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先要确定一件事, 彩云班到底是不是失踪了。”
展昭说起了当务之急, 如今他们手中掌握的线索是东一团西一坨, 而且都是说不准确的事情。“要确定戏班子的方位并不容易,他们往往居无常所,天南海北都去得。仅凭几道指甲划痕,还有这一张诗册残纸,无法十成十能确定它们正是孙班主留下的证据,而更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彩云班与夷山的七具尸骨相关。”
话虽如此,但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作为查案者即便仅有一丝巧合,也要抽丝剥茧地深入其中。
哪怕明知如今东方大陆上最为繁华的汴梁城,其实每日都有说不清的失踪案发生,有些尚有报案人,有些则是入石沉大海查无可查。
包拯与公孙策也都跟进了床底两条线索,还真是如谜团一般难以一下说清。
那一排横竖圈划的指甲刻痕实在难辨它们是什么意思,而后面那块诗侧纸片尚且有迹可循。
《送元二使安西》是唐朝王维所作的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首诗并不生僻,市面上的唐诗选集八成都会收录此诗,更不提如果是王维诗选必定会有此诗。床底下的纸片只留了诗名,根据其纸张的普通程度无法确定它是从哪一本诗书上撕下,而其后红色‘四’字已经被证实确实由血书成。
四是指标题里的第四个字?还是诗中第四句?或是每一句的第四个字‘雨青尽关’?
解谜的事情交给了脑子里弯弯绕绕多的人,而全面摸查出没夷山四周的人群、彩云班行踪、小院后续租客的事情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九月初,两条确凿消息同时传入开封府。
“简友嘉,这个人用的是假身份,并非陈临所言是一家布行的领队。”
月枕石顺着布行买卖一条线查了下去,今年二月初确实有从湖南入京的花锦布行小商队。一共四人入京,可是他们来京只是为了把囤积的货抛出去,因为花锦布行的老东家病故,商行被其子孙变卖作了现款。
“花锦布行将一笔市值两百两银子的货卖给了简友嘉,他们只负责将货物送到汴京指定的地方。带队人说简友嘉还挺热心地提供了临时住处,正是陈临的小院,而他们只休息了一天就按计划返回湖南了。
经过核实,这一批布料在十天之后被低价卖给了汴京的某家成衣店做布料,店主说了前来卖布的人是生面孔,以往没在布料交易中见过。那人开出的价格不高,只收了一百七十两银子,店主捡了一个便宜收下了布料,他描述的人与陈临说的简友嘉对上了。”
哪个人会做亏本买卖。先是给布行送货的人提供住宿,又是转手低价销货,自己承担了其中的亏损。事出反常必有妖,简友嘉正要借着买卖布匹一事给自己弄个临时身份,一如陈屋主认为他是布行领队。
根据这一点往下查,与夷山球场相关的一众官吏里终于摸到了与简友嘉相关的线索。
负责看管马棚的小吏夏孝说起去年腊月,他在山边遇到过运送布料的马车。当时那匹马的小腿受伤,因此一事夏孝与驾车人简友嘉相识,两人谈了不少,他却真的不记得有无透露出球场内情。
种种迹象正表明简友嘉是一个心思细密、很会看人说话、不着痕迹套取情报的聪明人。在按照他在登记契约时入档的身份登记追查下去,祖籍竟是在宋辽边境一带,而一块的身份核实尤其不准确,当地回复的信函里说的是查无此人。
展昭则是确定了另一件事,彩云班在去年腊月末入城,元月之后班内十人真的凭空蒸发了。汴京四周州县没有一处见过十个人的踪迹,仔细排查没有一起事故里有其踪影,而正与夷山藏尸案的毒杀时间一致。
到此基本能确定,不知真身的简友嘉与彩云班失踪有关,两者极有可能是埋尸案的凶手与受害者。而想要确定这一猜测,必须解开床下的那两条线索。
与《送元二使安西》相关的猜测都在一一排查,公孙策还指出了某一种可能,诗中第四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可作字谜的谜面使用。出了阳关见到的全是陌生人,也便是个个生,正是一个笙字。
“不过一个笙字又表示什么?”展昭在院子里一边喂着红围脖,还不停再想与纸片之谜有关的所有可能。
“陈临的房里没有留下笙这种乐器,或者是要说凶手与笙相关,但我们还是弄不清简友嘉的真实身份。而那一排指甲印记就更怪了,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写字,而要刻横横竖竖圈圈。现在查到彩云班的孙班主老家在姑苏,那该是当地某种密码吗?”
月枕石本是无心地听着,但听闻姑苏与当地秘密时忽而想起一种可能,朱睿说起过近年来苏杭一带商人间兴起了一种新的计数方式。花码由算筹衍变而出,横横竖竖圈圈主要用于速记,这种记账方式正在渐渐从南向北流传,却在北边还不多见。
如此想着,月枕石迅速往蜀兴商行在汴京的分馆而去,当下把那一排奇奇怪怪的横竖圈让周账房解读。
周账房不愧为内行人,一眼便将这些歪歪扭扭的符号还原出其本形——‘〡〨〥〨’,正是一八五八的这一组数字。
“一八五八?”月枕石仍是疑惑看着周掌柜,“这四个数字有什么讲究吗?”
