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尚且知找寻一线生机,且持之以恒。
往事不宜追,逝而远矣。
随后的几天里,观里的姑子们都发现,新来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终于有了生的气息,身体里散发着无限的活力,做事勤快努力,师傅教导的课业她经常一会儿就完成,且能融会贯通,对着姐姐妹妹们也是亲和友善,悉心温暖。
尤其李婧,每日里都在兴奋,觉得自己干了件天大的好事,挽救了一个失足少女。
袅袅青烟从香炉腾起,伴着阴柔清亮的唱经声,坤道的集体早坛后,赤杨道长单独叫了林皎。
“可悟了?”
“是,我日日处于山中,接触自然,了然与世俗,该返璞归真。”林皎修养得当,穿上一袭道袍,如亭中绿竹,秀逸有□□,纤细柔美,刚强不败。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洛神赋中的一句话,美人远观之下,如朝阳彩霞,使人急迫。
“你姓林,为师予你一皎字,以得新生,以勉将来。”
赤杨道长颇为郑重的抚了抚她的女冠,叫她,“林皎。”
眼眶里盈满泪水,执意不落,她不是信佛之人,却不得不相信,命运回转,她,依旧是,林皎。
梦里回到了瘟疫后的宁静村庄,夜里有犬吠声时常嚎叫,她前方站着里正与执事,同她讲道理,“林皎啊,你今年已经十五,又是个新寡妇,你原先村子里的人都没了,即便你能在我们村子安下家,你有本事生活吗?”
见小姑娘唯唯诺诺的只知道哭,一旁的管事妈妈上前劝道,“姑娘,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刚才是不是我救的你?”
那妈妈刚才见有个屠夫调戏小姑娘,上前搭手救了下,可巧。
见她松动,拉着软绵嫩滑的小手,一看就是在家中不长干活的,又难得的长相不那么艳丽,浑身一股子纸张味儿,府里就缺这样的,再接再厉说,“我们大老远的,就是想找些身家干净的,性格善良的,主子好伺候的很,每月还有月钱,不愁吃不愁穿的,挺好的事。”
小姑娘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爹爹说了,她要进京去找找娘亲。
“那你叫什么名字,让执事大人给你登记下去。”指了指前方的条形木案,推着她往前走了几步。
屋子里的人都看着她,她有些紧张,眨了眨眼睛,盯着执事手中的毛笔,声音婉转好听。
她说,“我叫,林皎。”
醒来后,枕巾上一片濡湿,脸上仍有未干的泪水,随意擦了把,抬头看眼窗户外头,一片雪白,该是昨夜下了雪,几个小点的师妹童心未眠,开门时灌进来大把大把的冷白气,手里抓着雪球,放到已经熄灭的炭盆子上,听着刺啦刺啦的融化声,混合着小姑娘嘻嘻哈哈的娇笑声,温暖惬然。
“师姐,师傅她们还没回来呢?”其中一个齐耳短发的小姑娘,瞅着她醒了,端碗热水靠过来,有些担心的问。
林皎把脸正面对着她,说话一字一顿的,“再等等,要是明天还没回,我就下山去看看。”
小姑娘恩了身,笑的甜甜。
林皎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这丫头也是个命苦的,年纪小小就被扔到大山里头,她捡到的时候奄奄一息,师傅用了好多药材,还是落下了残疾,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
冬日里,天儿短,外头下了整天的小雪,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这帮孩子们终于知道冷了,个个都不出屋,拿了储藏的红薯放到炭盆里烤了,中午和晚上都吃这个。
林皎咬了口黄橙橙的瓤,烫的缩了缩手,吃了个中个儿的,开门看了看远处的天儿,浓黑乌突,看样子,师傅是看了天象才没往回赶路,明日还是要下的。
果真,第二日一早又飘起雪花来,她如今的水准都快赶得上师傅了,回来指定得跟李婧显摆显摆,她那二半吊子,啥也不是。
晌午雪停了,林皎不放心,嘱咐了比较大的柳沅,让她看顾着妹妹,装了袋干粮,拿着秋天做的拐棍,换上双油布棉鞋,又嘱咐一遍,让她们夜间锁好门,谁来了也不让进,饿了就自己做点吃,注意用火,别烧着了东西,临睡前挨个检查一遍妹妹们,看看有没有发烧咳嗽的,多喝点热水...
