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簪,有求娶为正室之意,越是昂贵越显诚意,此等做工,怕是出自京州贵女追捧的琉璃阁,发簪用料上乘,价格不菲。
薄风遥不由一怔。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鹰川。
刀削侧颜柔和了平日的冷峻,寒夜似的星目破开浓浓暖意,眸低垂,眼角泪痣随赧然笑意微微上扬。
鹰川武功与他旗鼓相当,按理说有人接近,不可能察觉不到。但此时,那双眼只剩面前的姑娘,专注又炙热。
林间起了风,身上薄汗微微发凉,鹰川的声音也被吹到发颤。
“夏姑娘喜素,我便擅作主张挑了这枚玉簪。”
“真好看!送给我的吗?”
鹰川颔首:“姑娘也知道,在下自幼孤苦无依,投身江湖漂泊至今,一直渴望能有一个家……”
他顿了顿,脸上赧然更甚,语气随之越发认真,“若是姑娘愿意,鹰川愿以性命起誓,定用这双手护你一世周全……”
话未说完,被对方一脸诧异地打断:“等等,鹰护卫您…您这是在…求婚?哦不、求娶?”
那姑娘梳着双丫髻,眼似秋水,明澈动人,使得一身素净婢女服都显出别样颜色。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夏云珠。
派鹰川暗中保护她并汇报动向,没想,鹰川竟对这丫头渐生情愫。
他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笑。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暗地里,如毒蛇般缓慢爬过心脏,又冷又躁。
他敛着眸,目光深处,鹰川重重点了头。
那一刻,他箭袖下的手隐忍握紧,像是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即将被他人夺去,本能地倾身上前,企图打断这幕郎情妾意。
就在这时,夏云珠从震惊中回过神,为难地拒绝道:“抱歉啊鹰护卫,我、我年纪还小,没考虑过嫁人……”
鹰川微愣,却没放弃,耐着性子告诉她:“夏姑娘,年满十八属晚嫁。”
蹩脚的托词被拆穿,夏云珠尴尬地闭了嘴,垂着脑袋似乎在斟酌说辞。
在这片漫长的沉默中,薄风遥轻轻止了动作。
鹰川容貌俊朗,又是夜安宫半个主子,盼嫁的姑娘数不计数,这丫头倒好,竟找借口拒绝了。
心里的褶皱平展许多,他停在原地静观后续。
这回,夏云珠终于给出了真正的理由,她看了鹰川一眼,又很快错开目光,不知是心虚还是害羞。
“鹰护卫,你我也认识一段时间了,你是个好人!在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借我银两饱腹,还介绍夜安宫的活计给我,对此我很感激。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不能接受你的心意。因为…因为,我已经心有所属!”
鹰川有片刻失神,似乎不愿意相信她的说辞,眉拧紧,追问是谁。
薄风遥眼底也流露出诧色,火光电石间,脑中已列出可能的名单。
青玄派的萧公子玉树临风、朱雀堂的柳医仙丰神俊逸、她常去的百味楼的掌柜也颇受姑娘们青睐。
他暗暗猜测着,接下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前一秒还羞涩扭捏的姑娘,忽然抬起头,大方说道:“实不相瞒,我、我对宫主一见钟情!当初集市还有别的轻松活计,但我选择来夜安宫,其实是为了能有机会见到宫主。我知道,我身份卑微,给宫主提鞋都不配,所以一直把这份思慕埋藏心底,等宫主娶了亲,我就拿着攒下的银子去寺庙里,从此常伴青灯,不问尘世。”
一句话,震惊在场两人。
薄风遥心底异样的感觉在一瞬间强烈到顶峰,使得浑身知觉统统剥离,只剩耳畔一遍遍回响她方才的倾诉。
“我、我对宫主一见钟情!”
