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张饮修
时间:2018-08-21 08:07:09

  “什么神童啊?就是个自作聪明的。你看她高考,还不是照样考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老师夸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哎?不是说她在高中总拿年级第一吗?”
  “那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还不是名落孙山?”
  “啪”的一声,响亮而突然。
  饶束把端在手上的水盆猛地砸在地面上,她站在房门口,目光凶狠地盯着床边的两个妇女。
  那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前撕碎了面前的两个人。
  可她终究没有这样做。
  倪芳靠在床上,清了清嗓子,问那少女:“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啊?端盆水也端不稳。”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饶束就觉得双手开始颤抖。
  抖啊抖,悲凉又软弱。
  为什么要颤抖?
  饶束,求求你了,算我求求你了,别再颤抖了!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颤抖啊?为什么啊……
  她鼻酸着,把双手藏在身后。用泛着泪光的双眼看着她们。
  小姑坐在倪芳的床边,也不太自然地挪了挪身姿,说道:“饶束啊,快收拾一下吧,你妈妈还要养病呢,房间要保持干净啊。”
  “我呸!”饶束往后退,退到门框处,盯着小姑,“你也配说这话吗?”
  小姑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叹了口气,却迟迟没再说话了。
  一手扶在门框上,饶束用五指挠着实木,直到指尖泛白。
  她感到天地旋转,所有东西都在快速融化,而她只看得见某个人的模糊面孔,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美好,牵着她的手,说,阿束,跟我一起练,很容易学的,不就是溜冰吗?
  记忆里的那人呵呵笑着,缱绻了无双的柔和,搂着她说,阿束啊,我喜欢你,即使我们都是女生,我们也是可以在一起的,你害怕什么呢?
  眼泪忽然落下来,“吧嗒”,一声,两声,砸在鞋面上。
  饶束扶着门框,五官皱结,心脏骤痛,无数的话语哽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把它们从喉咙里解放出去。
  倪芳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唉,这孩子,又犯病了。”
  小姑附和性地笑了笑,“多宽容宽容,饶束在我家里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饶束却突然弯下腰,干呕,一阵又一阵的呕心感袭击了她,让她无以为继,全身冰冷。
  小姑赶忙起身过来扶住她,“哎?怎么了这是?怎么吐起来了?以前在我家是不会这样的啊。”
  “怕是觉得我虐待她了呗。”倪芳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靠着床说。
  饶束推开小姑,转身往外走,说:“姑姑,求你了,别再惩罚我了。”
  她扶着墙壁,随时可能跌倒,嘴里却还在说着:“别再让我恶心了……”
 
 
第65章 病中注
  1
  一种肮脏, 两副面孔。
  被饶小玫这个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反手关上洗手间的门,饶束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在不晕车的情况也可以吐得这么想死。
  而这种呕吐的惯性,又到底是哪一个人的惯性?为何如此熟悉?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起来, 虚幻感宛如天罗地网一般铺下, 网住了她,让她连镜子里的那张脸都看不清楚。
  是热气蒸腾?还是网格太密?镜面怎会模糊如斯?
  那双眼, 到底是单眼皮的大眼睛, 还是眼尾上扬的桃花眼?
  那脸颊, 到底是带有婴儿肥的娃娃小脸, 还是清减得过分的中性轮廓?
  饶束使劲摇头, 用双手不断地抹去半身镜上的雾气,用十指不断撕扯着面前的天罗地网。
  她抹啊抹,扯啊扯, 却怎么都无法使镜面恢复清晰,里面倒映出来的那张脸依然模糊得令人心惊。
  她看不清, 头痛欲裂。
  她慌得蹲下去, 脑袋埋在臂弯, 大口呼吸, 试图等待这可怕的惊慌消失掉。
  外面有人在敲着洗手间的门, 一声一声, 温柔礼貌的节奏, 却也恰如其分地敲出了疏离和冷漠的意味。
  “饶束, 饶束, 你还在吐吗?要小姑带你去医院看看不?”
  饶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透过雕花玻璃门,隐约可见门外那一袭玫红的大衣。
  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女子还是喜欢玫红色的东西,人如其名。
  当年饶束一脚踏入她们家,便如同踏入了一个玫红色的天堂,梦幻又性感,点缀得巧妙无双。
  可惜彼时年少无知,错把地狱当成天堂。
  多天真,多无邪。
  她把手放在门把上,缓缓拧开,拉开,随着门缝扩大,小姑饶小玫的身影也越发完整。
  饶束盯着她看,冷淡,防备,站着没动,手也扶在门上没动,随时准备好再次关门反锁。
  门外的饶小玫见她打开了门,便回头看了眼身后周围,确定了无人,再转回来。
  她看着饶束,柔善的神情慢慢冷下来,语气也森然:“小怪物,见到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愧疚吗?”
