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广州住了小两月,就自海上坐船折返。牛氏不大适应海船颠簸,到了宁波就吵着要回江宁老家去,改走运河回京,又想多陪孙子几日。秦柏也不勉强她,这几年夫妻俩分开的时间长了,倒不象从前总是粘在一起,并不是感情淡了,只是各自习惯了独立。他们夫妻俩约好,秦柏带着孙女秦含真继续走海路北上,牛氏则转道金陵,在老家多留一阵子,再走运河回京,一家人在京城团聚。哪里想到,秦柏与秦含真因在山东遇上台风,索性就停了下来,绕着大半个山东玩了一圈,再到东莱上船继续北行,到天津上岸,转走运河入京。比起原本约定的日期,足足晚了两个月才到京城。
这个时节,京城已经入了冬,外头刮起了冷风,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开始下雪。他们刚从比较暖和的南方回来,一时间还真有些不大适应。秦柏倒还罢了,身边没少带冬衣,秦含真的冬衣却都有些小了,又想着家里定然已经备了新衣,不想再花费钱财去添置。她就让丫头们把南下时带的夹棉衣拆开来重新改了大小,继续穿在身上。只是她南下时已经开春了,带的棉衣都偏薄,拆拆改改地,自然不如新衣暖和,所以这会子就有些扛不住冷风了。
还好快要到家了,到家就好了。家里定然已经做好了新衣服,只是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适?秦含真如今正处在发育期,一年就能长高好几公分,人也壮实不少,今年新做的衣裳,明年就完全不能穿了。她还真怕家里的管事们不知道,给她做的新冬衣偏小了,她还得再拆再改再做新的。如果是前两年,她一个小丫头将就着也就对付过去了。但如今情况不大一样,她一回京就必定要参与到京城闺秀圈子的交际活动中去的,若是衣着上露了怯,难免会叫人笑话。
马车非常平稳,这是家里特别叫人打造的,加装了一些减震的装置,用上了秦平特地叫人从琼州捎回来的橡胶,连车轮也给蒙上了一层胶皮,自然比寻常马车要稳当许多,车速还不慢。秦含真也没再晕车了,除了有些疲倦,并无任何不适。
他们花了半天时间,终于进了城,回到了自己的家,永嘉侯府。
永嘉侯府与长房的承恩侯府毗邻而居,面积却比承恩侯府要小一些。整座府第是呈五进三路的格局。中路五进,分别是前院、秦柏与牛氏夫妻所居的正院,充作校场的空地,以及秦平这位世子所住的四进院,最后是库房。
东路五进,第一进是客院,专门预备给族人或亲友,以及秦柏所教导的学生们在京中借住。第二进与第三进是花园,第四进则是秦含真的院子了,再往后是厨房与仆役的住处。
至于西路,格局则要更简单些,一溜儿下去五个院子。头一个院子不住人,平日里做藏书、会客使,却特地备下了厢房,是预备给吴少英住的,只是至今还未派上过用场罢了。第二进院子是给秦安夫妻留的,第三进则是给谦哥儿备下。这三个院子,如今都空在那里,不曾有主人,也就是书房院平日里还有些人气。再往后,则是仆役们聚居之所了,不必详述。
这么大一处侯府,如今住的没几个主人,还真有些冷清。虽说长房就在边上,两房人关系还不错,可以常来常往,但又哪里及得上自家人多热闹?秦含真进家门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自己与祖父这趟回来得晚了,只留祖母牛氏一个人在这宅子里,恐怕她老人家寂寞得很呢。
牛氏早就得了下人的信儿,扶着丫头往前院来迎了。远远地瞧见丈夫与孙女儿进了大门,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你们真是气死我了!拖到这时候才回家,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她从江宁返京,进了家门后,才发现早该回来的丈夫与孙女儿不在,一打听,得知他们一直没有信儿,也不知道在路上如何了,她就不由得担忧起来。尤其是长房那边听说了消息,说山东海上起了台风,刮得不少船都翻了,她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怕传来的是坏消息。过得十天半月,才收到信,说这祖孙俩正在山东境内玩呢,说要去爬泰山,叫她如何不生气?!
牛氏难得地冲着丈夫拉长了脸:“你们只顾着在外头快活,都不知道我听说你们的船遇上台风后,有多么害怕!老的是老没良心,小的也是小没良心的。我怎么就这样命苦,摊上你们这一对没心没肺的祖孙了呢?!”
她哭了两声,又想起了大儿子:“侯爷的儿子也一样是个没良心的。我总盼着他早点儿娶个媳妇回来,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呢,都亲自往广州去两回了,连人选都替他找好了,只等着他点头,就立刻能办喜事,他却死都不肯依我,真真气死我了!”
