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茶香,清新怡人,不比夜安宫的牙粉差。
净口之后,浴缸水已放满。
夏云珠立在一旁,手里摊着叠浴巾。
见薄风遥走近跟前,略略行礼,准备躬身出去。
没等她走两步,绯红广袖便横在身前,拦住去路。
她不解地抬头,一声不高不低的质问袭来:“谁允许你走的?”
她心下惶恐,又埋低头去:“宫主要沐浴,我当然得回避。”
念在她不懂规矩,便饶她一马,薄风遥未曾计较,展手在她跟前,吩咐她宽衣。
宽衣?
夏云珠一愣,想起古装剧里,贴身丫鬟伺候主子沐浴,多是替他宽衣解带,跪在浴池边擦洗后背,末了,拭干水珠,换上寝衣。
难道,她也要走一遍这样的流程?
她的不情愿十分明显,薄风遥眼不悦眯起,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
线条凛冽的凤目,敛着清寒幽光。
他盯牢她双眼,沉声问:“怎么,不愿意?”
她没敢点头,表情却是格外僵硬,将心事全都写在脸上。
昨晚被他压在身下尽力索取,乖顺得像只兔子,如今回了她的地盘,倒生出底气反抗了!
知她并非真心想嫁他,却仍免不了动怒。
见她半晌没有动作,勾唇嗤道:“别忘了,你我拜过天地入过洞房,只要我不同意和离,你便生生世世都是我薄风遥的结发妻。”
生生世世?
夏云珠微愕,如今她已经回了现代,跟他隔着千年距离,这段婚姻怎么可能继续维持下去?
除非……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断,回朝凤?她死都不会答应!
她陡然失了血色的脸,映在薄风遥眼中,说不出的我见犹怜,他却硬着心肠,继续道:“你是不是以为,回了21世纪便能彻底将我摆脱?”见她投来怔忪目光,他轻轻笑了,声音似缓慢划过心脏的钝刀,疼痛后知后觉漫开在她四肢百骸,“……想都别想!”
没来及消化这句话,夏云珠只觉一阵眩晕,回过神来时,已被他粗暴扔进浴缸。
刚才为了忙活,她脱掉外套,只着一件雪纺连衣裙,轻薄得一浸水便透个彻底,布料贴在肌肤上,暧昧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
她下意识地想从浴缸里爬出来,然而,他高大的身躯已经压了下来,惊为天人的容颜骤然放大在眼前,他勾着双炙热的眸,笑里透邪,低下头来,吻得不容抗拒。
浸在水中的身体很热,露在水面湿透的肩膀很冷。
夏云珠不知如何形容此刻感觉,倒像是处在热寒带之间的鱼,任沉任浮。
意识混乱不堪,她本能地去推他,手抵上坚硬的胸膛,摸到一片滚烫。
这样下去,岂不是成了昨晚的后续?
都说现代开放,但也没开放到对自己的初次毫不在意。感觉到他手缠上她腰肢,夏云珠急得眼眶泛红,终于,在快要被剥掉单薄连衣裙的时候,委屈害怕得哭出来。
这声呜咽,暂停了满室旖旎。
薄风遥从羞恼的冲动中回了神,见她连鼻尖都哭红,心口不自觉刺痛一瞬,骤起的兴致散得一干二净。
京州多少美人前仆后继想爬上他床榻,即便有人为此被拧断脖子,也未能浇灭她们的痴心妄想。
她倒好,哭得像是赴刑场。
他不屑强迫女人,尤其还是床笫之事,发寒的眼盯着她看了良久,然后绷紧唇别过头,晦哑一句:“出去。”
……
夏云珠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拖着瑟瑟发抖的身体一路跑回卧室的,又是怎么拼命控制住发抖的手才锁死了门。
她蜷缩在床边的地板上,压着声音哭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床头还扔着从朝凤带回来的喜红肚兜,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提醒她和薄风遥拜堂成亲的事实。
被送去夏府待嫁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苦恋宫主的谎言被拆穿,等待她的将是生不如死的下场。所以她托伺候她的婆子给宫主带话,却被生生劝了下来。
——“宫主多高傲的人,如今全京州都知道宫主要娶您,您一句误会想终止亲事,岂不是打他的脸吗?莫怪奴婢说话直,您一个柴火丫头,摇身一变成夏家千金,可都是宫主大人的手笔,您若是澄清事实,别说下半生的荣华富贵没了,兴许连命都得丢。”
因为婆子的一番劝,她选择隐瞒,将计就计嫁了过去,没想到头来,却是作茧自缚。
可回过头想,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当时的情况下,她也未免有勇气坦白。
说到底,宫主究竟为什么要娶她,至今仍是个谜。
京州盼嫁进夜安宫的女子众多,其中不乏名门贵女、绝色女侠、美艳花魁,为什么偏偏挑个柴房里无权无势的小丫鬟?
