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值在一名蛇头被判死刑后达到最高点。
这场精心策划的报复里, 那只无辜的待宰羔羊是年幼的姜眠。
他被几个男人绑架到一个偏僻的村庄,反锁在一个脏兮兮的小黑屋里。
都是穷凶恶极之徒, 不会看在他是一个孩子的份上就给予特殊对待。
恶语相向还算轻的,动不动的殴打折磨,不到一周, 他已经遍体鳞伤。
咬人的老鼠, 吃剩的饭菜, 臭气熏天的屋子。
经过刚开始的哀求与哭泣, 后来的他渐渐学会咬紧牙关, 不发一言。
只有在剧痛到无法忍受时,才会发出像小狗一样的呜咽。
因为他深知, 他的求饶和眼泪绝不会换来歹徒的怜惜, 反而会满足他们变态的破坏欲。
“妈的,这小子不当共产.党可惜了。”他听见其中一个男人这么说道。
姜眠嘴唇微微翕动, 似乎想说什么,那人见状俯下身来,只听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日本鬼子。”
“他妈的,活腻了吧!”男人盛怒。
因为那句话,他的脸被划得稀巴烂。
那时他想:这下子,幼儿园那些鼻涕虫总不会天天围着他转了吧。
爸爸一定会来救他。这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后来,爸爸果真来救他了。
全副武装的刑警们破门而入,久违的光芒直直穿透过黑眼罩。
他听见一阵短暂的枪战,似乎有谁中了枪,然后是嘈杂的说话声与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对讲机呲呲的电流声。
“呼叫总部,这里是刑警一分队,有警员中枪,立刻请求支援,重复一次,有警员中枪……”
在那个脏兮兮的小黑屋里。
遍体凌伤的他被警察揭开眼罩。
入目的是血迹、枪、记者、带着手铐的男人、穿着警服的爸爸,和他被子弹贯穿的胸膛。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从外科转到精神科,大多时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不说话。
出院后,他跟着奶奶去了郊区外的房子。
他喜欢这里,干净、安静。
后来,奶奶捡回来一只流浪猫,猫咪断了一条腿,养了好久才逐渐好转,取名为甘来。
甘来甘来,苦尽甘来。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出自《穆玄英挂帅》
第二年夏,嘈杂的蝉鸣,明晃晃的太阳。
姜眠蹲在院子里,拿着巴掌大小的铁锹给盆栽翻土,甘来翻着胀鼓鼓的肚皮,懒懒地躺在他脚边,时不时软软的喵一声。
突然,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开过他家门前,最后停在隔壁那个空了整整一个春天的大宅子前。
他听见开关车门的响声,突然传来小女孩又糯又甜的声音。
拉长了声撒娇道,“爸爸,我想喝酸梅汤。”
另一道成熟的男声满含宠溺道,“囡囡听话,等爸爸把行李卸下来再给你做。”
下一秒,又响起另一道偏冷的女声,“每天吃那么多,你是想做一只胖天鹅吗?”
小女孩反驳道,“我我我每天都有在练舞!”
姜眠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着土,那时他对隔壁小姑娘的第一印象,仅仅停留在那道娇娇软软的声音上。
有一次,甘来贪玩爬上了庭院里那棵葱葱茏茏的老树,倒霉地卡在两根树干中间,一个劲地喵呜着。
姜眠试了几次,才费力爬上那棵老树,他一边抱着甘来肥胖的身躯扯了扯,一边无奈地说道,“你呀,让你别吃这么多,这下好了。”
甘来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惨兮兮地喵呜一声。
姜眠还在努力帮甘来脱险时,突然听见庭院那边,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
他下意识偏头去看,透过繁密的树叶。
原来从这里刚好能将隔壁的庭院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声音的来源,是一个正在跳舞的白裙子小女孩,那双白白净净的双脚踩在木廊上,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柔软如绸缎的头发没有扎起来,在阳光下宛如甜甜的蜂蜜,闪着琥珀色的光。
他不了解舞蹈,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小姑娘跳的很好看。
像极了山林间的小精灵。
“囡囡,吃西瓜了。”突然响起一道男声,一个像是她爸爸的人,端着满满一盘子西瓜走了过来。
她微喘着气停下舞步,咚咚咚地跑过去,挑了两块最大的,一手一个,张嘴咬住西瓜顶时,好吃到弯了弯眼。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爬上那棵葱葱茏茏的老树,坐在一根结实的树枝上,透过繁密的树叶,暗戳戳地偷看小女孩跳舞。
成为了他的生活必需品。
他在心里解释说,他只是无聊罢了。
隔壁的小姑娘,漆黑明亮的眼,笑起来时总让他想起蠢萌的小仓鼠。
这个夏天,就连窗外的蝉鸣也显得可爱起来。
其实记忆里,祝星萤和姜眠说过一次话。
话说那天,自从甘来被卡在树干之后,姜眠就开始控制它的猫粮,它整天围着姜眠打转,又是咬裤腿,又是舔手指。
可姜眠就是不为所动。
或许是嗅到隔壁庭院传来的香味,它爬上了树干跑到祝星萤这边来了,喵喵喵地冲着她叫唤。
等姜眠发现时,它已经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鱼肉。
他想了下,还是敲响了隔壁的门。
刚从里面打开门,就看见趴在木廊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鱼肉的甘来。
面前站着那个小姑娘,她今天还是穿着小白裙,裙角是纷纷扬扬的梨花瓣。
她歪了下头,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大热天还戴着口罩的男孩子,“你好,请问你找谁?”
