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张饮修
时间:2018-08-21 08:07:09

  2
  讨厌离别的人一般都不喜欢送别。饶束也一样。
  从小到高中, 她都很黏两个姐姐。但阴差阳差的,大多数时候,她总是跟她们分隔两地。
  所以每一次与她们分开,都让她感到天空灰暗。即便是现在,经历了很多变化的现在。
  小雨从凌晨时分开始下,春寒料峭,冷意十足。
  饶束侧身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婴儿的姿势,裹在被子下面,竖起耳朵听着房门外的动静。
  大人们好像总是喜欢在早晨离家。至少这个家的大人们均是如此。
  好像,所有人都在长大,只有她一个人,停留在原地,长不大,放不下,盘旋着悲痛,低首舔伤口。
  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她还是学不会如何面对离别。
  昏暗中,她只听见,客厅里有人在收拾东西,有人在小声交谈,悉悉嗦嗦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饶束攥紧被子,把自己蜷缩得更紧。直到再也无法缩紧。
  房门忽然被谁打开了,小束的光线突然变大,洒在满床被子之上。
  “束束,你醒了吗?”姐姐饶璐的声音。
  饶束侧头,仰面,只发出一个音节:“嗯?”
  “我们回去上班了,这几天你照顾好妈妈,”饶璐拍了拍她的被子,“不要再同她闹别扭了,知道吗?”
  饶束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没回答,只说:“冷死了,你快点出去吧。”
  她感到大把大把的冷空气穿透了身体,带走了她为数不多的温度。非常冷。
  “还有,有钱也不要乱花,不是自家人的小孩,你给他们发红包做什么?”饶璐似乎在穿羽绒服,拉拉链的声音从昏暗中凸显出来,听着竟有点刺耳。
  “我喜欢小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躺在床上的人闷闷地说。
  “那你在家的时候就别老捉弄么么和我的小孩了,”饶璐拎着手中的包包,砸了一下她的被子,说,“这么大个人,都没点成熟的心性,只晓得欺负小孩子,大学毕业了之后你该怎么办?”
  “……”饶束闷在被子里,为自己辩驳,“我觉得还行。捉弄小孩子跟我大学毕业是什么情况哪有关系啊?”
  “随便你。”饶璐又说:“香蕉也要搬去阳江了,你不起来跟她道个别吗?”
  “为什么要道别?我不想跟她道别。”她用双手抱紧自己的双膝,像个蛹一样,裹起来,再也无法舒展。
  “你真没良心。”
  “哦。”
  客厅外的灯光照射范围快速变小,是房门在逐渐关上的缘故。
  黑暗即将降临了。
  饶束突然张口,叫住饶璐:“姐!”
  “干嘛?”饶璐停在房门口。
  “你还记得你以前送我的小型日记本吗?主题图案是‘都市鱼’的那种。”她背对着房门口,蜷缩在黑暗里,小声地问。
  “什么都市鱼?我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饶束眨眨眼,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
  她说:“我念初中之前,从姥姥那里回来之后,你在我生日时送给我的。”
  饶璐“哦”了一声,“我都不记得了。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怎么,”她笑了笑,“就是,我还有几页没写,但很快就要写完了。等我写完的时候,寄给你看看吧。”
  “那么小的一个日记本,你怎么写了好几年?”
  饶束还是笑,“你不知道吗?有一种小孩,很喜欢把最好吃的糖果留到最后才吃呢。”
  “不知道,总之是你古怪。”
  饶璐刚要关上房门,又想起什么,问她:“对了,你最近没有跟姥姥打过电话,对吧?昨天她向我问起你了,说你老是不接电话。”
  “没什么事,就没什么好讲的呀。”
  饶璐叹气,“老人家老了,你别总使小性子,孝顺一点,才不会有遗憾。姥姥以前最疼你了。”
  “哦。”
  “那我走了,下学期学校要是放假了,有空就去深圳玩吧。”
  “哦。”
  房门关上了,无声无息,只有彻底的昏暗昭告着满室的孤单。
  有那么一刻,饶束感觉又回到了童年时候,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她独自被留在一个空旷的大房子里,仰头遥望着小天窗外的蓝天白云,孤独和阴郁渐渐侵蚀了她的心脏。
  姥姥以前最疼你了……
  嗯,是以前。
  后来她抛弃我了。
  所有人都知道的,姐,你又怎么能装傻?