倒不是她自我贬低,论相貌,她算不上绝代佳人;论风韵,既学不来端庄之态,也无勾魂摄魄之姿;论才学,她没有满腹经纶,琴棋书画也是夏府待嫁期间才学了点皮毛;论财权,她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于他没有半点利用价值。
所以薄风遥为什么会娶她?难道就因为她在林间对鹰护卫说的那番话?
——怎么可能。
她抱紧胳膊,头深埋膝盖。
她没有令人一见倾心的姿色,要说日久生情,除了河畔两次偶遇外,她和薄风遥毫无交集。
到底,为什么?
……
夜渐深,月色更加寂寥。
未曾点灯的卧室里,只窗外透来一圈淡银微光。
听不见门外动静,夏云珠内心反倒不安。她动了动僵硬的双腿,扶着床角站起身。
缓缓掀开的门缝里,一片漆黑。
浴室的灯不知何时暗了,整间屋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如果不是浑身湿冷,先前发生的事根本如同幻觉。
她轻手轻脚踏出门,又立刻触电般收回来,脚底似流淌着暗河,稍有不慎便会深陷漩涡。
想开口唤一声宫主,可经历了浴室的那一幕,喉咙紧得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发出声音。
彷徨许久,还是决定一探究竟。
抹黑来到客厅,轻轻按亮了灯。
沙发上,绯红身影抱臂端坐如雕塑,暖黄光线在他身上镀一层油画般的色泽——精致得不真实。
注意到他衣衫湿了大半,发梢也挂着水,夏云珠表情一顿,下意识地想去叫醒他。这样下去,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感冒。
手伸到半途,又忌惮地顿住。
她现在,还没想好要怎样去面对他……
……
梦很淡,很模糊。
浓雾在眼前层层剥开,竹林间,别致小屋隐约可见。
这里是……
薄风遥听着翠叶响动,步步走向深处。在看白雾后面的景致后,凤目赫然漾出一片不淡定的波纹。
敞开的窗台那侧,年□□童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听见屋外传来剑扫风竹的脆响,一扫困倦,睁大兴奋的凤眼,憧憬地看庭中男子练剑。
小小身躯笨拙地模仿,似是长大后也想成为爹那样扶贫济世、受人尊敬的大侠!
须臾,窗边又出现一名清丽绝俗的女子,乌发云鬓,一双美目含着无尽慈爱,揉着男童的脑袋,柔声道:“阿遥,该洗脸吃饭了,猜猜娘做了什么?”
男童扬起下巴用力嗅了嗅,忽的拍手,欢喜道:“是阿遥最爱吃的糯米糕!”
女子亲昵地捏捏他的鼻尖,笑得倾国倾城:“真聪明!奖励你多吃一碗粥。”
男童便嘟起嘴,一边低声说娘亲狡猾,一边手脚并用爬下榻,往门帘外小跑而去。
薄风遥往里走,空气里泛着糯米的甜,这怀念的香味让他停下脚步,站在门外不敢继续朝前。
舞剑完毕的男子从他身旁走过,是定格在他模糊记忆中的那一张永远不会老去的容颜。
屋内很快传来笑声,温馨笼罩在小小的竹屋间。
他站在原地,平静表情下,已是心绪澎湃。
多少年未敢想起的人……
为什么会在这时出现在梦里……
他一阵晕眩,身体开始发烫发热。
恍惚中似枕在谁的膝上,柔软温暖的手穿过他的长发,和幼时的记忆重叠。
他记得,幼时炎日玩水后,娘也是如此温柔地替他拭发……
眼前的晨雾渐渐散了。
风也变得遥远。
麻痹的五感恢复知觉,过分沉重的眼帘也在这时睁开。
视线里铺满温暖的橙色灯光,空荡荡的茶几、被劈成两半的方形盒子、随风轻抚地面的米色窗帘。
他回过神来,记起这里是夏云珠的家。
浑身灌铅般沉重,后背忽冷忽热,像是生病了。他没有力气,虚弱地倚在她膝上,脑后窸窸窣窣是毛巾拭发的声响。
她是如此的抗拒他……
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早已像含羞草一样藏了起来,但这一刻,还是被轻轻触动。
他闭了闭眼,灯光残留的那圈灿黄在黑暗中一点点变淡,心里波澜却在不断加深。
要拿她怎么办?
