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张饮修
时间:2018-08-21 08:07:09

  “……”饶束弯下腰干呕。
  倪芳说:“女孩子跟女孩子纠缠在一次,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是名义上的堂姐妹,传出去能听吗?”
  饶小玫附和:“是啊,而且你堂姐现在也有自己的婚姻要经营……”
  “闭嘴!我让你们闭嘴!”饶束忽然大吼,压抑的情绪达到了临界点,是再也无法压抑的汹涌。
  “饶束啊,怎么能这样对你妈妈说话呢?唉……”小姑饶小玫痛心疾首地叹着气。
  那虚伪的模样简直让饶束作呕。
  她上前,抢走倪芳手里的拐杖,甩向饶小玫,吼道:“凶手!你一个凶手,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我!”
  拐杖直直地劈在了饶小玫的腰,她立刻倒向旁边的饶唯,痛呼着:“我的腰,我的腰,不行了……”
  倪芳没了拐杖,想走过去也走不了,只能指着饶束痛骂。
  饶束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列车撞毁的声音,轰鸣,嘈杂,山崩地裂。
  墙壁,窗棂,天花板,似乎一切都融化了。连同这些人,连同她自己。
  她摸索着走出短廊,穿过客厅,走向房间。
  她得远离她们,去一个真正能容她活下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在哪里?是她的小房间吗?
  对了,她还有都市鱼日记没有写,今天该写点什么好呢?
  远方的人啊,亲爱的姐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但我的双手颤抖得厉害。
  它怎么了呀?怎么会抖得这么厉害?这会让我握不住笔吧。
  我听闻,当一个人在无依无靠的时候,会把不一定很亲近的人当成自己唯一的依靠。
  姐,你会原谅我吗?姐,我什么都没有了,或许只剩下你了。
  从廊道到房间,距离竟遥远得可怕。
  遥远到,她还没来得及打开房间门,就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爸爸不知何时回来了,怒气冲冲,抓住饶束的手臂。
  她抬起头,麻木地,软糯地,喊了一声:“爸。”
  “啪!”
  这是一位父亲给女儿的回应。
  响亮的耳光。
  饶束被这个耳光扇得脑袋一偏,耳鸣剧烈,脸颊剧痛。
  轰隆隆的,列车彻底撞翻了。
  列车上的孤单小孩倒在血泊中,最终横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处。
  世界灰暗,光影倒退。
  她僵硬着,用舌头舔了舔口腔内部,吐出一大口血水。
  她盯着那滩鲜艳的血水看,唇角带血,眼泪再度汹涌。
  “养你这么大,白养了。”
  饶权扔下这句话,大踏步走去内屋的廊道。
  多大的养育之恩,多温暖的一个家。
  那么,谁来告诉我该怎么还?
  让我还掉吧,早点还掉吧。
  然后,各自,过自己的人生。
  假如,我还能活下去的话……
  意识终结在这模糊的请求中,在无人看见的大厅里,饶束顺着墙壁滑下去,倒在那滩血水中。
  3
  很小的时候,我总是做这样一个梦.
  我梦见,大雪飘摇,我的亲生母亲抱着我,我的亲生父亲走在旁边。
  他们准备抛弃我,准备把我的人生交给孤儿院或者好心的路人去安排。
  寒风萧瑟,雪花落在我的小脸蛋,我不觉得冷,反而朝着两个大人咯咯笑。
  亲生父母听见我的笑,他们忽然发现,这小孩真好养呀,一点都不怕冷,那么,是不是不一定要抛弃她呀?
  然后奇迹和转折就发生了。
  他们转了身,往回走。他们决定不抛弃我了。
  ……
  多么美好的一个梦啊。
  我每次都是笑着醒来的。
  我努力不怕冷,我努力做一个最乖最懂事的好孩子,受所有人喜欢的好孩子。
  这样,是不是,就真的,不会被随意抛弃了?
 
 
第66章 病中注
  1
  一块海绵。
  人在上面怎么蹦都不会疼的海绵。
  初中转到新学校时, 班主任在班会课上把她叫起来, 问:“你的座右铭是什么?”
  她笑, “老师,提出这个问题之前, 你得先问一下我是否有座右铭这种玩意。”
  班主任无奈, “好吧,张同学,你有座右铭吗?”
