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这样。然而如果他们愿意,在城里依旧具备一定的能量。”迈克洛夫特的口吻有些遗憾,“我之前就有种感觉,那就是我们在整件事上,仿佛一直被人牵着走,无论是一开始从内部进攻的最终刺杀,还是之后我们派人调查,他们并没有留下任何行之有效的证据,所以能够以叛国罪论处的,也只是有限的几个人。”
圣殿骑士在世界各地扎根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据说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时期,几乎每一个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影响世界格局的重大事件,在那背后都有着这个红色十字的影子,更有甚者就如现在的俄罗斯帝国,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亚历山大王子、沙俄的大公爵阁下就是一名半公开的圣殿骑士,说明他们已经掌控了这样一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超级大国。
幸运的是,不列颠的圣殿骑士显然没有沙俄那么猖獗,而他们缺乏道德感以及过分狂热的行事风格也令许多人认为这个团体不过是在打着“建造完美世界”这一借口,大行资产掠夺的暴力手段,满足一己私欲,这令一部分圣殿骑士开始对于自己的理念产生了怀疑。
但极少有人能够成功脱离这个团体,除非死亡,从这点上看,前圣殿骑士、如今为乔治娜在美国活动的爱德华多.柯伊尔先生,不得不说是一个幸运儿。
如果时光倒流数百年,回到伊丽莎白时代的话,这些人有几颗脑袋可能都不够砍的,可是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君权神授正逐渐失去它的权威性,就如同贵族制度的萧条和没落那样。
而大英的王室在近年来频繁发生变动,也令当下的君主制显得格外不稳固,促使一些野心家失去了对于王室的敬畏。
乔治娜眸色微微一深,将手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做出结论:“是莫里亚蒂,这是他留给我的‘礼物’,挑选心理薄弱环节,让我们明明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却无从下手,这都是他的风格。”她停顿了一下,拧着两道秀美的眉继续说:“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死了没有。如果是死了的话,为什么还要如一道阴影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
“或许那是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确实也是一个天才。”迈克洛夫特如此评价道。
——詹姆斯.莫里亚蒂绝不是什么好人,但确实是一个天才,犯罪的天才。
“或许是吧。”乔治娜忍不住回想起那个梦魇,但她很快阖了阖眼,将耳边回荡的虚无的狂笑声压在心底,向迈克洛夫特说道:“所以我由衷希望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能够加入进来,帮助我们寻找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迈克洛夫特有些意外地看了乔治娜一眼,随后便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说:“我知道了,陛下,一切将会如您所愿。”
或许即使是莫里亚蒂本人,也没有能够想到他万无一失的计划居然会功败垂成——天知道为了打听到乔治娜女王年幼时曾经对某种特定的花粉过敏,以及在其中掺入足量的迷药和圣殿骑士根据鸦片不小心研究出来的新式毒.品,他们花费了多少功夫——所以今晚的舞会除了尤其热闹之外,一如既往地令人尽兴而归,没有发生多余的波折。
虽然没有一直跳到凌晨三点钟,但舞会还是足足进行到了深夜,而卸去妆容和华服的年轻女王,则在雾气氤氲中享受着改建后的白金汉宫、最为令人舒适的一处设施,一座大理石砌成的人工室内温泉。
可以说,如今在女王的宫殿中,再也没有了什么负责倒酒的仆人不会为你上菜、管家也不可能为你放洗澡水之类的不通情理的规矩,因为这座宫殿内的任何一名仆人,都深深记住了一个永恒的真理:永远不要违抗女王陛下的命令,永远。
——这倒是相当值得那些内阁和议会的官员们去效仿的。
而既然圣殿骑士还有力气反扑,那就说明她清剿国内该势力的力度还不够强大,以至于让他们有多余的妄想存在。
圣殿骑士!圣殿骑士!