如今,他也不知道了……
第10章
头发擦到一半,夏云珠才注意到毛巾上斑驳的血红。心倏地一跳,猛然停下动作查看伤势。
拨开湿润的长发,深处,隐约溢着血。
这是……!
是她昨晚砸的伤。
愧疚顷刻间充满心房,细细说来,薄风遥待她一直不错。
初次见面就借给她外袍;后来遇到刺客的那晚,虽说她想帮忙,但最后却被他所救;成亲这件事上他也考虑周全,怕她受人指点,让她摇身一变成了兵部侍郎家的千金,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她却恩将仇报,在洞房夜砸破他的头。
轻手轻脚挪离沙发,扭头时见他还闭着眼,心里松一口气,麻利翻出医药箱,再次回到沙发前替他上药包扎。
碘酒浸进伤口的刺痛,按理说该惊醒他,然而沙发上的人却睡得格外沉,待她贴好纱布也不曾皱一下眉头。
夏云珠觉得有些不对劲,试探着摸向他的额头。
一手滚烫!
一定是伤口炎症又湿衣入眠引起的发烧!
她顾不得别的,推他的胳膊,想赶紧把人弄醒:“宫主!醒醒!我送您去医馆!”
冷冽凤目掀开微小缝隙,薄风遥开口拒绝,声音沙哑得失了原本音色:“死不了。”
什么死不了!他真以为自己是神仙?
夏云珠在这件事上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勇气,固执地想拉他起来:“家附近有间全天候医馆,趁伤势未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前,早点让大夫医治。”
这是她做的恶,如果薄风遥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会愧疚一辈子!
然而,沙发上的人不肯顺从,反客为主扣住她的手腕阻止她拉扯。
“不必。”他面颊蒙一层病态的红,纵然强忍也还是轻咳两声,拧着眉,表情难受,“医馆,我不去。”
行走刀尖的人本能保持着一份警惕,尤其在他身体虚弱时,更加不可能以身犯险去他不曾了解的医馆。
夏云珠所在的世界,他所知甚少,现在不是出门的时机。
他的顾虑,夏云珠全然不知,见他生病都不肯就医,急得红了眼睛,哭嚷道:“您的伤口发炎了知道吗?!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感染致死!您不是说还要找我算账?这下命没了岂不如了我的意?”
被她哭得头疼心颤,他索性伸出手捉住她肩膀,将人带进怀中,无奈道:“安静点,听话。”
病着的缘故,低哑声线带了点性感鼻音,缠绵得叫人耳蜗发痒。
夏云珠脸贴着他滚烫胸膛,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病痛模糊了霸主的光环,此时此刻的薄风遥好似终于染了人气,再不是京州狠戾残暴、人人畏惧的夜安宫主,使她暂时忘记了害怕。
愣神间,感觉到他的手探来,在她头顶轻揉了揉,声音低不可闻:“夏云珠,旁人,我信不过。”
信不过旁人……
那为什么对她毫无防备?
明明他如今的病痛,都是她一手造成。
……
复杂的情绪在胸口狂跳,一路奔跑至药店后依然盘踞心间。
她撑着膝盖喘气,风衣笼在湿透的长裙外,挡住夜风的寒意。深夜的药店亮着惨白灯光,从店门外能瞅见药柜前昏昏欲睡的药剂师。
退烧刻不容缓,想到薄风遥的病情,她顾不得继续歇息,直起身跨进空荡药店。
药剂师强打起精神接待,听说患者还未量体温,便从柜台分别拿来两样东西:“你说很可能是伤口发炎导致的体热,建议先给他吃消炎药,并采取物理性退热比较好。待会儿回去给患者量一次体温,高于38度5就喂他吃退烧药,如果到了明天仍然高烧不退,一定要带他去医院,伤口感染和普通的感冒发烧不能比。”
她当然也明白去医院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但薄风遥不愿意,她强迫不了。
提着药往家折返,远处霓虹被夜色剪碎成星,落进她眼底,将所有心事一一照亮。
——“旁人,我信不过。”
这话在耳边回响了好多遍,依然淡不去。
她闭了闭眼,头顶似乎还残留他掌心的温度,随着奔跑加快的速度愈发炙热。
不信旁人,却信她。
这是诚心要让她愧疚到极点不成?
……
客厅的灯被关上,薄风遥迷糊间睁开眼,就看到翻飞帘间跃动的剪影,家中除他外再无旁人气息。
他撑起沉重身躯,仰头望向窗外。
他记得,当年的那个夜晚,月光也是如此冰冷的温度,将万物都染上一层诡异的银白——
六岁的他侧卧床榻,浑身烧得滚烫。
接好的四肢依然疼痛难耐,他难受地蜷缩起身体,紧闭双眼仍源源不断涌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