  “没有。”她想了想, 又及时扭转话题方向:“如果非要有, 我会说出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 只要愿挤, 总还是有的。”
  班主任满意了,对全班学生说:“都好好听听哈, 这就是优秀学生的积极思想,这样的人是不会抱怨没有时间顾好学业的。大家都要向张同学认真学习。”
  她无语地笑, 默默地吐槽这间学校,当真淳朴得不像话, 从老师到学生,无不散发着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气质。
  对,张同学就是那传说中的大观园。
  很多年过去了,张同学不再只是一个张同学,她也果然应验了当年的那句座右铭。
  对她来说, 时间, 永远都够, 只要她想做某些事,便一定能从各种诡异的时间缝隙中做完那些事情。
  诡异到,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把哪些事情做完了。
  一个她不够,就两个;两个她还不够,也可以有第三个。
  好的,坏的,强的,弱的,正的,邪的,柔善的,阴狠的,概不计较的,睚眦必报的,温和细腻的,意气风发的,不断逃避的,杀伐决断的,是女生,是男生,是大人,是小孩,在夜里,在白日,那么那么多个身影,大风吹跑了哪一个?
  海水吞噬了阳光,一大群鲨鱼分赃了她的记忆。
  她跪在耶稣面前,折断十字架,跌入一片白茫茫。
  海绵被挤到极限会怎样?
  所有时光都会被上帝回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是这样吗?
  那么,极限,什么时候会来临?
  如果是现在,他该怎么办?他还没找到她。
  如果不是现在,那她又该怎么办?如果这都不是极限的话……
  2
  “喂?喂?阿束?”
  “……”
  “束束,你在听吗?”
  “……”
  “我是大胡子,是饶儒,你听得见吗?”
  “……嗯。”
  “你睡了?”
  “……嗯?”
  “没什么,我只是听我妈说你又跟小姑碰面了。”手机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问:“没跟堂姐碰上吧?是不是春节放假期间她去找你了?她丈夫也一起去了吗?为难你了吗?”
  “……”
  饶儒问了一连串问题,霎那间,很多混乱的画面也开始无序地倒带,她微张了口,发呆。
  医院,复检,电梯,地狱变,飞机,蓝天白云,一个人坐在餐厅里擦手指,打碎的玻璃杯,苍白的病房,U盘,死亡的颜色,谁跟谁开着玩笑说自己是红颜祸水?谁又说谁会永远陪着谁?
  “阿束!”讲电话的人一直没听见她的声音,忽而拔高了音调喊了一声,“你还在听吗?”
  她眨眼,哑声,“嗯。”
  “饶娜去找你了是吗?她什么时候去的?你现在在哪?”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被漩涡不断卷着走,一切都错乱了。
  她握着手机,压抑地哭,“……我不知道,堂哥,我要睡觉了,我要睡了,我好困。”
  结束通话,陷入死寂。
  手机屏幕透出来的光亮照在床上,小小一方,远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
  抓着手机,贴在脸颊上,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饶束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也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
  闷热,黑暗,血腥,酸痛,麻痹。
  是快窒息了的夜晚,各种感觉缓缓恢复,快速向她袭来。
  她试图缩了缩腿,却发现已经无法再缩紧了——她原本就以一种婴儿般的姿势蜷缩在这里,不知道蜷缩了多久。
  手机时间显示2017年2月11日,凌晨两点二十八分。
  饶束慢腾腾地翻身,仰面,望不见天花板,房间里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一丝丝夜光都透不进来。
  脑海里,一半空白,一半混乱。
  她睁大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久,直到窗外的天空微微泛白。
  天亮之后,她也只是换了个姿势,坐在床沿,光着脚踩着地面,继续发呆。
  生命的复杂性到了她这里,只剩下一种死一样的平静。
  大脑中的空白占了上风,一点点侵蚀掉其他的色彩。
  空白宛如大雾弥漫,在她身上铺陈开来。
  房门被人打开的时候,她还是这样坐着,双眼空洞,神情茫然。
  进来的人是饶权,他松了口气,走到她面前,说:“早餐做好了,快去刷牙洗脸。”
  饶束恍若未闻,瞳孔里倒映出对面的白色墙壁。她的双手放在腿上,掌心向上。
  左手手掌有一块淡淡的淤青,从白皙的肤色中凸显出来。显眼,刺眼,扎眼。
  饶权叹气,拉她的手臂,想牵她起来。
  饶束却猛地推开了他,面无表情地,动作凶狠地,抗拒着任何人的接触。
  “你自己想想,爸爸是故意打你的吗?”饶权用颇有些苦口婆心的语气说,“让你在家里照顾妈妈,你看你反过来把家里闹成什么样了?”
