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小鬼。”他咧着嘴笑, 语气中故作轻松带了一点儿调侃的意味, 双手抱臂横在胸前,却仍然是一个防御性的姿势。
“我才不是小鬼!”乔治娜哑着嗓子叫道,她不禁抽了抽鼻子, 刚刚那张突如其来的悲伤, 在这情绪泄露的一瞬间之后,被她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她用力揉了揉脸, 露出一个轻快的、让人心情愉悦的笑容, 然后说:“不过你倒像是个老头子了, 谢伊。”
谢伊轻轻呵笑了一声,把手里过于精致易碎的骨瓷杯放下,走到距离乔治娜的位置稍远的那张沙发那里坐下,“如果不是我这个老头子,今晚我们都没有这场对话了。”
“嗯, 所以你是希望我夸奖你老当益壮?”乔治娜想也不想就评价说。
“老当益壮也总好过你现在这样,只能等着那些不靠谱的近卫军来保护。”谢伊睨了乔治娜一眼, 不赞同地道:“看来自从当了女王,你就忘记了我曾经教过你的那些。”
事实上, 乔治娜并没有忘记。
只不过当时的情况过于危急,而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巡游终点,竟会有人胆敢发动袭击。
那时所有人俱都沉浸在欢乐和放松的气氛当中,就连乔治娜也不免情绪高涨,降低了警戒心。
而有些时候,传统更不见得是好事。
黄金马车、金线加冕服、以及那顶用黄金和钻石打造的圣爱德华王冠,种种象征真的是不可或缺的么?
显然经此一事,王室那些老古董们再也不会对于今后的国王或者女王,在加冕典礼时选择更加轻便简单的服饰而说三道四了。
而负责白金汉宫以及王室安全的皇家禁卫军的选拔,恐怕会比以往更加严格。
乔治娜抿着嘴唇笑了起来。
她挑起右边的眉,语气玩味地提议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留下来继续担任我的老师?”
谢伊反问:“你的老师?就像城里热议的那位肖邦先生一样?”
与弗雷德里克.肖邦先生首次来到伦敦的乏人问津的待遇不同,任何事物被冠上了皇家御用的标签后,总是那么受人追捧,更何况他本人即使除却了这个光环,依然是一位足以用天才和伟大去形容的音乐家。
但不可否认的是,女王陛下的青睐确实令这位钢琴家迅速在整个英国国土上扬名,而如今城中的贵族们更是每每以邀请到肖邦先生参加沙龙为荣,似乎每一个人都在一夜之间开始询问他什么时候能再开音乐会,甚至还有人以耸人听闻的高价请他教导钢琴的。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肖邦先生目前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教导其他学生了,而且也不是只要有钱就能够有幸成为女王陛下的同门。
“哦,那还是饶了我吧,乔治娜,我还计划去一趟印度呢。”谢伊继续说,他不是对于肖邦先生有什么负面的看法,事实上,他一直认为那位俊秀的青年是一个内心细腻敏感并且十分柔软善良的好人,但问题是,对于谢伊这样习惯隐藏在阴影当中的人,那种行走在灿烂阳光之下的生活注定不属于他,也不适合他。
乔治娜走过来坐到了谢伊身边,托着下巴问:“印度?”
谢伊回答:“确切地说,是锡克帝国。”
那是一个存在于南亚地区的小国,满打满算整个王朝建立的时间还不到四十年,而英国东印度公司在那里的活动最近可不太顺利,因为国家的缔造者、现任国王兰吉特.辛格的健康状况一直很糟糕,谁都知道一旦他离世,那么接下来锡克帝国将会陷入混乱。
乔治娜也因此对于这个国家有所了解。
锡克帝国的位置正好与阿富汗相邻,又在去年夺取了阿富汗重镇白沙瓦,而阿富汗则是英国遏制俄国从从开伯尔山口和波伦山口入侵印度的重要地盘,只不过隶属于辉格党的印度总督奥克兰伯爵对于阿富汗国王多斯特.穆罕默德.汗颇有芥蒂,因为后者试图在英俄两国的角力中攫取自己的利益、态度一向暧昧,于是他曾请示过女王陛下,想要扶植一个亲英的君主代替此人。
但锡克帝国更为著名的,是国王兰吉特.辛格所拥有的一块稀世宝钻:光之山。
光明山又名“柯伊诺尔”,有关它的记载可追溯到几个世纪之前,许多曾拥有它的君王都难逃诅咒,据说【男人拥有了这颗钻石,就能拥有全世界,但他将从此厄运缠身,只有神和女人才能随心所欲地佩戴它】。
幸运的是,乔治娜既是君王又是女人,如果能够将它镶嵌在王冠之上,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事实上,奥克兰伯爵就有为了女王陛下带回这颗珍宝的意图,但乔治娜向来对于过分华美的珠宝没有过多的兴趣,因此奥克兰伯爵也没有积极去运作此事。
此时,乔治娜尚且没有能够将谢伊此行的目的,与传说中的光之山联系在一起。
点了点头,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在她的视线接触到谢伊显而易见地苍老许多的面容时,不可避免地还是感到了一丝酸涩。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摸一摸他。