  抛弃,就是断裂的起点。偏偏有一个人,从小到大都在经历这种事情。
  上帝仿佛嫌一次抛弃对她来说还不够一样,一定要多来几次。从父母,到养父母,堂亲,表亲,奶奶,姥姥,一个姐姐和弟弟,还有最好的朋友……
  而最后的结局好像早就被安排好了一样。
  最后会是另一个姐姐的抛弃。
  或者,最糟糕的就是,连自己也抛弃了自己。
  都市鱼日记到底能不能写完?
  今年春天为何寒冷刺骨?
  明年你能看到我的日记吗?
 
 
第64章 病中注
  1
  第二天晨起, 爸爸也去上班了, 热热闹闹的家里完全冷清下来。
  “束束,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什么?什么干什么?”
  “昨晚睡觉前,我不是被你逼着喝了一大杯牛奶吗?然后就频繁去洗手间, 几次经过,都看见你这里有光,”饶唯说着, 指了一下天花板上的吊灯, “你的灯是不是一直没有关啊?”
  “是吗?”饶束皱眉。
  “是啊, 你一定是忘记关灯了吧。”饶唯低下头玩手机游戏。
  她坐在书桌面前, 撑着脑袋想了很久, 眨眼,转笔。
  最后那支笔停在她的指背上,平平稳稳的,笔尖直指着心脏的位置。
  昨夜她明明关了灯睡觉的。
  饶束是那种睡觉时必须隔绝所有光线的人,否则根本睡不着,连窗帘都必须用小夹子夹得严严实实。又怎么会……开着灯睡到天亮呢?
  她扔下手里的笔, 转头去看饶唯, 见他又在玩游戏,饶束立刻佯装生气, 一把抢走手机,“寒假作业写完没?天天惦记着玩游戏, 玩玩就能变帅吗?”
  饶唯小声辩驳:“这手机是你给我买的……”
  “我买给你是让你有空时跟我讲讲电话, 不是让你玩手游的。”
  “那、那你的电脑上也下载了游戏啊, ”饶唯又伸手指着她的笔记本电脑,控诉道,“你玩起来连饭都忘记吃了呢。”
  “我只是下载在桌面上放着而已,你见我玩过?”
  “当然看过啊!”饶唯激动了,“我们都看过你玩电脑游戏的好吧?你还飞去别的城市跟别的人玩,最后妈妈还投诉给你老师了。”
  “你是没睡醒吧!笨蛋。”饶束白了他一眼,转回身,把他的手机扔进抽屉里,说:“没收。”
  饶唯又憨又小心翼翼,扯她的衣袖,晃她的手臂,小声说:“束束,你上次还说玩玩游戏有助于开发智力,你说聪明的学生从来不用担心玩游戏会耽误学习的……”
  饶束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假装凶恶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就上次啊,我们去清水公园散步的时候,你在篮球场跟别人打完篮球之后,”饶唯字句确凿,“你明明这样跟我说过的嘛……”
  “我看你是胡言乱语了,”饶束又拍了一下小孩的脑门,“我哪里会打篮球?”
  饶唯噘嘴,“你才胡说呢,你从小就开始打篮球啊。”
  “走走走,回去,快去写作业,”饶束推他出房间,“凭你这功力还想糊弄我?多修炼几辈子再说。”
  “什么啊,我又没说假的,本来就是啊。哼,坏束束,丑束束……”
  饶唯一边嘀嘀咕咕,一边不情不愿地挪回自己的小书房。
  而饶束望着书桌上的小闹钟,开始思考:今天该如何开始?
  如何开始呢?这注定令她手足无措的一天。
  不,或许不止一天,或许会有好多天,会持续到她开学那一天。
  饶束时常在想,这世上要是真的有失去记忆的机会就好了,那她愿意用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取那个机会。
  只要忘记,就好了。
  哪怕从此,活得像一张空白的纸,也无所谓了。
  因为,记忆比空白,要狰狞得多。
  如果不是因着那纠结疼痛到流出血的记忆,那今日这局面亦不会是令人想逃又逃不开的存在。
  闹钟显示上午八点一刻。
  仿佛又回到了高中那一年,家里只有妈妈、弟弟和她。
  这样难堪地,旁观着,一位母亲疼爱着一个孩子同时又冷落着另一个孩子。
  这样热烈地,赌上了,一个女孩全部的柔软和懂事,想要去换取那传说中的,本该与生俱来的母爱。
  如果没有那么渴望就好了,如果没有那么爱护就好了。
  如果楼梯没那么长就好了,如果推她的人不是…就好了。
  是谁呢?到底是谁呢?