  饶束的手指挠紧了门边沿,指甲盖泛白,她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
  纷乱的画面在脑海里快速拼凑,拼出一帧帧令人无法承受的记忆快照,血肉模糊的,熟悉的,陌生的,天旋地转。
  饶束试图关上门,饶小玫却突然伸手,两手抓住她的肩膀,顺势挤开了门,把她推到身后的洗手间墙壁上。
  “拜你所赐,你姑父至今还没出来!”饶小玫用一种深恶痛绝的眼神盯着她,“你堂姐闹着要离婚,现在这样,你就开心了吗?现在,你还配不上‘狐狸精’一词吗?”
  饶束用力推她,肩膀上传来痛感,她看进她的眼睛里,轻轻开口:“放开我。”
  “放开你?”饶小玫冷笑,两手抓得越发紧,“你怎么不先放过我们家?毁人家庭有意思吗?”
  好痛。肩胛骨仿佛就要碎了。
  饶束以手卡住饶玫的手腕,却反而被她扣了双手。
  “手还能动啊?”饶小玫把她的手举到两人中间,看着那修长的指无规律地颤抖着。
  她的手指抖得越剧烈,饶小玫嘴角的笑就越夸张,“不是说残疾了吗?现在看起来还好好的啊,只是……未免也太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了。”
  饶小玫说着,“啧”了一声,“刚刚你妈妈说得还真没错,知女莫若母啊。”
  这句话像尖刀一样,无声无息地插中了她的哪根肋骨,是疼到流出了血还无法止疼的锐利。
  饶束背抵着冰凉的墙壁瓷砖,全身血液都逆流一般。
  “但这还不够啊,饶束,即便当年你痛到晕死过去,好像也没能让你记住教训。”饶小玫突然加大手上的力气,捏紧那掌纹极淡的手掌。
  饶束条件反射地倒吸凉气,痛觉刺激让她眼眶发红。
  为什么,这么痛?
  眼前女人的面孔开始晃动,整个空间都在晃动,她胡乱踢了几脚,“放开我!饶小玫,你凭什么?”
  “凭你是个没人要的怪物!”
  饶小玫狰狞了面目,咬牙切齿,“饶束,养育之恩不报就算了,勾引自己的堂姐也算了,你怎么还敢反过来报复我们家?”
  她喷出这些字眼,饶束只觉得心脏狂跳,手上传来的疼痛苍白了她的脸色。
  一切都在晃动,她站不稳,靠着墙壁,更无力气反抗。
  饶小玫的声音变得遥远,不真切,一下一下地回荡在洗手间的狭小空间里。
  “饶束,我今天就告诉你,如果我丈夫在监·狱里受苦,我就让你受十倍的苦;如果我女儿婚姻破裂,我就让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如果我女婿生意破产,下一次,就不是废掉双手那么简单了。”
  饶束从头到尾都没太听懂这个女人的话,唯有涩然的痛楚从潜意识深处缓缓袭来。
  “下一次,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悄悄砍掉你这双要残不残的手呢。”饶小玫以这句话作为结尾,说完,一把把她的左手摁在墙上,用力且狠毒地挤压。
  尖锐刺骨,饶束感到耳膜震荡,胸中鼓噪着什么残忍的声音,一瞬间穿透了心脏,疼得发疯。
  她抽不出手,直接脑袋前倾,用尽了力气撞击眼前这女人的脑门。
  饶小玫被她撞得往后,放开了她,捂住额头,“小杂种,你竟敢!”
  “为什么不敢?”淡而弱的语气,饶束看不清所有东西,条件反射地背起双手。
  玫红色的身影很快又扑过来,饶束甚至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本能地防卫,推了她一把。
  这一推,把饶小玫推得撞到了身后洗手台,她看见那道玫红色的身影倒了下去。
  门外,倪芳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但她还不能下床,只能坐在床上干喊。
  饶小玫瘫坐在原地破口大骂。
  饶束捂住双耳,不断地摇头,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清晰起来,但越摇就越看不清,头好晕。
  直到洗手间的门被另一个人推开。
  “束束,小姑,你们……”饶唯的声音,他从外面回来了。
  还没等饶束开口,地上的女人抢先哭喊:“哎哟,嘶……冤孽啊,我不知道小束这么恨姑姑,看把我推得,哎哟我这腰,本来就不好了,现在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呵呵。饶束仰起脸,不让可笑的眼泪掉下来。
  她摇摇晃晃,看不见脚下的路,踉跄着,从饶唯身边挤出去。
  饶唯拉她手臂,小声:“束束,你不管小姑吗?我们要把小姑送去医院吗?”