摸一摸,他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浮现出更多岁月痕迹的那张面孔。
——而她也确实那么做的。
属于女性的柔软指尖,带着些微的冷香,轻轻触碰到谢伊那张坚毅的面容之上。
她的动作很轻柔,也很平稳,但她俯身看下来的那双蓝眼睛中,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的情绪,因为其中的关切和担忧怎么也无法被完全掩盖。
那有些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拂过男人线条凌厉的脸庞,沿着他眉间眼上的那道伤疤去描绘,然后用花瓣般娇嫩的手心,轻轻贴在他的脸颊边。
与她的指尖相比,她的手心带着一种非常温暖的热度,让人想到了秋日午后微醺的阳光,昏昏欲睡。
谢伊慢慢地在心中倒数了三秒钟,给自己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他就挑了挑眉,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说:“你那是什么表情?放心,我没有那么脆弱。倒是你,不仅身手不如过去,情感上也变得多愁善感了,我真为英国的未来感到深深的忧虑。”
短暂的悲伤氛围一扫而空。
乔治娜手里一顿,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静静地对上谢伊的黑眼睛,在察觉到后者眼中的一丝献祭般的甘愿,忍不住手指一使劲,狠狠捏了捏他似乎永远在伪装的脸。
被拉扯着的谢伊十分配合地龇牙咧嘴,有气无力地哼了几声,这才把在自己脸上作怪的小手一把抓住。“过分了啊你,适可而止好吗?”
“不够。”乔治娜冲谢伊甜蜜一笑,“除非你见鬼地告诉我,我手里头的那个十字架纹身是怎么回事。或者说,究竟在我们两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谢伊的表情当即变得严肃。
他捉着乔治娜的手一反转,那个不容忽视的黑色十字架就那样静静地展露在了他的眼前,而翻来覆去端详了好几遍,他仍然找不出头绪。
皱着眉头,谢伊放开了乔治娜的手腕,沉思过后道:“我确信那只是一枚木制的十字架,但它的确有着一些如同神迹般的效用——或许,你听过它的真正名字,‘永生十字架’。”
“永生十字架?”乔治娜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谢伊,她想她大概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就是靠它,一直保持着青春的活力?所以现在它离开了你,你就……”
“你想得太多了,小鬼。我只是恢复原本的模样而已。”谢伊立即打断了她,并掩饰性地笑了几声。
乔治娜也不说破,心里却不由得沉重了几分。
她百分之百地可以确定,这个十字架对于谢伊而言,是一样非常重要的道具。
庞大的资料库在头脑中高速运转着,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就找到了这个非常敏感的关键词。
这是一样具有复活和治愈能力的伊甸碎片,是一把用来开启属于时间的永恒之门的钥匙。
她现在暂时找不到方法将它还回去,所以她只能深深地看了谢伊一眼,认真地说:“答应我,别死了。”
“这可没法儿承诺。”谢伊站了起来,轻身跃上了窗台,回眸向乔治娜道:“我只能答应,至少我死的时候会尽量死在你的地盘上。”
乔治娜嗤笑了一声,心中却知道又到了分别的时刻了。
她注视着谢伊的身影,最终道:“祝你好运。”
“也祝你。”
话音刚落,人已融入了夜色。
第90章
伦敦社交季最热闹的时期渐渐过去了。
将近三个月持续不断的各类茶会、舞会、晚餐宴等各种规模的大小宴会及慈善交流活动, 其中还有女王陛下盛大的加冕典礼和国宴规格的宫廷舞会, 可以说是让那些身兼议会议员之职的贵族和富人在城里过得十分愉快并且尽兴。
这也意味着,从复活节前后到夏季来临前, 这段一年当中最美好的季节, 即将十分令人遗憾地进入了尾声。
如同候鸟般的人们就像他们冬天到来时一窝蜂进程那样,又一次拖家带口地离开了首都伦敦, 返回他们的乡间别墅, 在乡下享受着惬意的田园生活。
而今年的大选也在此之前落下了帷幕。
由于此前威廉四世时关于扩大下议院选民基础的《改革法案》的影响,辉格党在众议院中的席位逐渐变得所剩无几,而该党在国内外甚至爱尔兰四处碰壁的状况, 也令他们的生存岌岌可危。
毫无疑问, 改组过后的保守党,即此前托利党的一部分由罗伯特.皮尔爵士所带领的团体, 以压倒性的优势取得了大选的胜利, 但比起相当老派的贵族绅士、生性又充满浪漫色彩的墨尔本子爵, 罗伯特.皮尔爵士并不算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相处对象,后者既腼腆又傲慢,甚至在很多时候还会使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但他纵使有千般的不好,却有一点足够优秀:那就是这位新首相, 几乎是在急切地赢得女王陛下的赞赏。