秦含真一听到祖母提起了自家父亲,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悄悄儿与秦柏对视一眼,祖孙俩不约而同地装起了怂。
第二章 镯子
秦含真祖孙俩舟车劳顿,因此牛氏也只是念叨埋怨了一阵子,便拉着他们进屋歇息了。
大家坐下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说些别后的经历,路上遇到的险境,还有山东游的有趣之处。不一会儿,底下人送上饭食来,一家人草草吃了些,牛氏便留下丈夫,打发孙女儿回自个儿院子去梳洗。歇过一晌,晚饭还要在一起吃呢。
秦含真就带着几个丫头,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的院子在东路第四进,与父亲所住的院子就隔着一条走道,挨着花园,是个方方正正的三合院,在南边的围墙上留了漏窗,借了园子里的景,趁着院中的山石花草,也颇为雅致。
秦含真在这院子里也住了几年,里里外外都是亲自重新布置过的,自然住得舒心。进了屋,便有大小丫头们过来请安问候。她一概挥手将人摒退下去,只留几个贴身侍候的,先洗了澡再说。
这院子的下水道、浴室等等,都是秦含真亲自画了图,叫工匠重新修建了的。因着她是文科生,记不清那抽水马桶是怎么做的了,跟工匠们比划了半天,他们也没听懂,至今还没能拿出成品来。所以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做抽水马桶了,只做了局部的自来水,还在高处设了水箱,利用重力做了淋浴设施,当然,宽大的浴桶也是有的。有了下水道,有了自来水,没有抽水马桶,也不过是多费点儿事,需得花力气去冲洗厕所罢了。即使在现代社会,抽水马桶不曾普及之前,全国人民还不是一样用的蹲坑?
秦含真自我安慰,只要卫生条件有所改善,生活也方便了,就是大进步,抽水马桶什么的,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必备品。
秦含真利用淋浴洗了个热水澡,又在浴桶里泡了一刻钟。丰儿往水里添了些去乏舒缓的药材,她闻着又香又舒服,全身都暖烘烘的,方才起身,拿大布巾擦去水迹,另换了家常衣裳,都是柔软舒适的面料,脚上还踏着绒面的居家室内拖鞋,袖着手,就这么慢腾腾回到卧室里来。
眼下才十月初,天儿虽冷了,却还不到十分冷的时候。秦含真这屋子是砌了火墙的,只是她嫌火墙烧得早了,容易上火,隆冬腊月里是没办法,眼下暂时烧个暖炉也就够了。两尺高的紫铜落地大暖炉,拿铁罩子罩着,放在离炕两米远的地方,屋子两边放下厚厚的帷幔,整间暖阁都是暖乎乎的,又不至于太躁。
秦含真伸手在炉前暖了暖,见丰儿端了一碟栗子来,要把栗子往暖炉边上摆,就笑道:“你这是嘴馋了?哪里来的栗子?”
丰儿笑道:“说是隔壁长房二姑娘送过来的。这原是四姑娘从家里带来的栗子,自家庄子上出的,二姑娘吃着好,听说姑娘要回来了,便早早打发人送了来,叫姑娘尝鲜儿。”
居然是秦锦春送给秦锦华的?以这位四堂妹在自个儿家里的处境,也难为她能拿得出送礼的东西了。虽然栗子只是小事,心意更重要。
秦含真便吩咐:“留着吧,一会儿烤好了,就给我尝尝。今儿坐车虽然平稳,早上却走了困,我眯一会儿。你们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就叫我,晚上还要到正院吃饭的,得好生梳洗了才行。”
丰儿应声,莲实本来在西次间里看着小丫头们整理行李的,闻声忙过来服侍秦含真安歇。秦含真却是个省事的,见那暖阁舒服,只抓过一只引枕,往炕上随便一歪,丰儿取了张薄被来给她盖上,就算完事了,根本不必莲实操心。她见状,只得往熏炉里抓了把安神香,又端了热茶来,放在桌面上,供秦含真口干时随时取用,方回了西次间,命众人都小声些,别扰了姑娘安眠。
秦含真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时辰,醒过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莲蕊早备下了热水,重新烧过两三回了的,见她终于起身了,才松了口气,忙忙过去服侍她梳洗。百巧端了镜匣过来,站在炕边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垂挂髻,知道她在家不爱珠玉满头,就给她簪了朵粉色堆纱花,正是眼下当季的木芙蓉花样,又给她取了一只镯子来配。
秦含真瞧着那镯子眼生:“这是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过?”绢花只是小事,永嘉侯府每年都有按季备下戴的花儿粉儿什么的,她不在家,丫头们却可以用。但这镯子是银丝缠绞而成,又配了难得的粉紫芙蓉玉珠子,式样颇新,工艺精巧,绝不是大路货,更象是内造的东西。秦含真对自己所拥有的财物首饰,都分门别类收纳好了,为了找东西方便,还特地订做了目录,标明了收纳的位置,再配上亲笔画的彩色图片,找起来一找一个准。因此,若这镯子是她的东西,没理由她认不出来。