  她面无表情,拂开饶唯的手,没说话,继续走。
  小姑依然在洗手间里喊冤;饶唯手忙脚乱地给爸爸打电话;倪芳拄着拐杖下了床,跌跌撞撞的饶束与她撞了个正面。
  可饶束头脑发晕,眼冒金星,手疼,额头疼,胸口疼。
  不,她全身都疼,每一寸肌理,每一口呼吸,都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倪芳以一贯市侩的语气骂她,恶狠狠的,厌恶至极的。
  她充耳不闻,错开倪芳,扶着墙壁,摸索前行。
  什么东西鞭打在她腿上,清晰的响声,钝痛的感觉。
  倪芳挥着拄拐,是恨极了才会有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打在饶束腿上。
  “你为什么总是作孽!你不要脸,咱们全家还要脸呢。”倪芳哭了,边哭边骂边打。
  饶束站着没动,双眼空洞,任那实木拐杖落在自己腿上。
  她只是轻声开口:“我到底,作了什么孽?”
  “问得好!”倪芳哭得凄厉,仍在打着,“你晚上垫高枕头好好想想,从小到大你害了多少人!”
  饶束机械地点头,“好。”
  她转头,无法聚焦的眼睛朝着倪芳的方向,说:“好的,妈妈。”
  大颗的眼泪落下来,掷地无声,溅开泪花。
  好想,再辩解些什么。
  真的好想。
  纵母爱如沙,来不及抓住,便从指间漏尽,只留下点点沙粒,嵌在纹路中,一握紧就痛。
  也还是好想,再说点什么。
  “妈妈。”
  饶束背贴着墙,揉揉脑门,疲惫而笑。很久很久了,很久没喊过这个称呼,这个人世间最美好的称呼之一。
  她说:“你知道吗?我去年重新看了《妈妈再爱我一次》,我哭了两次。”
  “一次是小孩生病了,那个妈妈,她一步一磕头,去庙里情愿,请求神明保佑她的孩子恢复健康。”
  “我觉得,下跪磕头那个动作好生熟悉呀。我想起,你们也曾让我这样做,在灵堂,下跪,磕头,一整夜,膝盖麻得像死了一样……”
  “第二次是电影里的妈妈跌下楼梯,变成了疯子。我看着,觉得好痛哦,真的好痛,痛死了呀。我也摔过,我也疯过,妈妈妈妈,你忘了吗……”
  “为什么全都反了呢?妈妈,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饶束流着泪笑,温和纯真的语气,像个小孩在问大人们一些简单的问题。
  妈妈再爱我一次?
  不,不需要“再”,只要爱我一次就够了。
  只要一次啊,我很好哄的。真的,真的呀,妈妈。
  可是为什么,电影情节放到你我身上,就全都反了呢?
  跪的人是我,磕头的人是我,滚下楼梯的人是我,被逼到精神失常的人还是我……
  到底到底为什么呀?
  我想不明白,我好累。
  “妈妈,妈妈哎,”饶束一声声地喊,弯下腰,扶住膝盖,眼泪逆流,声音湿哑,“如果你们想把我的双腿也废掉,就朝着膝盖弯打吧。”
  自暴自弃的姿态,悲凉入骨的姿态。
  倪芳拄着拐杖站在过道对面,抹眼泪,皱着脸,没说话了,也没继续打了。
  饶唯已经扶着小姑从洗手间走到这里了。
  奇诡的沉默笼罩了这条不算宽敞的屋内短廊。
  小姑饶小玫撑着自己的腰,和善开口:“饶束,你妈妈不是真想打断你的腿,只是你……”
  “你闭嘴,好么。”饶束转头,她受够了这女人的两副面孔。
  “这孩子,唉……”饶小玫叹气,将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扮得入木三分,对她说:“小姑我也只是害怕你再去打扰你堂姐的生活而已,我不就说了你两句吗?你突然推我,我也不想计较什么,都是自家人,小姑我不会计较太多的。”
  “……”饶束皱紧眉目,又恶心又愤怒,却只能死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缓解着,一下又一下。
  多正确的理由,多宽容的亲人。
  可,到底是谁打扰了谁?!
  倪芳却帮附着饶小玫,二次强调道:“听见你小姑的话了吗?你堂姐已经结婚了,就别像以前那样不害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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