然而面对皮尔的急切,乔治娜却没有很快表露出对方想要的信赖和支持。
在结束了与新首相例行见面的第二天, 专门对外发布君主及皇室活动安排记录的《宫廷公报》,就刊载了一条乔治娜女王特意去前任首相墨尔本子爵的城郊宅邸, 探望身体抱恙的老勋爵,令刚刚上台的保守党还没有来得及感受权力巅峰的快意,就不可避免地嗅到了一丝危机。
与此前的大部分君主不同的是,尽管乔治娜女王的出生和成长,都令她看上去像是本该属于保守党的那一派,可明面上她与那些托利党或是保守党人从未有过亲密的交往,甚至于她那位保守党中反.动.派,她的父亲坎伯兰公爵形同陌路,而在辉格党这边,反而是由于墨尔本子爵在任期最后的倾力配合和帮助,君臣之间的关系显得格外融洽。
包括墨尔本子爵,以及迈克洛夫特在内的,围绕在乔治娜身边的那些人们,无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都抱着一种相同的信念,或多或少地想要改变这个国家、令它变得更加强盛——而他们都相信,在女王的指引之下,他们会成功的。
这使得辉格党的下台,虽然让墨尔本子爵有些不可避免的忧伤,但离开权力的中心并没有他所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因为女王陛下直到目前为止,没有表现出太多在政治立场上的倾向。
每当人们认为她更倾向于支持改革和带有某种自由主义倾向的辉格党时,女王却接受了罗伯特.皮尔爵士在她的宫廷中,安排的女侍臣和亲信,也对身为辉格党领袖但态度保守至极的墨尔本子爵态度亲和;而保守党的后起之秀迪斯雷利先生近期在几项改革上颇受器重,可女王陛下却与迪斯雷利先生那位反目成仇的好友、来自辉格党世家的爱德华.斯坦利勋爵,关系十分融洽。
这让一些老辣的政客们清楚地认识到,女王陛下已经找到了在君主立宪制的前提下,驾驭两党并使其为自己服务的最有效手段,那便是由上而下的制衡。
就在六月刚开始,尽管保守党在罗伯特.皮尔爵士的领导之下,非常顺利地组建起了他所一直期望的新政府,并让女王陛下按照之前的约定,解散包括辉格党人罗维斯的情妇在内的一众王室女士们,然而一桩几乎令整个上流社会感到震惊的婚事,却让保守党试图从女王身边的女亲信开始、逐渐抹去辉格党痕迹的计划付之东流。
这桩婚事是——
前任首相、现今依然做为辉格党领袖而存在的墨尔本子爵,与孀居的克劳利夫人、即女王陛下颇为得用的宫廷女管家之一,利蓓加.夏普女士,在一个夏日的清晨中低调完婚。
至此,摇身一变成为墨尔本子爵夫人的利蓓加.夏普女士风风光光地重回宫廷,可以预见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将代表着辉格党的利益,与新上任的那些保守党女侍臣们相互制约。
当然,通常来说,根据大英□□,在王室女成员的选择上,女王必须遵从首相的意愿,但显而易见地是,当初女王陛下仅仅要求一个自由选择的名额,这种相当合作令罗伯特.皮尔爵士大大放松了警戒,在威灵顿公爵的居中调和下,新首相不禁做出了令他后悔的让步,那就是不仅答应了女王陛下留下克劳利夫人的要求,更表示宫廷应该与新政府一样,是一个多数派存在的地方。
一切都结束了。
辉格党和保守党都不是最终的赢家,他们的君主、大英帝国的女王陛下获得了胜利,并慷慨地将胜利的果实同她的臣子们分享,令他们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当天夜里,白金汉宫又一次举办了舞会。
罗伯特.皮尔爵士和墨尔本子爵都出席了,新旧两位首相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区别,至少在表面上,女王陛下似乎对于他们一视同仁。
而一视同仁的意思就是,她没有特别表现出对于哪位的青睐或信赖,如果非要说的话,她也许更看重的是新任墨尔本子爵夫人,但出于这位夫人的细致妥帖,这显然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刚刚大获全胜的保守党不得不因这盆由女王陛下亲自赐予的当头冷水,而被迫在最短时间内冷静下来——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因此欣喜多久。
不过幸运的是,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尚在保守党的领袖罗伯特.皮尔爵士的承受范围之内,因为他最初就是希望组建一个结合了改组后的保守党和温和的辉格党人的多数派政府,以此小心翼翼地进行这个国家所需要的改革,可以说是与乔治娜的想法殊途同归了。
这或许就是这位新首相与此前的墨尔本子爵、威灵顿公爵等人最大的不同了,因为他认为政治本质上是行使道义,而他也是一位虔诚又热心的低教会派教徒,非常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更像通晓古典文学那样通晓商业账目,是一位严肃、踏实、认真的实干家,本质上属于中产阶级,刚好与老派贵族作风的墨尔本子爵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