乔治娜一边用手臂轻轻拍打着水花,一边不经意地想起,似乎人类历史上最为伟大的发明家爱迪生先生,正是圣殿骑士北美分册的重要一员,这一点也是他在电流之战中能够最终获胜的重要砝码。
那么,她是否可以请迈克尔.法拉第爵士带领他的研究小组,提前把爱迪生最为重要的发明电灯给鼓捣出来?显而易见,这样的行为尽管显得卑劣又不堪,但可以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将未来的北美圣殿骑士按倒在壮大之前。
抱歉,她还不是真正的圣人,无法为芸芸众生一一考量得失,她能做的只不过是握紧她手中的权柄,将前进道路上的每一根荆棘和每一块顽石尽数踹开,哪里管的了它们将会上到天国,还是去往地狱。
结束了思考,她从水中走了出来。
光裸的女体如同古希腊时期的雕塑,每一寸似乎都昭示着完美,然而习以为常的格温只是面不改色地将一件浴袍替她披上,又拿了一块干布,安静地替坐到了贵妃椅上查阅情报的乔治娜擦干湿发。
乔治娜打开一个特制的丝绒箱子,大约有女士们的首饰盒那么大,区别只是那上面有一把只有她本人能够开启的锁。
她用拆信刀挑开其中一封信封口的火漆,展开看了一眼,“啊,这里有格林特的来信,我亲爱的格温,看来他在美国过得风生水起,与我精心挑选的那位前圣殿骑士、现在的北方军火商柯伊尔先生相处很好。”
乔治娜口中的“格林特”指的是格温的兄弟,他们三兄妹都是从小混迹于巴比伦巷的孤儿,受不了收容所里暗无天日的生活,也无法忍受那些奇奇怪怪的收养家庭,宁愿在白教堂区磕磕绊绊地长大成人,至少兄妹三人不需要分开。
第88章
格温手里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 轻柔地用棉布一点一点地抿着手中浅金色的发丝。
或许是从小经历过太过的缘故, 她的脸上向来并没有多余的表情,性格也相较于一般人冷静沉稳得多, 与另一位宫中侍女、一惊一乍的多莉刚好形成互补。
“他从小就向往着充满挑战性的生活, 这一次可以说是得偿所愿了。”格温说,“我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 不要由于自己的过分愚蠢而把那条命丢在外边。”
闻言乔治娜不由地轻笑了一下, 把手里的信照原样折叠好,放置在一旁的小咖啡桌上,一边动手去拆剩下的信件, 一边摇了摇头道:“别那么严肃嘛, 亲爱的格温,他们在北美地区发展得不错, 或许很快就有机会回国一趟。”
格温没有追问具体的时间点, 只是低声应了, 就不在说话。
等到头发被擦得半干,乔治娜就让格温回到楼下去休息了,自己则穿着那身看起来很单薄的纯白色棉质睡裙,侧身靠在窗边的小沙发上,打开了那扇一直被关起来的窗。
她并没有探出头往外看去, 只是抬手用曲起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敞开的窗户玻璃,仰着脸问:“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大半夜蹲在我的屋顶想要做什么, 但我只有一个小意见,那就是为什么你不顺便进来陪我喝点热茶?”
这属于少女的清甜悦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让人听得分外清晰, 而那如同一尊雕塑般驻守在她上方的人影先是愣了愣,又依然保持着那个几乎静止的姿势,连呼吸也只是乱了那么一息。
乔治娜哑然失笑,轻轻拨动了一下自己颈边微凉的发丝。
“还是说,你希望我跳上去——”她准确地叫出那人的名字,“谢伊?”
说完之后,乔治娜就离开了窗边,反而是走到了屋子里拿出了她最爱的那套骨瓷茶具,用东方式的手法冲泡了一壶红茶,自顾自地倒出了两杯。
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谢伊在半晌过后几近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钻了进来,他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兜帽,黑衣如同这夜色一般深沉,让人只能看到他蓄须之后显得格外成熟和沧桑的下半张脸,看上去很坚毅,也很令人心酸。
乔治娜眼眶一热,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将另一杯茶递给了谢伊。
在来自美国和加拿大的情报之中,都能窥见几丝属于这位传奇刺客的踪迹,他仿佛是在尽自己所能,为那两个国家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做一些事,而这样的人心中拥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某种坚持,却会过得很辛苦,因为他们选择的永远是荆棘与苦难遍布的那条最为艰辛的道路,并且孤身前行,决不回头。
“我原本以为,你或许还在北美地区活动。”乔治娜看着谢伊接过了那杯茶,自己则回到窗边坐下,“而你看上去很疲惫。”
谢伊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没有立即回答。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有些僵硬地端着细腻洁白的茶杯,最终慢慢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且带着香气的液体湿润了他干涩的唇,从他发紧的喉咙之中缓缓滚落,熨烫了他浑身冰冷的血液,令他空洞的胸口也跟着变得充实。
自从获悉圣殿骑士曾经在伦敦塔的那次行动之后,他有无数次后悔在巴黎时阻止了乔治娜,他宁愿由自己替她背负那弑亲的罪孽,也不希望她将因此受到伤害,而追根究底,不过是他一开始过于想当然了,他低估了那些人的疯狂也高估了那些人的道德,以至于在那之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饱受内心的谴责。
但幸运的是,乔治娜总是能够给人带了惊奇的。
这个从头到尾都充满着谜团的神秘少女,以另一种堂堂正正的方式取得了自己想要的那顶王冠,并且将每一个曾经藐视她的对手踩在了脚底下,包括她的所谓可笑又可悲的亲人。
而那时候,谢伊依然不愿去猜测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或者其他人为此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以及牺牲,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的双手从来就是不干净,可杀死一个本该死的罪人、恶人,与利用那些无辜的人的性命,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行为。
然而他知道,他不该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她,因为他们两个人选择的,原本就不是同样的道路。
况且,他自己难道就干净到哪里去?