他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微弯了下,言简意赅道:“那是我家的猫。”
她明白过来,招呼他进来,“那是你家的猫吗?好可爱。”
他跟着她进了庭院。
祝星萤摸了下木廊上吃鱼肉的甘来,侧头笑眯眯地问他,“你喝不喝酸梅汤啊?我爸爸亲自做的。”
一切都是从那个温暖的笑容开始的。
她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悄悄地开始萌芽。
姜眠看了看白色瓷碗里焦糖色的酸梅汤,又看了看小姑娘比酸梅汤更清甜可口的微笑,神差鬼使般点了下头。
就是想,和她多呆一会。
祝星萤赤着脚跑去厨房为他盛了一碗酸梅汤,回来时小心翼翼地生怕洒了,然后捧着递给他。
接过时,不小心碰见她的指尖。
温温的。
她捧起自己的碗,跟他轻轻碰了下,笑得绵软又无害,“干杯。”
她正要喝,见他没有任何动作,指了指他的口罩,好心提醒道:“吃东西应该把口罩摘下来哦。”
姜眠沉默了半响,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腾出一只手揭下口罩,只揭到一半,却听小女孩轻轻咦了一声。
他的脸上还有未好透的伤痕,看起来狰狞可怖。
姜眠听见她的惊呼,指尖猛地一颤,手忙脚乱地把口罩重新戴上,放下白瓷碗,一把抱起甘来转身就准备走掉。
祝星萤回过神,连忙拉住了他的手腕,她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肯、肯定很痛吧,你、你要吃小蛋糕吗?”
姜眠微微垂下青睫,差一点点,他就答应了。
她看着他,他看着地。
片刻后,他轻轻挣脱开她,几乎是狼狈地跑掉了。
他还是会每天偷看她练舞,只是没有了接近她的心思。
毕竟她是那么好看。
过往岁月就像白瓷梅子汤的杯壁上那层薄薄的水雾。
唯独记得隔壁那个小姑娘,撒娇的时候很好看,笑的时候很好看,跳舞的时候很好看,就连冬天裹得像只小笨熊,他也觉得很好看。
后悔那时候,没有尝一尝,那碗酸梅汤的味道。
“姜眠,你发什么呆呢?”祝星萤拿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回过神,捉住她乱晃的手,桃花眼弯了弯,卧蚕漂亮而明显,吐出两个字:“甘来。”
她轻轻念了几声,“甘来?苦尽甘来?真是个好名字。”
过年那天,陈阿姨做了一桌的好吃的。
奶奶笑眯眯地说,“今年过年多了一个萤萤,热闹了很多呢。”
祝星萤不好意思地笑笑,“还要谢谢奶奶收留我呢。”
几人吃饭时其乐融融,年味十足,电视里播放着春晚。
吃饭中途,祝星萤贪嘴喝了点葡萄酒,没过一会后劲就上来了,四周空气变得稀薄又燥热。
她快速扒完了饭,推开玻璃门,摇摇晃晃地钻了出去。
等姜眠吃完饭来找她时,她正坐在木廊边上,垂着头玩手指,两条腿荡啊荡,看样子醉的不轻。
他在她旁边坐下,轻轻叫了声,“囡囡。”
她猛地抬头,呆呆的望着他,“诶,你怎么知道我叫囡囡。”
他轻笑了下,也不回答:“囡囡。”
见这人只叫她乳名不说话,祝星萤也有些不耐烦了,借着酒劲凶了一句,“干嘛!”
