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他端起汤碗,随意地喝了一口,“我该告诉你的我都说了。你父亲没死,我暂时还没办法安排让你见他,我跟他一直都是处于单线联系的状态,这里的电话也不安全。你如果想见他就乖乖地留在我身边等着下一次机会,不要总想着逃命、自杀,给彼此找不痛快。”
话糙理不糙。
在思轻轻地点头,她稍稍地理解了一些,听明白了。
不过就她父亲与周觉山的这段接触过程来说,其实如果真的细究起来,这里面还是存在着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比如……
“那……既然我父亲原本对你避之不及,那他现在为什么又会主动联系你呢?你们两个的联系是不是见不得光?你为什么要藏着这个手机?我跟你的谈话你为什么会害怕被别人听到?你不是南掸邦军的团长吗,你这样暗地里联系一个外国人,难道就不怕会违反南掸邦内部的军规军纪吗?”
所有的问题,犀利、刁钻,直戳他脊梁骨,一针见血。
周觉山哂笑一声。
转头,冷冷地盯着她看。
“你别得意忘形,我不是士兵甲乙丙丁,别拿你战地记者的那套来盘问我。”
“……”
在思挑眉,机灵地转了转眼睛,她也就是问问,他可说可不说的,她倒也没指望真的能盘问出什么来。
总之,现在呢,她急需要知道的事情周觉山都已经基本告诉她了。她父亲竟然没死,竟然活得好好的,这真的是一件她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她暂时不会再奢求太多,毕竟她身上还有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切都可以等到她伤好之后再从长计议。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周觉山转过头去,继续吃饭,他跟她聊了太久,碗里的汤都有些凉了。
他坐在床边,拿起汤勺,从锅里重新盛出来一碗。
在思悄悄地瞥他一眼,忍着疼,抬手,慢慢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周觉山没有察觉,闷头吃饭,她红着脸,轻轻地晃了一晃。
“你……你在赵骏家养伤的时候,除了赵骏之外,还记不记得有什么别人存在啊……”
周觉山咬了一口滚烫的鱼肉,“什么别人?”
就比如……
“一个女生。”
周觉山停顿了一下。
在思望着他的背影,赧然地低头,她慢慢地收回了白皙的小手,害羞到连耳根都烧红了。
看样子他还没忘了她……
那就够了。
一些尘封的记忆缓缓地涌现出来……
从模糊不堪变得逐渐清晰。
……
“爸爸,这个哥哥怎么了?他为什么不会动呀?”
干净整齐的病房里,六岁的小在思捏着父亲宽厚的大手,躲在父亲的身后,悄悄地打量着一个满身是纱布的小小少年。
赵骏温柔地回答她,“哥哥受伤了,需要有人照顾。”
“照顾?”
在思懵懵地咬唇,听不太懂。
赵骏弯腰摸了摸女儿的头顶。“照顾就是……陪他说说话,聊聊天就可以。爸爸妈妈工作忙,在思可以照顾哥哥吗?”
一双漂亮的黑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小在思精明着呢。
“那在思想要奖励。”
“他就是你的奖励呀。”
赵骏一家三口常年在中缅边境生活,这里偏僻、闭塞,并没有多少孩子和玩伴。“只要在思照顾他,在思就会有朋友了。哥哥会替爸爸陪着你,每天都陪在你身边,你说好不好?”
在思眼前一亮。
仰头,粲然地笑开,“好呀。”
在思也有朋友了。
.
周觉山醒来的第一天,床边就站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小丫头竖着两个马尾辫,穿着一身漂亮的粉裙子站在他面前,她见他醒了,双手托腮,立即趴到他床头。
“哥哥,我叫在思。”
周觉山冷着脸翻了个身。
小丫头颠颠地转了半圈,跑到床的对面。双手托腮,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
“哥哥,你叫什么呀。”
周觉山懒得理她,盖被,睡觉。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之久。
新朋友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她——小在思坚持了半个月,终于有些气馁,她心灰意冷,打算放弃这个朋友。
爸爸下班来开导她。
“在思,哥哥只是不会说中文,你教他,他会愿意跟你说话的。”
六岁的孩子正好刚上小学,在思瞬间满血复活,抱着一年级课本颠颠地跑进了周觉山的房间。
“一。”
她指着语文书的一条横杠。
周觉山正坐在床上拆腿上的纱布,他闷着头,眼皮都懒得抬,像没听见似的。
在思爬上床,脱掉鞋,跪坐在周觉山的面前,用两只白嫩嫩的小手掰扯开了他的嘴巴。
重复,“一。”
周觉山不耐烦,抬头看她一眼。
在思嘻嘻地笑着,又用小手轻轻地摸了摸他受伤的脸颊。
“还疼吗?”
