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慢慢过渡到四月,贤德妃贾元春突然薨逝了。
第79章
凤藻宫被封了起来, 就连抱琴也已被堵了嘴拖走, 偌大的寝宫内冷冷清清的。
戴权带着人进来时, 元春正在盛装打扮。花信年华的女子, 像美丽的花儿开到了极盛之时。
戴权对此嗤之以鼻。他见的多了,此刻再美, 吊死时都是面目扭曲,没有什么分别。他不耐烦地使了个眼色, 身后的小内侍立刻捧着托盘上前。
托盘上的三尺白绫洁净如新,几乎晃花人眼。
元春额上沁出冷汗,喃喃道:“我要见陛下。”
戴权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娘娘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请吧。”
这副落井下石的嘴脸, 相比当初对待李庶妃, 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春的心一点点变冷。戴权是真正的阴险小人,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只有认定对方再无翻身可能,才会暴露本性。
看来,她今日是必死了。
她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死亡竟那样令人恐惧。
自从答应了与西北王合作,她的一只脚就踏在了悬崖边上,用命来搏前程罢了。
她只是不想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里磋磨老死, 何错之有?
这样轰轰烈烈一场死去, 总好过终日死气沉沉, 了无生趣。
她静静地抬头,望向房梁。
……
战争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西北战事开启,朝野内外忙碌不休,元春这样的无子妃嫔,死了也并未掀起多大波澜。
甚至,靖安侯为孙子让路,卸去九门提督之职,封太子太保,靖安侯世子擢升正二品金吾卫统领,都更引人关注。
毕竟,官职任免更与朝臣的利益相关。九皇子伴读担任守卫皇宫重职,众人对于皇储开始心照不宣。
消息传到荣国府,却不啻于天塌地陷。贾府众人不免乱成一团,他们事前一点风声也未收到,甚至不知元春死因是什么,自然没了对策。
荣禧堂。
王夫人伏在榻上,哭得肝肠寸断。
薛姨妈也有些六神无主,哽咽着劝道:“仔细哭伤了身子。如今娘娘没了,陛下又天威难测,姐姐更该保重好自己……”
话道此处,薛姨妈更是心中惴惴。元春殁了小半月,圣元帝却忙于征讨西北之事,不仅未施恩典,竟连谥号都没有拟定就草草就葬了,冷血得令人齿冷。
这哪有半分皇妃的体统?
想起当年省亲时的仪仗和排场,薛姨妈越想越觉不对劲,心中对于宝玉和宝钗的亲事也生出退意,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娘娘在宫中,是否犯了事……”
王夫人浑身一凛,霎时收了眼泪,厉声辩道:“妹妹此言差矣。朝廷正处于多事之秋,陛下龙体欠安,又日理万机,才会无暇顾及娘娘的身后事。待朝中大事了结,陛下想起娘娘多年来的伴驾之情,只会加倍补偿我们家的……”
说到此处,王夫人轻轻喘了几口气,胸脯不停起伏,整个人似是恢复了些精神气。
窗外清风徐来,屋内陷入了静默。
两人都在想着近来京中的风起云涌。犹记得一个多月前,她们还为靖安侯府与忠顺王府对上而幸灾乐祸,如今,忠顺王府满门抄斩,靖安侯府却反而更进一步。
一个十七岁的正二品,下一任储君的心腹。
想起京中贵妇们的蠢蠢欲动,王夫人忍不住微微撇嘴,贾敏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
王夫人深吸口气,拭去泪痕,望向踟躇的薛姨妈,温声道:“凤丫头的身子一日坏过一日,家中正缺个当家理事的人。宝丫头那么能干,待她进了门,正好替我把这家管起来。”
一进门就是当家奶奶,薛姨妈如何不心动?她的语气松快了几分:“我的好姐姐,你太高看你外甥女了,到底年轻不经事呢。”
气氛好转,两人正说着悄悄话,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顺天府上门来拿了薛大爷,说他身上背着人命官司,竟敢跑到天子脚下来了!”
……
薛蟠入狱了。
二爷薛蝌携重金连夜赶往金陵,收买金陵知县、刀笔先生,将当初薛蟠打死冯渊之案中,打斗致死生生改成误伤。
至此,事情得以转圜,薛家众人还未松口气,顺天府竟较起真来,对金陵判案之反复提出疑义,将此事提交了大理寺。
薛姨妈吓得六神无主,哀哀哭求到王夫人处。
王夫人心中升起一丝隐秘的得意。对于薛蟠出事她是乐见其成的,娘家式微,薛宝钗无人撑腰,嫁过来要依靠她,只会更好控制。但她到底狠不下心要薛蟠的命,还是应了薛姨妈会尽力帮忙。
两家合力下,事情却一筹莫展。
贾府众人这时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家竟连顺天府都已不得其门而入。
元春的仓促入葬,仿佛将荣国府的最后一丝体面也带走了,京中交际往来,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淡下来。
在贾府人心惶惶之际,时间迈入了六月,林琰通过院试,考取了案首。
十三岁的案首,让林琰在生员中声名大噪。林家从上到下都是欢天喜地的。
黛玉就笑盈盈地促狭弟弟:“林案首高才。”
林琰这一年来个子拔高了许多,已与黛玉齐平。他性情温和内敛,近日却每日神采飞扬的,听到姐姐的调侃之语,连连作揖:“过誉了!应该的,应该的!”