  “再说,你上次在医院不也对爸爸动手了吗?”他说着,再次伸手去牵她,竟有点哄人的意味了,“快,听话,去吃饭,四五餐没吃东西了,你想饿死在这里吗?快起来吧。”
  她坐着,用仅存的力气甩开他的手,一脸漠然,脸庞倔强。
  只是,那苍白侧脸上的红肿指印,是如此地不容忽视,无声控诉着一场暴力。
  饶权讪讪然,可能是气消了,也可能是怕她真的死在房间里,所以他的态度也恢复为一个像模像样的父亲了。
  “总之快出来吃早餐,不然胃又要痛了。”饶权留下这句话,出去了,房门没给她关上。
  饶束木然地转头,看着那扇没被关上的房门,久久地,眼里渐渐涌上某种撕裂的疼痛。
  为什么不关门?
  为什么打开了她的门又不帮她关上!
  风会刮进来,嘈杂声会涌进来,关门很重要的。
  为什么大人们都不记得关门?!
  饶束突然感到很愤怒,起身,“砰”的一声,甩上了门,然后反锁。
  外面又传来倪芳的怨骂声,但听在她耳里都已经没关系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是饶唯的声音,他先是无奈地“喂”了一声,拖长了音调,那样的不情愿,是被父母吩咐来的。
  “束束,你要吃午饭吗?”他叩着门,问,“有鱼哦,还有你爱吃的番茄,还有很多青菜,也有很多水果,可以做你的水果沙拉……”
  饶束没吭声,目光落在墙角里的那双居家拖鞋上。
  一双普通平常的居家拖鞋,却牵动了她某根短路已久的神经。
  她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很多画面,那些……天真美好却反讽到能让心脏流出血的东西。
  玻璃酒瓶碎了满地,水果刀划破手臂,拖鞋砸在胸前,恶魔带不走天使,天使把恶魔推下了楼梯……
  画面终结在她抬眸望着楼梯口那些人的一幕。
  她想起来了。她们都在,么么也在。他小小的身影越发在回忆里凸显出来。
  太令人诧异了。
  人们给予另一个人的伤害竟然可以达到一种令受害者选择性忘却的程度。
  多么不可思议。
  怎会如此可怕?
  饶束捂住胸口,只觉得喉间腥甜,胃里翻江倒海。
  好一阵干呕,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自从晕倒之后,她已经在房间里待了一天两夜了,没吃东西,滴水未进。
  耳鸣重新出现,像是电流从双耳贯穿而过的声音,全世界都陷入了断点时代。
  她在耳鸣声中用尽余力,把书桌挪到门背后,死死地抵住门,不让它有一点点被破开的可能。
  她站在原地努力冷静、平静,或者说,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恢复到一个正常人所该有的清晰思维,这样她才可以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饶束弯下腰,扶住膝盖,试图找回自己的理智。
  可是好难,太难了,怎么这么难?
  眼泪又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胸口好闷,脑袋好乱,全身疲惫。
  双手颤抖的她。
  摇摇欲坠的她。
  意识不清的她。
  孤立无援的她。
  没有张修的……饶束。
  该怎么办?
  3
  2017年2月15日,天刚灰蒙微亮。
  饶束背了个双肩背包离开了父母家,谁都没告诉。
  背包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一本用油纸裹了三层的日记本。
  连夜整理自己的房间时,她发现了很多不属于她的东西;在手机上买飞机票时,也发现自己的微信和支付宝都没零钱了。
  她认定了自己是个穷光蛋,买不起飞机票了,只能用钱包里几百块现金买汽车票。却仿佛看不见自己背包夹层里的那几张银行·卡一样。
  凌晨的街道冷冷清清,而她大部分时间都浑浑噩噩,沿着大街一直走。
  “有……不会让人晕车的车型吗?”饶束站在汽车站的售票窗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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