周觉山抿唇,他被她摸得又细又痒,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门外,赵骏小心地探头看过来,他立即拍掉她的手,继续缠纱布。
“一。”
在思追过来,锲而不舍。
周觉山没辙,语气不耐地道,“一。”
“二。”
她笑了笑指着书本上的两道横杠。
“饿。”
“不对不对,是……二。”在思又将嘴巴张大了一点。
“二?”
“对对对,三。”小老师教的很快。
周觉山敷衍地回道,“三。”
“四。”
“四。”
……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周觉山就已经学会了中文的一些日常用语,虽然说话还不算流畅,发音也不标准,但起码已经能与在思一家人进行最基本的交流。
“爸爸,我很厉害对不对?”
吃晚饭的时候,在思咬着一根青菜,急着求夸奖。
赵骏笑了,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你厉害,但最主要还是哥哥聪明。”
一个六岁的孩子,自己说话都不清不楚能教出来什么东西,赵骏忍不住多看了对面的男孩一眼——这小子自己倒是个有天赋的。
周觉山放下碗筷。
“你们慢用,我先回房了。”
在思妈妈让他再喝一碗汤,他拄着拐杖,摇头,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桌上摆着两个临摹用的字帖,他坐下,拿起钢笔,一笔一划地学着如何书写汉字。
在思悄咪咪地尾随进来,两手背在身后,似乎是偷藏了什么东西。“哎。”
她踮脚碰了碰他的肩膀。
周觉山纳闷转头。
她迅速按下快门,给他照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人,头上还缠着两圈纱布,脸上的伤痕也没好,他当时皮肤黝黑,嘴角也歪着,一点都看不出现在的五官和模样。
窗外的小雨如烟如雾,愈下愈大,风呼呼地刮着,街道上连一个路人都没有,站岗的士兵也躲在了院子里的雨搭下面,细密的雨线犹如千万条银丝,织出了一片迷蒙氤氲的雨幕。
在思望着眼前的男人,莞尔,缓缓地低垂下眼眸。
“当初那张照片,我一直都有留着,我把它夹在了日记本里,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了。”
周觉山回头看她一会儿。
他轻笑一声,将手里的汤碗放到桌上。
有些记忆,实在是被他压制了太久。
“所以我昨天不是又给你补了一张吗。以前那张太丑,丢了就丢了吧。”
第十九章
随后的几天, 周觉山清闲了一些, 南掸邦军区那边还是会不定时召集几场线上会议, 但好在事务都不紧急,他简单处理一下,便可以分派到下属的手里进一步实行。
南渡河畔, 细密的秋雨一直没停,雨势不大,但聚少成多,清凉的雨水已经足够滋润村后山头上的那一片略显干涸的土地。
村寨里那些村民的土地就位于村后的那一片荒山脚下, 正值秋收时节, 对岸的那伙人也最近十分安静, 村长带着几个村民找到了冯连长那里, 希望能出村到田里去收割玉米。冯连长转而又向周觉山请示, 周觉山首肯, 又分调了两个排的士兵, 让闲散的士兵帮着当地的老人和小孩一起到田间干活。
晌午时分,淡青色的雨幕下, 人们穿着雨衣,头戴斗笠,脚踩着湿润泥泞的土地,穿梭在一片茂密的玉米地里。
在思闭目养神,安心养伤。
她躺在二楼的床上,还可以听到从村后传来的村民们在劳动中的一阵阵欢歌笑语。
民风淳朴的地方,朴实无华, 乐善好施,即便是条件艰苦了一点,但却知足、坦荡,并没有活出一种穷人的样子。
不多时,从楼梯口处,传来了一道敦实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你的卷粉做好啦。”
卧室的房门关得严,康嫂端着一个红木纹的托盘上楼,她走到门口,停住,用脚尖撬开一点房门,又拿结实的手臂顶开了房门的缝隙。
一碗清凉的卷粉,新鲜出炉,托盘上还摆着一杯热烫的豆浆,刚磨好的。须臾间,一缕袅袅的浅白热气萦绕回旋,氤氤氲氲,香气扑鼻而来。
在思急着坐起,康嫂心头一颤。
“哎,躺下躺下,我给你拿过来,你别着急。”