“我选择来夜安宫,其实是为了能有机会看到宫主。”
“我一直把这份思慕埋藏心底……”
待他回过神来,手已松开,紧握的长剑重重落地。
悠悠风声中,淡樱裙衫的姑娘诧异地望来,那片流光溢彩的眼波,清晰倒映出他愕然的脸孔……
第8章
不过出门一天,再回来,家里已是面部全非。
并不宽敞的客厅一地狼藉,电视机被生生劈成两半,残渣和壁柜上的花瓶混杂在淌水的地板上,顺势望去,能看到水还在源源不断从浴室漫向客厅。
哗哗水声难以忽视,担心水管爆裂,积水渗到楼下,夏云珠顾不得身后紧随而来的人,拔腿朝浴室跑。
薄风遥凤目轻抬,并不阻拦,他站在一地狼藉中,回想起初来乍到时的狼狈。
陌生的装潢、潜伏在各个角落里,会喷水、会说话、会亮的机关,黑箱子里冷不丁冒出来一颗人头,惊得他立刻拔剑将邪物劈成两半。
狭窄小屋没有夏云珠的身影,推门时发现坚如磐石,牢不可破,原打算用内力轰开,担心门背后藏有迷阵暗器,转而来到阳台。
在这里,他看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
远处塔形建筑高耸入云,倒映在湖面,更显壮阔,周围密密麻麻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是他从未幻想过的盛景。
他眯起眼,望着高塔顶端,暗自揣测,企图从那里俯瞰这座城的全貌。
想跃身过去看看,踩上阳台看到满大街的青楼女子后,立刻厌恶地退了回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女子衣着暴.露、男子削发为僧,男女老少放浪形骸,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搂抱拉扯,简直不知廉耻!
更奇怪的是,那些穿梭在人群中的怪物——
分不清眼耳口鼻,只瞧见轱辘状的足爪在地上飞速翻滚,两足怪物驮着人,四足怪物狂奔在道央,霸道又迅猛。
握剑的手无声收紧,他退回客厅,心道,夏云珠所在的朝代大概是乱世中的乱世……
……
拧干最后一滴水,夏云珠如释重负地松气。
万幸只是花洒没关,压下水龙头后,积水很快便处理完毕。
走出浴室,客厅漆黑一片。
沙发上端坐着一道身影,锐利眼眸不时掠过窗外的光,像潜伏丛林中捕食的猎豹。
放松的肩膀再次绷紧,她没忘记,刚才剑架在脖子上濒死的恐惧。
眼前的黑暗更加窒息,她摸索着开了灯,暖橘色洒满的刹那,不发一语的人抬起下巴朝她看来。
一室死寂,谁都没有说话。
像是害怕打破眼前短暂的平和。
良久的沉默,最后由他终结。
咄咄逼人的三个字:“为什么?”
这话问她,也问自己。
盛怒之下冒着未知风险追来,为的不过亲手了结这份背叛,等待一日晨昏,终于再见到她,却在最后关头止了动作。
铁石心肠十几载,竟为眼前这个女人破了例。他倒要听听,她如何解释。
夏云珠站在原地,四肢早已没了知觉。
虽然不知道薄风遥出于什么原因,刚才留她一命,但直觉告诉她,如果这次答得不好,他恐怕不会再手下留情。
深吸一口气,她让自己镇定下来,情真意切道:“我并非诚心想伤宫主!”
薄风遥冷哼,显然不信她苍白的说辞。
夏云珠心神一凛,继续道:“宫主武功盖世,而我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您的对手,即便拼上性命也不过以卵击石。”
然而,就是这样弱小的存在,却轻而易举在他脑后留下了伤,薄风遥心里明白,昨晚根本没对她设防,若她拿匕首剜他的心,他也不一定能躲开。
望向他的眼渐渐蒙上水光,让人稍不留神就动了恻隐之心,他咬牙别开脸,提醒自己别再轻易上当。
“继续。”他讽道,“我看你怎么诡辩!”
不想被他误以为是靠眼泪博取同情,夏云珠垂下眼睛,盖住泛滥水光,声音却藏不住那份哽咽:“我真的没想杀您……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只是想回到,她生活了19年的地方……
穿越这种事在现代被当成天方夜谭,在封建迷信的古代更被视为洪水猛兽,她在京州找不到可以百分百信任的人,不敢冒险透露自己的秘密来寻求帮助。
所以,回现代的事,全靠她一人谋划。
她本想着有朝一日摸进东院偷玉,结果阴差阳错成了宫主夫人,事情脱离原本的计划,即将失.身的惊惶,在她瞧见玄玉的那刻找到了出路,于是冲动之下砸了他的头。
其实下手的瞬间她便后悔,担心薄风遥被失手打死,更惧怕他恼羞成怒杀了她。
好在有惊无险回了现代,以为就此画上句号,谁曾想,她前脚刚到,他后脚就追了过来!
明明玄玉就在她手里,按理说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匪夷所思的局面使她对薄风遥畏惧更甚。
她又害怕又委屈,声音渐渐带了哭腔:
“我真的只是想回家而已……先前宫主问我是哪里人,我谎称从东边小村落来京州寻远亲,如今既然您也跟来了,我就不再隐瞒。”
“如您所见,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朝代的人。这里,是距离朝凤千年后的21世纪!是我生活19年的故乡,是我…做梦都想回来的地方!”