他斜睨她一眼,“凶什么凶。”
“哼。”她委屈巴巴地撇了下嘴,偏头不看他。
他看得好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摆出一副长辈问成绩的模样道,“囡囡,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祝星萤也不记仇,转眼就忘了刚才的事,闻言想了下,声音乖甜乖甜的说,“我想做一个舞蹈家,在国家级剧院里演出,谢幕的时候,妈妈坐在第一排为我鼓掌。”
他轻笑了下,“祝你梦想成真,到时候可要给我留张票。”
她傻笑了会,“你呢?以后想做什么?”
他沉默了半响,缓缓开口道:“我想做……”
“你等我一下!”她突然打断他。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后咚咚咚地跑上楼,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玻璃瓶,又咚咚咚地跑下来递给他。
“嗯?”他疑惑地接过。
她用手背蹭了蹭鼻尖,看着他笑眯眯道,“这是十八岁生日礼物,上次都没来得及准备,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他打断她,坚定的说,“很喜欢。”
他说这话时,是带着笑的,眼睛里好像也亮起了星星。
后来,姜眠在一次打架中不小心摔碎了玻璃瓶,星星掉了一地,过后他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起来。
朋友劝道,“都脏了,别捡了。”
他不听,侧脸有些执拗,“还没有人送过我星星呢。”
酒劲上了头,祝星萤摇摇晃晃地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去前小声咕哝一句:“好喜欢你哦。”
他将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拂开,轻声说道,“知道啦,笨囡囡。”
第18章 平淡
——我明天的回程机票。
收到这条短信时, 祝星萤正和姜眠窝在沙发上回看春晚, 正好听到相声的节目,她抱着卡通抱枕笑得合不拢嘴。
她捞起旁边的手机一看,笑容稍稍收敛。
抿了抿唇,回了一个好。
她斟酌了半响,侧头对姜眠说道,“姜眠, 我妈明天回来,我也该回家了。”
他沉默片刻, 说, “行,我下午送你下山。”
吃过午饭, 她将行李收拾好,拖着个行李箱对奶奶说,“奶奶我走了, 暑假再来看你。”
奶奶笑得很慈祥, 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平安扣手链, 放在她手心里, 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这是我亲手做的, 路上小心。”
祝星萤看着手掌心里的平安扣,微微愣了下。
她虽然不懂玉, 却也知道价格不菲。
她记得姜眠也有这么一条平安扣手链, 大概也是奶奶亲手做的吧。
平安扣,象征着岁岁平安。
寄托着人们最朴实美好的愿望。
她眼角有些微微湿润, 她连忙低头揉了揉,一边揉一边说,“谢谢奶奶。”
陈阿姨听见声音,连忙从厨房跑出来,“这就要走了?我晚上还炖了老鸭汤,吃了再走吧。”
她甜甜的笑了下,“不用啦陈阿姨。”
出了宅子,两人在雪地里行走,踩下去一步一个坑,姜眠帮她提着沉重的行李箱,她两手空空地跟在他身后。
这次,没有理由再让他背了。
祝星萤垂下眼眸,看着地上白到反光的雪,微微失神。
“快开学了。”她低低地说。
快开学了,意味着重新投身回到城市的喧嚣里,姜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冷漠,这样的假设让她有些不安和害怕。
他轻轻颔首,哪壶不开提哪壶:“嗯,你作业写了吗?”
祝星萤:“……没有。”
约莫一个小时,两人才从山上走下来,公路上的积雪被清理掉了,姜眠在手机上叫了辆车,两人站在路边等着。
那辆车很快就到了。
上车前,祝星萤说了声再见,正要弯腰钻进车里。
“囡囡。”他突然轻声叫了下。
她诧异回头,“诶?”
他抿了下唇,“没什么,路上小心。”
祝星萤心中陡然升起几分失落,她转身钻进车里,透过车窗看他,姜眠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走到前面用手撑着车顶,弯下腰来看她,“到了给我打电话。”
她乖乖地应了声。
她依依不舍的小模样似乎取悦了他,姜眠伸出左手揉了揉她发顶,手腕上的平安扣手链微微晃动。
他的桃花眼弯成一道桥,“囡囡乖,开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