  她动作机械地拨了一下闹钟背面的闹铃开关,没有声音。
  她盯着闹钟的正面看了两分钟,才发现那些针是静止的。
  静止不动,停滞不前。
  然后她猛然想起,这个闹钟在高二那年就被她摔坏了。
  她的生命也仿若静止在那一年,再也无法往前移动。
  像死去很久一样,无声无息,行尸走肉。
  张修,你可曾听闻,北冥之鲲,化而为鹏,扶摇直上九万里?
  你又是否听闻,飞在九万里高空之上的大鹏,最后会完全忘掉北冥那条鱼?
  哪怕,鲲就是鹏,鹏就是鲲,也是可以忘记的。
  你呢?你需要多久?多久才能忘却我?
  真怕你一直记挂着北海里的小饶束啊。
  谁?我在说谁?我与谁倾诉?
  谁从我脑海里淡去又浮现?谁在我身旁存在又消失?
  谁若隐若现?谁忽明忽暗?谁缺席了我的悲剧?
  谁把我留在暴风雨中?独立于荒野之中摇摇欲坠。
  谁夺走了我的堂吉柯德?让我独自骑着小毛驴冲向风车怪。
  谁带走了我的福尔摩斯?让我孤身前往莱辛巴赫瀑布与莫里亚蒂决斗。
  可是那个谁,你到底是谁?
  是谁呀……
  2
  做饭,饶束不会。
  熬中药,饶束也不会。
  陪妈妈聊天,饶束更不会。
  她尝试过那么几回,但结果很不如意。
  要么是被饶唯吐槽说料理谋杀,要么是浪费了一大堆昂贵中药,要么是跟倪芳聊着聊着就双眼发红,然后陷入长久的空白,直到饶唯用吹风机把她吹醒。
  饶唯关掉吹风机,站在她面前,问:“束束,你真的是故意这样的吗?”
  “什么?”她被吹风机的热风吹得流眼泪,拿指尖擦掉眼角的湿润,不着痕迹地,抬头问:“什么故意的?”
  “妈妈说你就是故意发呆的,像个神经病一样,我们怎么摇你都摇不醒你。”饶唯把吹风机从插座那里拔下来,
  “神经病啊……”饶束坐在沙发里,皱紧眉头,眯起眼睛,咬住下唇。
  躲避的、自嘲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扭曲又委屈的表情。
  在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之前,她笑了笑,说:“可能就是神经病吧。”
  饶唯刚满十二岁,站着的时候已经比她坐着时高多了。他俯视着饶束,踌躇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子啊?很吓人的。束束,你生病了吗?”
  眼泪夺眶而出,饶束低下头,局促不安。
  她把双手揣进卫衣口袋,语气淡淡:“可能就是想吓你们吧。”
  “好吧。”饶唯耸耸肩,“明天我们订外卖吧,你做的饭菜实在太恐怖了。”
  饶束麻木地笑,“好。”
  脚步声远去,她抬头看他的背影,她发现饶唯已经长高很多了。
  生病了吗?
  么么,么么哎,你真的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
  那一天,黄昏的天际线浮动在远处,我带你去天台看星空。
  我说,么么,你会不会很讨厌我?
  当时你是怎么说来着?你说,束束,我干嘛要讨厌你呀?
  因为……我好像生病了。
  生病了,你知道什么叫做生病吗?么么,生病的意思就是,连你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一系列行为……
  时至今日,你,为什么还会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忘记我生病了这件事?
  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是故意的……
  真的有人愿意被别人认为自己是个神经病吗?
  3
  “太没礼貌了。”
  “唉,她一直这么没礼貌的,别介意啊。”
  “我记得小束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了?”
  “人长大了呗,有脾气了呗。她爸还说她,怕是有脑膜炎呢,迟早有一天要带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是吧,以前大家都说她是神童、是天才,怎么越长大越古怪?见着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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