沙发上的人再次将视线落在她脸上。
娇柔面容,眼泪摇摇欲坠,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薄风遥恍惚中又想起两人初见的夜晚,他高高倚坐枝头,看对岸火树银花。
脚底流水静静淌过,湖边的草坪无声无息地多了个人——
放浪装束,似是青楼女子,可素净脸孔又少了勾栏院里的脂粉气,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他避了避眼,利索地褪下外袍扔给她。指腹摩挲玄玉而过,薄唇勾着,暗自欢喜。
却不知道,她是怎样的茫然无措……
满身杀气退潮般消散,他气势汹汹追来寻仇,倒显得像是一通笑话。
——毕竟,当初是他……
“宫主。”怯生生的话,打断他的思绪,夏云珠站在三步之遥的地方,手不安地交握,等他的判决。
脑后的伤隐隐作痛,影响着他的判断。
情况变得复杂起来,胸口积压的沉闷,已经分不清是怒气还是隐约的愧疚。
他沉默地来到阳台。
扫落遍地的盆栽混乱如他此刻心情。
不知站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没回头,声音晦暗不明:“……这就是你骗婚的理由?”
淡淡的质问,让人捏紧了心。
夏云珠斟酌着说辞。
要说“骗婚”,这两个字中她只占一个“骗”字。当时面对鹰护卫的求亲,她婉言拒绝不过,便推说已有心悦之人。
至于人选,一不能比鹰护卫差,二绝不可能娶她。这样她大龄不婚才有充分的可信度。
她灵光一闪想到了薄风遥,于是做出情真意切的模样,向鹰护卫吐露她对宫主的单相思,结果一扭头,就看到正主站在路的尽头,黑眸沉沉地望着她。
原以为会换他一句痴人说梦,没想竟是三书六礼。
一片窒息的沉默中,夏云珠苦笑着解释:“我没想骗婚……”
五个字。
让围栏边的人握紧了手。
想到当时他竟失态扔了剑,昨日也喜不自胜贪饮数杯,心凉间又多了一丝恼恨。
什么一见钟情、非君不嫁,全是骗人的鬼话!
——她对他,根本没有情,他却像个傻子一样欢呼雀跃。
他咽下满喉苦涩,明知故问:“你接近我,只是为了玉?”
身后的人缄默,似是忌惮说错话会丢掉性命。
但这已是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他不再问,也未曾表态,转身重回客厅,身后翻飞的米色窗帘衬得夜色迷离。
夏云珠感觉自己的命运,也越发扑朔起来。
摸不准他的意思,夏云珠不敢轻举妄动,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盼他能高抬贵手饶她一命,然后各自回归原有的生活。
却见他冷着一张脸走近跟前,低眉时眸光闪烁,在她屏息等待片刻后,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备膳。”
第9章
一锅饺子呈上桌,夏云珠表情惴惴。
夜安宫主财大气粗、颇喜享受,顿顿佳肴美馔,口味极其挑剔,简陋的速冻水饺哪里能入他的眼?
可惜现在已近12点,附近超市早就关门,点外卖又担心薄风遥的存在会多生事端,只能将就回家路上买的速冻水饺。
饭厅并不宽敞,桌椅矮小,薄风遥身形高大,坐下后更显压迫。
原以为他会嫌弃地掀桌,却难得没有动怒,只是眉心刀刻的褶皱表现出了不满。
“不知道您要来,所以…只能将就,怠慢宫主,还请您…恕罪。”她站在桌前,忐忑地开口,不敢看他冷硬表情。
薄风遥没说话,埋头默默进食。
从昨晚到现在,他颗粒未进,对于粗茶淡饭也不再计较过多,况且,夏云珠在她这个时代似乎也是个穷丫头,供不起山珍海味。
她惧怕的模样惹人烦躁,索性打发她去准备热水。
夏云珠闻言,不觉绷紧神经,不确定地问:“宫主要在这里…留宿?”
桌前的人头也没抬,只一声“嗯”,将她拖入深渊。
——这是什么情况???
……
刚打扫过的浴室,干净得光可鉴人。
夏云珠蹲在浴缸前放热水,摸不清薄风遥的想法。
原不原谅她?如何处置她?
也没个准信儿。
她一直呆在柴房,从没近身伺候过,有些担心待会儿出岔子惹他不快。瞄了眼水台上新开封的牙膏牙刷,不知道他用不用得惯,毕竟毛刷材质和牙膏口味都和朝凤有所差别。
水流声中,黑色锦靴踏进门来,踩在洁白地砖上格外扎眼。瞧见夏云珠准备的东西,低眉把玩一阵才入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