪兽,趁着你不备,绝对会跳出来撕咬,连血带肉的吞咽下去。
“国公爷,侯爷在外求见。”老管家说的含蓄,他那外甥一向是疑心重的,这人刚放回去,就急着过来,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宋巅自从那日后,一直被拘禁府中,祖母那一直摔伤不愈,他虽担心,却也寒心,这些年,都仗着他的军功才一直荣华富贵,只说最不招他待见的大夫人,一年燕窝滋补等,就要一千两余,更别提她身上每季的绫罗绸缎,二弟每日耗费的顶级宣纸与墨锭,祖母到底还是心系娘家,思虑狭窄。
他日日简衣素食,到底换不来人心冷暖,闭着眼回想,唯一的暖,可能就是,有个女人,做好了饭菜,洗好衣裳,点着灯等候着他,还有,睡觉时捂好的暖被窝。
下个决定艰难,行动起来才觉心中急迫,松了心结,浑身都舒畅起来,夜半了,还去探女儿家的闺房,可真不是他的作风,但,一想着多日不见,她羞涩窃窃的小模样,颇有些迫不及待。
不可避免的,他被禁卫军拦截到门口,远远的灯火一片通明,宋巅瞳孔微缩,手臂晃动,即使是亲舅舅,女人总不能让,何况,他本就是她的夫婿,大不了,聘她为妻。
光滑的理石地面上跪着乌压压一片,暗蓝色的太医补子,个个瑟缩如鹌鹑,这位可比圣上可怖,谁也不敢伸头当那个倒霉催的,何况这姑娘的病,还是要心药治啊。
郑国公眼中的心药就是,宋巅。
“让他进来,总要见见最后一面。”
蹲着俯下身躯,抚摸着紧闭着的眼睛,她的眼睛最是像她母亲,如初生婴儿般,轻轻触碰,纤细鸿毛般,他第一次感到了初为人父的悲哀,女儿长大,却心不在,眼不明,累的心伤。
“既然我儿喜欢,爹爹就让他先下去,那样,到了哪都不会孤单,可好?”
林水怜消沉的意志压抑着,眼角一滴泪滑下,她不想让宋巅看到自己最邋遢,最糟糕的模样,深深的抗拒着,不想,不要。
朗朗星空下,宋巅孤身站着,一周是训练精良的禁卫军,老管家从光芒亮处渐渐走来,对着侍卫长说了句什么,只觉一侧拳风扫过,随即几个人如猛虎般扑来,拳脚相向,他下意识的躲闪后退,眼睛直直盯着老管家隐在黑暗中的面孔,他不明白,为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