黛玉噗嗤笑出声:“都高兴傻了。”
白鸥、雪雁也掩着嘴笑,齐齐唤道:“林案首!”
林琰满面通红,落荒而逃。
时间缓缓流淌至八月下旬,秋闱放榜,北直隶乡试解元季云舒不过年满十七,这样的少年俊才,将林琰的风头完完全全地盖过去了。
好在林琰心态良好,从不妒贤嫉能。他买了两册对方的诗集,其中一册赠予了黛玉。
傍晚,黛玉洗漱过,散了发,穿着件松软舒适的褙子,倚在临窗的美人榻上看着新科解元的诗集。
这时,一缕若有似无的阴气顺着风拂来,黛玉疑惑地抬眸看去,就见一女鬼抱着一卷白绫往房梁上攀爬。
黛玉一怔,是去年见过的那个女子。因她乃上吊自尽而死,故而每年忌日都会身不由己地还原临死场景。
转眼竟已是一年。
那时她尚因辗转难明的心事茫然无措,如今却马上要与小哥哥定亲了。
思及此,黛玉心中微甜,捧着脸兀自微笑。
女鬼无辜地觑了怔怔出神的黛玉一眼,就重新仰头望向房梁,那只幻影般的手伸长,将白绫绕过房梁,动作麻利地将自己吊了起来。
黛玉见状,心中不忍,轻声道:“不然,我找人超度你吧?”
女鬼的身躯在空中悠悠飘荡,闻言眸光微微一闪:“我不想去地府。”
黛玉一怔:“为何?”
女鬼目光放空,双目仿佛积聚着一片看不清云雾:“我十六岁出嫁,夫君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哥。两年后,表哥因病过世,他临终前说对不起我,叮嘱我好好活着,还说会在奈何桥上等我,不论多久,只求来世还做夫妻。”
女鬼嘴角轻轻扬起:“我不忍他独自等待,悬梁自尽了。死后,我恍然明白了许多天地规则,才发现,并不是每个鬼魂的归宿都相同的,我独自留在了人间。”
黛玉不解:“既然如此,你为何……”
女鬼轻轻一笑:“因为已经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不喜欢表哥了啊。”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残忍之处。滞留人间的鬼,过了头七,属于人的情感就会渐渐被剥离,连记忆都变得模糊。
那些深切的爱,都会随着身体腐烂。
黛玉忽然心中微凉,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多深的情意,才会不顾一切地追随他而死?如今,竟也都放下了……
她想起了小哥哥写的话本。神瑛侍者下凡历劫是因为情根不净……修道至高境是太上忘情,心无束缚,不为情牵、不为情困,豁然洒脱。
如果说,大道的尽头是孤独,她和小哥哥若飞升仙界,是不是也会忘情?
……
谢嘉树到时,就见黛玉独自坐在美人榻上,低垂着眼眸,怔怔地流着泪,睫毛被水渍淹过,映衬着**的双眸,格外令人心碎。
发现他来了,她抬眸望过来,两滴泪顺着脸颊滴落下去。
“怎么了?”谢嘉树呼吸一窒,胸腔憋的难受。珍惜不已的宝贝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受了委屈,哭成这样,让再顾不得自持守礼,情不自禁几步上前,将小姑娘揽入了怀中。
“我没事。”黛玉慢慢回过神,她眨眨眼,将泪痕蹭在谢嘉树的衣襟上。
谢嘉树捧住她的脸,望着她微红的眼眶:“为什么哭了?”
黛玉愣了愣,她也说不清,那一刹那的心有所悟:“忘了……”
谢嘉树:“……”
黛玉正不好意思,忽然感觉谢嘉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温暖的气息落在她白皙小巧的耳廓上,令她身体一颤,耳朵顿时通红,蔓延至脸颊,整个人仿佛都要冒烟了一般。
黛玉立刻将他推开,结束这个太过亲昵的姿势,问道:“修炼成仙,人是不是会渐渐失去七情六欲?若不死不灭,却心无牵挂,还有何意义?”
说到此处,她的羞赧渐渐退去,脸渐渐变得苍白。
谢嘉树叹气道:“道的尽头是什么,无人知道。人皆有私,谁能无牵无挂?”