柳沅一一应答,又让她小心点,要是山上雪太深,就赶紧回来,拿着棍子做好记号,别又走丢了去。
真是个小唠叨,几百年前的糗事也拿出来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絮叨中,走出了山门。
回头看了眼道观的牌匾,已经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改日还是摘了吧,别砸着她们。
深山上的雪,厚又宣,一连串的脚印看着特别有喜感,林皎拄着拐棍慢腾腾的,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县城。
第34章 叁拾肆章
临街的路上, 有莹黄的灯光透出来, 走了几十里路,林皎觉得手脚都冻的僵了,在门口的空地上跺跺脚,跨进门。
药铺里, 刘掌柜正在清点,听见脚步声,头都没抬, 吆喝道, “关门了啊,明日赶早。”
“打扰施主片刻,我家师傅与师姐可曾来过?”林皎两手相抱,举于胸前,行了个抱手礼。
“是位道姑啊。”百姓一般对于入道之人比较尊重, 尤其赤杨道长有一身精湛医术, 于后宅贵妇颇有地位。
“前日来过,被城主夫人请了去。”刘掌柜正了身上,又问,“道姑赶路辛苦,我家婆娘做的热乎饭菜, 留下吃顿便饭,再去城主府吧。”
他们时常打交道,知道观里窘迫,故有此一言。
林皎提着的心放下, 那位城主夫人确实不好糊弄。
“无功不受禄,既然已有师傅的消息,贫道这就走了。”林皎看着堂中化了雪水的黑脚印,颇为歉意。
刘掌柜见人走远,唉声叹气的抚了把胡子,学徒不懂,问,“师傅为何如此?”
“战事将起,这些道姑们多数伤残难命,偏逢乱世啊。”纷乱中,披着道袍,清心寡欲的女人,越是能让人起了占有之欲。
漳州城位于东北,属于最贫乏的地界,天气变换快,农作物不易接茬种植,多数靠山吃山,冬日就尤为难过,街里商铺也不兴旺,路上冷清的很。
城主府邸在县外,林皎顶着寒风一脚深一脚浅趟着雪窝子,双手戴的棉手闷子,捂得出汗,风雪呼啸,远远的听得有丝竹乐声,有人冻死,就有人乐死。
梆梆梆的敲了好久的角门,都没见着半个影子,估计躲哪去偷懒了。
绕着围墙走了半圈,瞅着个狗洞,眼睛一亮,脱了棉袄,先塞进去,仅着道袍刺溜钻进去,拾掇了才猫着腰偷偷往着光亮处去。
这府邸是前朝某个王爷建造的园子,格外大气绕远,林皎磕磕绊绊的,可算寻到了个婆子,看她颤巍,估计是刚挨了训斥,林皎拉着她到避风口,“妈妈这是怎的了?”
那婆子受了惊吓,已经有点神志不清,呜啦了半天,林皎才清楚的听出句,杀了好多人。
难道是师傅出事了?
她心中越发急迫,又安抚了几句,问她可曾见过道姑,她随手指了个方向,一个劲儿叨叨杀人杀人。
没法子,林皎拿起拐棍牵着婆子,给她送到个空的屋子,翻了翻,没什么有用的,穷不拉几的,还是个城主呢。
从怀里掏出来个冷馒头啃了两口,正难以下咽呢,突然脚步声哗啦啦响起,林皎吓了一跳,左躲右藏的爬到桌子下头,屏住呼吸瞅着门口。
木门哐当被人踹开,进来两个男人,一把薅着那婆子给撇出去,末了还拍拍手,同另一人道,“你说这老城主,色上个女道长,还变着法子折腾,也不知道是真行还是假行?”
“你管的太宽了,还是快点取了他的狗命,回去交差。”另一人声线寒冷。
“我看你该去剃度当和尚。”避女人如蛇蝎的鬼样儿。
“我看你闲扯淡比玩女人来劲儿。”损人谁不会。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还唠个没完了,嘴怎么那么碎。
终于,他俩拍拍屁股走人,林皎吭哧着爬出来,她得赶紧去救师傅和师姐,路上扯着个丫鬟,换上件鹅黄的单薄褂衫,胸前鼓鼓囊囊的,腰肢细如竹,因着年前又长了个子,双腿笔直修长,裙子只盖到脚踝,一双鹿皮小靴子蹬着,这屋子可能是个主子,梳妆台上好多首饰绢花,若是给了观里的妹妹们带回去,可得高兴坏了,挑了几样小不点的,胡乱的插到鬓角,回头看了眼被她打了一拐棍还昏迷的丫鬟,歉意的跪着念了几遍经,待收拾妥当了,起身扭扭歪歪的去了前头。
“说你呢,怎么去那么久,贵客都等久了。”老鸨子叽喳的对着她一顿骂,“个没钱养的,要是再不老实,就把你送去给东头掌鞋的老铁头,让你瞎嘚瑟...”
林皎用真丝手绢半遮着脸,贻笑道,“老妈妈快停了,不是说贵人急着吗?”
“呦呵,你个死蹄子,敢戏弄妈妈我。”
老鸨娘单手捏起一杯酒喂到她嘴边,哼哼道,“乖乖喝了,待会儿别耍什么幺蛾子,若不是因着你是个新鲜面孔,哪轮的着你接近贵人,若是能靠上一个,你也能指使指使我。”
酒味刺鼻,呛了下,咳嗽两声。
“妈妈放心,我今日一定好好表现,可是那两个道姑?”林皎眯着眼盯着她表情。
“那些道姑最是假清高,别理她们,勾着城主的魂都没了,早晚有玩脱了的一天。”
老鸨娘妒恨,都是可怜的女人,她们做着皮肉生意,日日如坠狼窟,偏偏有的人,却能披上道袍,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圣女样儿,惹得男人趋之若鹜。
林皎能想象她的心情,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清静之地,非得供男人玩乐呢。
前厅里,亭柱子上是鸵鸟蛋大的夜明珠,左右两边种植的翠翠竹柳,鹅卵石铺的小路,直通到大殿之上。
林皎光脚踩着黄金砌成的奢侈阶梯,冰凉入骨,她身侧一字排开的长趟美女,各有风姿,很快席上的大人们经过的时候伸手搂进怀里,余下的都是容貌一般的,林皎眉眼展开了些,胜在白皙,很快有男人抓着她手扯落双腿上,书墨香气喷洒到她颈上,“别乱动。”
这不是刚才空屋子要当和尚的男人吗,林皎觉得如今的心境委实惊人,若是放到以前,有人拿着匕首抵着她后背,必定吓的哭丧,而今,她都在后山与猛虎睡过一觉,还怕他吗?