常与数字打交道的周账房摇摇头,“可能是账册的某一页?书籍的一行一列?这都不好说。不过,我们这些账房闲来无事以数字为谜面猜字。一八五八是为井字,您看井字在一横一竖之间有八个角,而且又能拆成四个十字,五八为四十,可不正是应了井字。”
“一八五八是为井。”月枕石念着这一句,她又想起那个笙字谜底,陈临的小院正在醉红楼附近,而醉红楼里不正有一口笙井。那是一口已经不出水的枯井,却曾传出井底笙声,而在坊间得了笙井的诨名。
如此看来,孙班主一定把什么东西存在了笙井之下?
月枕石想到这里又匆匆赶回开封府,不由分说地拉住展昭就把他往外带去。
“你刚刚匆匆跑出去,是发现什么了?”展昭喂猫喂到一半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而一炷香之后又见月枕石神色匆匆回来。
“不是我发现了什么,是你提醒得对!孙班主姑苏出生,运营戏班子必然懂得花码。我们快去醉红楼后院一探。”
月枕石没顾得上详细解释,目前急需确定笙井里是有所藏。
果不其然,两人进入井底后,合力深挖了一番后发现土中深埋了一只上锁的盒子。
“太好了,这件藏尸案终于找到了一条确实的线索。盒子是孙班主苦心藏的也好,是他事前所知的秘密也好,九成与彩云班的失踪有关联。”
展昭松了一口气。七具凌迟分尸的尸骨藏在皇家球场,眼见外国使团来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开封府却还连一点分尸案的具体线索都没摸到。这个案子带给开封府的压力是巨大的,巨大到府衙上上下下连做梦都在想线索在哪里。
“我们快回府,想办法开箱吧。”展昭兴奋地说着就想离开井底,他拉了拉绳子让月枕石先走,却在侧头示意时感到脸颊上被落下一吻。
月枕石亦是为井底的木盒而兴奋起来,这团困扰他们的迷雾终于露出了真实一角。她看着展昭傻了的表情笑了,“你别误会,这是奖励你的无心之语。要不然,我还真想不到花码这件事。”
“你让我别误会。”展昭见月枕石眉眼弯弯的笑脸,他不由问到,“那公平起见,我是不是也该给你奖励,奖励你才思敏捷?”
第95章
月枕石拒绝了展昭在井底给她什么奖励, 他们为了挖这只木盒子沾了一身泥灰,刚刚一定是她被花猫迷了眼才做出了吻猫脸的冲动之举,这就二话不说先一步攀上了绳子朝井口而去。
井底慢一步的展昭摸了摸被吻过的侧脸, 他是抑制不住嘴角上扬,也顾不得一手的泥灰沾到脸上坐实了花猫的名号。
正事要紧!展昭以强大的自制力压下了笑容, 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开木盒子的锁, 这应该也不难,月枕石早年练过开.锁.技,巧, 九成能将木盒顺利打开。
这样一想, 果然他的枕石是最好的,让他控制不住又笑起来,和严肃的破案环境一点都不合。
“熊飞?”月枕石在井口等了一会才见展昭姗姗来迟, 他到底在井下又做了什么, 怎么感觉花猫的脑门上写了大大的一个‘傻’字。
展昭若无其事看了一眼月枕石, 又对守在井侧的醉红楼古管事严肃地说,“暂且封闭四周,别让任何人靠近这口井。另外,还请古管事先召集楼里的人询问一番,有没有谁见过或是听说过与笙井有过的怪事。”
古管事只觉流年不利, 几个月前一墙之隔的杀猫案刚刚过去, 还没消停多久又在楼里的后院井中挖出了奇怪的东西。
“两位大人。这口井起码有几十年不出水了, 当年建造醉红楼之际, 它就被划在了这处角落里。那些井底的笙歌都是市井小道传闻, 不外乎是为了打响醉红楼的牌子而传的八卦,它真没有离奇的地方。”
青楼之间的竞争激烈,而人们不免好奇那些神秘的传闻。有一口夜半飘出笙歌的枯井,不过是醉红楼自家放出的小道消息,为了招揽客人的一种小手段而已,哪里想到井下还真能被藏着什么。
“树大招风,一口井的名气大了,难免吸引了特别的关注。”
月枕石也说不清醉红楼是否风水有问题,她看向笙井后方的围墙,一墙之隔正是那间地下室藏猫的分尸处。宋二保的案子结束了两三个月,而小屋的真正主人薛茂完全不见其踪。
“古管事还是先自查一番,这一步是少不了的,过一会开封府也会派人来问话。想来古管事也不希望有恶徒盯上醉红楼,我们都要及时把危险给遏制住才好。”
两人没在醉红楼多加停留,这就先回开封府,最重要的是看一看木盒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盒子上挂的那把锁有些生锈了,可以看得出来别管木盒什么时候埋到地下,它本身该是有些年头没有开启。