明白了黛玉流泪的原因,谢嘉树重重地吁了口气,忧愁道:“你修为比我还低一个大境界呢,怎么觉悟比我还高。”
黛玉羞恼地哼了一声,随手拿了一旁的诗集,假装认真阅览,不肯再理他。
谢嘉树轻笑,在她身边坐下:“这是谁的诗集?”
黛玉淡淡道:“是新科解元的。外面都赞这季解元才情不凡,可诗抒胸臆,我观这诗集意境多变的很,今日仿佛看淡了功名,明日却不忘忠君报国。”
谢嘉树嘴角翘起。只有黛玉这般,将诗当作表达内心的工具,才会觉得人人盛赞的诗不妥。
他凝望着她脸上残存的泪痕,故意忧心忡忡道:“忽然觉得我配不上你了,我可不擅长作诗,是不是成亲后,我哪天作不出诗来就要去睡书房了?”
黛玉脸一红,倏地站起来,气哼哼地伸手推他:“你走!我不要看见你了!”
谢嘉树被她推着,配合地往后退,一直退到门边才定住不动了。黛玉见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出门,瞪了他一眼,转身自己进去了。
第80章
九月下旬, 太上皇周年忌日,圣元帝圣驾亲至茗香山,为太上皇祈福。为求社稷平安, 西北战事顺利, 宿燕观随之连办九天法会,由国师主法。
上行下效,更何况去年的法会取得了超乎预料的效果,京中官员笃信宿燕观, 本就对法会趋之若鹜。
一时间,茗香山沿道人流如织。
林家与宿燕观渊源不浅, 一大早就安排妥当,由一众丫鬟婆子和护院护送着上了山。
秋高气爽的天气, 晨光透过高大繁茂的枝叶洒下来,明暗交替的光影将林家的车队烘托得宁和温馨。
车厢内, 黛玉靠在软垫上, 身上盖了一条浅色薄毯, 随着马车轻轻晃动闭眼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 一声隐约的钟声传来, 黛玉知道距离近了,缓缓睁开了双眼。她伸了个懒腰, 慢慢坐直了身子,白鸥、雪雁上前替她整理钗环和衣裳。
待有条不紊地收拾妥当, 黛玉鼻尖已隐隐能嗅到道观中淡淡的香烟气。
车子驶入山门, 黛玉想到小哥哥也在此间, 心中泛起欢喜的涟漪。
大概情绪是会传染的。就像此次,明明只能趁着法会远远见一面,但因谢嘉树几番言语中表示出了期待之情,她就情不自禁跟着期待起来。
同时,她心中也生出了更多的安全感。所谓的太上忘情,渐渐变得遥远不确定起来。
毕竟,他的喜欢,她是能真真切切感受的。
外面忽然响起骚动之声,下一刻,马车以一种突兀的方式蓦地停下。事出突然,白鸥、雪雁身体难以控制,齐齐往前栽倒,黛玉回过神,一手一个将两人抓住。
雪雁机灵,动作敏捷地钻出车厢查看情况,不过几息就回转身进来,低声道:“前面发生了冲突,车队都停了下来。”
因上山者众多,各府车马皆井然有序地沿着车道排队上山,却有几名锦衣华服的少年不满这样的缓速,纵马上山。鲜衣怒马在各府车队中穿行,上山车队无不避让,一行人顺利到了山门处,入门时却撞上了前方几名举子的马车。
若是官宦人家,几名勋贵子弟必然会息事宁人。然而,只是几名书生,向来飞扬跋扈的纨绔怎么会放在眼中?
黛玉正在思忖间,就听一道扬鞭破空之声响起,伴随着少年趾高气扬的声音:“瞎了你的眼,我乃承恩侯之孙,当今皇后的亲外甥,你一个小小举人,撞了就撞了,竟敢指责于我?”
一阵风拂来,掀起车帘一角,黛玉的目光透过半掩的帘布,正好瞧见一名眉目骄横的紫衣少年抬手一鞭挥出,却被一名文弱的书生空手抓在手中。
紫衣少年大怒,奋力往回抽鞭子,文弱书生的手却纹丝不动。
车帘复又合上,遮住了外面的情景。
紧接着,一道不卑不亢的声音传来:“圣上事父至孝,亲至茗香山为太上皇祈福。宿燕观大义,耗费**力祈求国泰民安。我等深沐皇恩,上山共襄盛举,理应心怀崇敬,谨慎己身才对。几位寸功未立,依仗他人之势,如此嚣张无状,不怕连累家人,被御史参上一本吗?”
对峙之中,随着他的话落,一阵哄笑声起。
华服少年中,一人挑眉笑道:“城瑜,你力气还不如一个书生啊!”
另一个人接着道:“城瑜,这莫非是你失散的兄长不成?教训你真是毫不客气啊!”
薛城瑜在取笑声中恼羞成怒,他眸色一厉,松手甩开鞭子,一夹马腹,发狠地往文弱书生疾驰而去,竟是意欲借马蹄踩踏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