他并无恶意,却得有人陪着他演这出戏,怀中女子一惊后,垂着头小声的哭泣,他有些心软,大丈夫的为难个女人,又道,“你别哭,我是好人,不会伤害你,只要你乖乖听我话就成。”
感觉她浑身放松了,才收了匕首,背部挺直,拉开距离。
“待会儿,城主一出来,你就扑过去,说你是柳巷的梅姑,家中外甥无辜枉死,妹妹幺娘想见他最后一面。可记得清?”
他们人实在太少,本来想着入府刺杀,哪料宴请武将,根本没有下手机会,只能将他引出,这就必须得有个女人说这番话,城主在外面偷偷养了个外室,且有一子。
林皎心中偷笑,今日太过顺利,太上老君保佑。
见她不语,手指用力掐着腰肢往怀里一带,抱了个满,利诱道,“你别想揭穿了我去,若是我死,你必定也活不成。若是按我说的办,待会让人给你送些银票,赎身后好好生活。”
另一侧的大人调笑着,“头次见着宋大人这般急迫,你转过来,我瞧瞧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挑事的不怕乱子大,林皎感觉他身体僵了一瞬,迅速松懈下来,倚着椅背,假意亲了下她脸蛋,大手顺着腰峰往上游移,后知后觉的这女人身体真软,淡淡的一股酒香,而且,他的洁癖病竟没犯,嘴里吐字清晰,“那不行,我这个一会儿就赎了。”
还真上心了,越发的抓心挠肝,拂了袍子站起身,上前几步要伸手抓她,林皎余光一扫,正要转身,她身后的男人突然把桌上酒杯一扔,喝斥道,“你这猫尿又喝多了是吧。”
他终于想起来正经事,憋着满腹的好奇,回去乖乖坐好。
少许,前方传来大笑声,众人皆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也不知来了什么大人物,个个儿都是一副老鼠见着猫的萎缩样儿,只有她身后的这两位,颇有些坦然处之。
很快林皎就没空寻思这些,因着前方被一群人押出来两个披头散发的道姑,平日里干净的棉布袍子,如今已被打的抽了棉絮,师傅有些武功底子,李婧更是从小就舞刀弄枪的,饶是如此,都没什么法子逃出去,如今之计,只能依靠后头这两位大人了,把那老色鬼的狗头拧下来,解救了师傅和李婧。
她正左右思量呢,身后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正巧跌到一双金银丝绣地黄交枝官靴前,这人估计就是漳州如今的城主了,有一瞬的害怕窘迫,趴低了身子照着那位大人的话说,“奴家叫梅姑,傍晚时给幺妹送饭菜,发现里头已经,已经被贼人洗劫一空,幺妹抱着小少爷的尸首哭个不停,前来请城主大人前去。”
边说边哭,到最后已然哭的不能自已。
她趴在地上,看不见众人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离得最近的就是那位推他出来的宋大人,在她开口说第一句的时候,就想上前,结果被一旁同来的男人拉住。
前方不远处的赤杨道长一脸的平静,似乎早就料到。
李婧嘴被捂着,眼角流泪,她最喜爱的妹妹,终是来了。
林皎等了半晌,上头只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周围的丝竹声戛然而止,舞伶们纷纷停止不敢移动,林皎耳朵灵敏,细细的听,是,李婧,呜咽的声音,像是嘴里含了东西,她想抬头看看,突地,上方的人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一只大手强按在她脖颈处,下意识疼痛,哼了声,那人竟然还大发善心的松了松,只是眸光越来越炙热,带着一种渗人的味道。
林皎形容不出,挣扎间褂襟儿的扣子崩开,透出里头薄薄的透明纱织肚兜,她没察觉,上方的人却脱了蟒缎大裘把她整个包起,熟悉的味道传来,林皎停了挣扎,眼酸的发闷,一滴滴泪珠滚落到衣襟处。
第35章 叁拾伍章
三年五个月零十天, 日日过的极其煎熬, 他刚回永昌,远安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称圣上已被郑国公控制,趁乱起兵造反, 硕亲王反水增援,薛城作为主导大将军,骁勇善战, 其姐薛尔曼为谋士, 智谋精绝,接连攻下边塞两座城池。
他作壁上观,存着什么恶劣心思不言而喻,郑国公病重,闹的圣上只能派一个年轻小将出马, 却难敌经验丰富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