里斯本大地震是一个永恒的梦魇,让他这一生一世都没有可能挣脱。
他背叛过兄弟会,杀死过自己的朋友,与圣殿骑士也合作过,最终却仍然选择回归到了刺客的怀抱,为了自己始终坚持的信念而战。
可他真的,真的,活得足够久了。
久到那些昔日的伙伴或是仇敌,都消失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
能够活下来,他是幸运的,却又是不幸的。
幸运的是永生,不幸的是孤独。
就像乔治娜所看到的那样,他或许是真的应该感到疲惫了。
谢伊将一杯茶慢慢喝完,这才将视线转向屋内正望着自己的金发少女,这个国家的新任女王。
他几乎难以从她的外表上,找出很多属于那个瘦小女孩的痕迹。
此刻,月光从她身后的窗口照了进来,令她璀璨的金发耀眼极了,连白皙的面孔都带着一种玉石般柔润的色泽,一条简简单单的白裙子被她穿在身上,让她看上去纯洁无暇得如同天使。
而她也正是天使。
经过了盛大的加冕和巡游,如今的乔治娜在广大国民的心目中,已是天父派遣到人间的真正使者,传达上帝的旨意,并且保护和指引她的子民。
她不再是那个抓紧一切机会创造财富的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也不是那个以盔甲和武器防备着每一个人的小刺猬,更不是那个时刻担忧着自己性命和生活的小怪物,她是这个国家唯一的王,也是存于现世的神子。
她仍然倔强,但这更多的表现为一种坚强。
一种属于王者的坚强。
“而你看上去很好,乔治娜。”谢伊说,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像是砂纸磨砺过的那样,“无论是做为女王,还是做为一名普通人。”
乔治娜歪了歪脑袋,有些自嘲地说:“普通人?在戴上那顶王冠之后,我就再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了。当然,这是我甘之如饴的选择,我并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陈述一项事实。”
这或许就是乔治娜和谢伊最大的不同了。
她允许自己后悔或者回头,但在此之前,她会无比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进发,并以此为乐。
所以,乔治娜总是足够果断的。
而谢伊呢?
他或许遭遇了太多事,又见过了太多人,那些或美好或悲伤的回忆像是被塞满的硬盘,让他在很多时候感到沉重并且无法喘息。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当初那段手把手教导乔治娜的日子,可能是他近十年最轻松的一段时光了。
想到了这里,谢伊不禁轻轻地微笑了起来,弧度很小,但笑容直达眼底。
“噢,你就是在抱怨。”他略带调侃说道,“我不会再多夸你了,因为我怕自己在将来想不到任何更好的词汇去形容你,女王陛下。”
乔治娜挑了挑眉,问:“你莫非是怕,你可能老得太快,连语言的能力都会忘光了?”
谢伊笑容一滞,又压了压自己的兜帽,确认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然后才回答说:“没有的事。成熟只会带来阅历,并让一个男人充满魅力。”
“那么你还真是阅历丰富。”乔治娜讽刺道。
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顿时感觉到谢伊整个人进入了戒备状态,可还没有等到他决定究竟是溜之大吉还是继续胡编乱造下去,乔治娜已经一个十分突然的箭步上前,用蛮力扯掉了他用来遮挡的兜帽。
几乎是同一时间,身体的本能反应让谢伊向后急退,但这依然改变不了,他所尽力遮掩的一切暴露在面前这个小姑娘的眼中。
“我的天,你这是……”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乔治娜仍旧被眼前所看到的、属于谢伊现在的模样给惊呆了。
他那原本十分具有男子气概的面容,因皮下脂肪的快速消失而紧紧地贴在他的面骨上,让他看上去过于瘦削和沧桑,也凸显了他眼睛上的那道疤痕,而更显眼的是他那一头灰白间杂的半长的发,黑色素仿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上面消退,就好像他这具行尸走肉内飞速流逝的生命力那样。
第一次,乔治娜的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滚落了下来。
第89章
谢伊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头疼。
失去了兜帽的遮挡, 他反而感到了自在,而他原本是想要上前替乔治娜拭去那星星般坠落的眼泪, 可不知道他在心中突然闪过了什么样的念头, 他的脚步竟沉重得无法迈开哪怕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