月枕石给锁抹了一些油,没费太大的功夫就把锁给打开了,里面是一叠书册,总共十一本,最上面那一本的样式显然与其他不同。
议事厅里都取过木匣子里的册子看了起来,除了翻阅最上面那本的月枕石,其他人翻开书籍第一页便见一个‘幻’字。
这个字以红色朱砂落笔,非草非行,扭曲之中似乎正与幻术的莫测联系到了一起。恰如扉页所记,《列子·周穆王》:'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
幻术一道古已有之,曾经它与巫术密切相关,不论它是否真有改天换地的本领,它都有震慑控制人心的力量。
木盒中十册手抄书正记录了那些古老的幻术,从文字到配图无不彰显着这门奇术的诡异莫测之处,不仅是凭空变出水火,它能够操纵人的五感,以而进入一种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境界。
“孙班主记载了一起十二年前的旧事,那是彩云班成立的第三个年头,他们前往湖南一带表演。当年彩云班还叫灵云班,不想却是犯下了一场屠村之祸。”
月枕石翻开的那本册子正由孙班主所书,上面写到孙嵩是幻门云氏一支的传人,传到他父亲这一代碍于天资所限不得大成,便是拉起一个戏班子四处表演为生。
那一年,灵云班在甜水村照例上演了一场灵云降世的表演,云彩里冒出金光仿佛如神仙降世。村里人没有见过那如此真实的把戏,九成的人都信了灵云班的人有大神通,是可以帮助他们取出传说的宝藏。
原来甜水村自前唐末年先人定居当地后,历代就一直流传着有关宝藏的传闻。
要不说乱世过后宝藏的传闻似乎总在深山里能听到一二,那都是因为唐朝本就是万国来朝的富裕,而后经历了五代十国的战乱,门阀世家四散凋零各支都流落迁徙四处,有关那些大家族的巨额财富的猜测不时总在民间流传。
几百年过去,仍旧会有贪心人窥觊那些不知流言里的财宝。孙班主祖上正记载过一些藏宝地,其中之一便是甜水村所在。
在二十二年前灵云班与江湖人合作,戏班谋取村里人的信任,借用宝藏传说里祥云东来取宝人至的传闻,势必要从甜水村里挖到一点什么。
“混账!”包拯快速地将孙班主的记录翻阅下去,其中写到二十二年前甜水村的村长在深信灵云班的情况下真的说出了宝藏之事。
深山里的甜水村加在一起也就八十来人,他们的祖辈本是为了守护主家的财产而在山里隐居,只是时光变迁主家迟迟不来人,那些金银珍宝便也埋在了山林里。灵云班与其所勾结的江湖人趁势挖出了所有宝藏,那一笔宝藏能够供他们挥霍几辈子不愁,正是因为数量巨大盗宝者内部发生了分歧。
绿林盗匪想要除去灵云班独吞宝物,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召集来了帮手放火烧山,把甜水村的知情人也都给弄成不会说话的死人。
变故突生里,孙班主之父拼死一斗,他用幻术牵制住了盗匪们,没敢再贪恋宝藏便让孙班主与戏班的三人逃出了深山。
孙班主额头的彩字正是其父临死前所刺,是让孙班主牢记这一桩错事,此后不再使用莫测的幻术,仅仅是以表演为生的彩门中人。
事后,孙班主打听了甜水村的情况,村长启动了前人留下来的对敌阵法,村子里的人与盗匪一众同归于尽,而深林大火熊熊燃烧,最终此案被定性为盗匪入村抢劫,双方在火势里全灭的结局。
甜水村之事后,孙班主不再贪求钱财,他与活下来的三人组建了彩云班,云游四地只以简单的表演为生。谁都不愿意在去回想那场深山里的罪孽,他只将当年事情与幻术古书一起藏在了木盒里,隐约觉得某天或许会迎来大难来头,那么这就成为了最后的一份记录。
至于为什么要把木盒子埋在笙井里,孙班主并非无缘无故地将临时落脚点租在醉红楼之侧,而是因为奇门之中隐有传闻这一带曾是聚灵处。
顾名思义,身怀异术的人会在暗中聚集交流,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帝都皆有那样一处地方。宋朝定都汴梁,这里也曾往来过一些奇人异士,却是不如前唐能入出宫廷,特别是赵普治罪幻术师侯莫陈利,在其死后民间奇术就更加隐匿而收敛踪迹。
孙班主不曾写下他是否在汴京遇到了奇人奇术,但自从二十二年前犯下血罪,他总隐隐担忧某天遭到报复,便是提前将木盒埋到了井底。
他写明不论是否在汴京遇险都不再带走木盒,他已经五十又七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半只脚已经跨入棺材,有些事情如果真要来就让它来,而木盒子会否重现天日便也交给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