康嫂跟在思言语不通,周觉山虽然一直都派康嫂来照顾在思的起居饮食,但说到底她和她还是两个国家的人,其实康嫂始终都不知道自己照顾得是否得当。
康嫂心善,是个热心肠,她丈夫在战场上死了,身边没有别人,她就把在思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只可惜,自从这女孩来到她身边之后,她就眼看着她日渐消瘦,她总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没照顾好人家,心里面百般自责。
今天上午,她收拾屋子,正研究着中午应该给她做点什么吃的,破天荒的,在思叫住了她,她让她拿来纸笔,画了一样她想吃的东西,又画了一些具体做饭的步骤,康嫂不认字,但图还是看得懂的。
康嫂扶起在思,给她垫了两个枕头,又将卷粉和豆浆端到了在思的面前。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她眼里满是期待地看着她。
在思笑着,频频点头,“没错。”就是这个。
康嫂点头,长舒了一口气,“那你快吃吧,粉坨了就不好吃了。”
卷粉这种东西,在缅甸还挺常见的。她以前总觉得在思是个中国人,那里的人有钱有势,应该会喜欢吃一些大鱼大肉,缅甸又盛产鱼虾,她就常给她做一些值钱的玩意,但谁想到她竟然会喜欢吃卷粉呢,便宜又方便,磨面擀皮蒸一遍就行,对于她们这种常年做饭的山里女人来说,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屋里面没有能架在床上的小桌,康嫂就地取材,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泡沫箱子。她将中间挖空,留下四角,随后将泡沫箱放到在思的腿上,再接着把托盘里的食物放上去,隔热又轻巧,高度跟桌子一样,正好合适。
在思莞尔,举起一个大拇指,给康嫂点了个赞,她低头又看看面前的卷粉和豆浆。
离家太久,就会想念一些街边巷口的小吃。
她翻出一个皮筋套,将长发扎了起来。卷粉上的辣油、花椒油、蒜泥、葱花和姜茉……
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她连忙拿起筷子,夹起了一片白到透明的粉皮。
……
一道皮鞋声响起。
绵薄精细的卷粉瞬间掉回了碗里。
在思怔然地抬头,周觉山单手拿着一沓文件推门进来,文件袋是防水的,但他出门时没穿雨衣,雨伞不太好用,一身浅色系的军装都被雨水淋湿了一点。
他随手将文件扔到桌上,转身,脱掉外套。
“陈医生说你术后十天内都不能吃辛辣的食物。”
他站得笔直,背对着她,面朝着墙壁,一粒粒地解开了衬衫上的扣子。
在思一脸悻然,抿抿唇,迅速地拿起筷子,将卷粉上的辣椒油、花椒油等等藏到了碗底。
康嫂看看气氛,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在思偷偷地喝了一口热豆浆,擦擦嘴巴,镇定自若地又夹起了一根卷粉。
周觉山侧头,眉梢微挑,他摸出腰侧的92G,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塞进一颗子弹,动作极其迅速地给手-枪上膛。
“……”
在思满腹委屈,乖乖地放下,“吃一点儿没事儿的……”
周觉山不以为然,卸下弹夹,将子弹退了出来。他放下枪,走到她面前,坐下,夺过筷子,将碗底的辣酱油一粒一粒地挑了出来。
“哪个医生跟你说的?”
“……”在思气馁。
他明知她对外一直宣称自己不会说缅甸语,哪个医生又会傻到跟她说话。
四下里一片寂静,相顾无言,经过冗长的静默过后,周觉山又发现了藏在卷粉里的姜茉和葱花。他干脆把整个碗都端出来,拿到桌上,自己吃了。
十二点半整,病号餐如约而至——又是鱼汤和面糊,在思深深地绝望,但是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周觉山坐在窗下瞥她一眼,她没辙,拿起勺子,照旧舀起一勺汤放进了嘴里。
卧室里安静得出奇,两个人各吃各的。
在思低垂着眼睫,百无聊赖地搅动着手里的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