百巧笑道:“这是六月里从肃宁送过来的。郡王殿下打发来的婆子道,他们家殿下偶然得了几块难得的芙蓉玉,颜色极娇嫩,外头再难寻的,正好给姑娘使,就全都拿来打了首饰,配成一整套,趁着郡王要派人往京中给太后送贺寿礼,顺便一道捎过来了。只可惜姑娘当时不在,我们底下人听说东西贵重,生怕出了差错,特地请了魏嬷嬷来盯着,一样一样儿清点了收进库里。今日姑娘回来了,我瞧着姑娘这一身衣裳,配好配这芙蓉玉的颜色,才请夏青姐姐出面,开了库房,取一只镯子来给姑娘戴着试试。”
“赵表哥送来的?”秦含真有些不自然地坐直了身体,“怎么又送这些东西来呢?他年年送,我如今光是戴他送的首饰,都戴不过来了。”
百巧笑着说:“这是郡王殿下的心意,姑娘只管收着就是了。姑娘还不是年年往肃宁送信送东西去?这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
“那能一样吗?”秦含真小声嘀咕。她送去的礼物,有些是在外面旅游时买的纪念品,有些是自己画的风景、人物画儿,有些是收罗到的农书,或是田庄上做试验得出的成果,也有些是应节的吃食物件,总归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可是赵陌送来的,除去书信与肃宁的特产,都是什么首饰呀古董呀玩物呀,件件都值钱,这礼尚往来得不对等,叫她如何自在?偏祖父祖母都不以为意,她还自己思想比古人都要古板些呢。丫头们说来,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年在沧州分别时,赵陌问了她那一句话,她还没醒过神呢,他便又说:“表妹不急着回答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罢了。你且慢慢考虑着,几年后再告诉我答案。只是在回答我之前,你可别理会其他人才好。”
这叫什么话?!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撩人了呢?!还撩完就走人了,也不给人说话的机会,简直太可恶!
秦含真虽然自知穿越成了萝莉,到底有个成人灵魂,言行再怎么象个孩子,心态总是很难转变过来的。她那时候看赵陌,只觉得是个只有自己心理年龄一半岁数的男孩纸,再怎么欣赏美少年,也没想过将来要跟他如何如何。可赵陌临行前那一番话,却提醒了她,他并不真的是个只有她一半岁数大的孩子,而是比她还要稍长三岁的少年人了。他们是真的有可能成就姻缘的。
秦含真那时一时间转不过弯来,还别扭了一阵子,后来回到京城,被诸多琐事一冲,才忘却了些。过后赵陌就象没事人儿一样,每隔一两个月就要送信送东西进京。因有祖父祖母看着,秦含真不好露出什么异样来,便也照旧与他书信往来。可他居然就再也没在信里提起那些话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嘛?!难不成他撩完就跑了?!
秦含真生气了好一阵子,可见他写信送东西,十分殷勤,祖父祖母又都是开开心心的,若是她发火,倒显得莫名其妙了,只好将这火憋在心里,重新咽了下去,心底却隐隐觉得有几分委屈。
大约就是因为这份委屈,去年祖父回米脂时,绕道去肃宁走了一趟,秦含真借口祖母生病了,要留下来侍疾,没有跟着去,连回米脂探望外祖母与舅舅一家都顾不上了。赵陌倒是一点异状都没有,写信时仍旧亲亲热热的,送东西也没断过,好象她真是他一个亲近的妹妹似的。秦含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别提有多郁闷了,偏偏又没法跟任何人说。
她暗暗下决心,等到再次见着赵陌时,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才行!他当年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问人愿不愿意嫁他,接着就紧跟上一句暂时不必回答,过几年再说,连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
最可恶的是,末了他还叫她在回答他之前,别理会其他人。她哪里有空理会其他人?她忙着呢!几乎年年都要外出旅游,走过的路加起来恐怕都超过万里了,还要跟着祖父读书习画,跟着祖母学绣花管家。可不象他,说是忙着种田,其实还有空去撩拨小姑娘,琢磨怎么给小姑娘打首饰,整天闲得不行!
秦含真心中忿忿,瞥了一眼那只镯子,撇嘴道:“在家里戴这劳什子做什么?快收起来。”只是说完,她又犹豫了一下,“改日出门的时候,再戴这东西吧。仔细收好了,千万别弄坏。”
百巧脆声应了,小心将镯子收回镜匣中,起身转头看见莲蕊,瞥了她一眼,便抬起下巴,捧着镜匣走了。
莲蕊垂下眼帘,撇了撇嘴,来到秦含真面前,却重新换上了笑容:“姑娘,二姑娘着染秋送帖子过来了,说是请姑娘明儿过府品茶赏秋呢!”
第三章 小聚
秦含真次日依约去了承恩侯府,参加秦锦华为她设的接风茶会。说是茶会,其实是只有她与秦锦华、秦锦春参加的小聚会而已。
秦锦华今年已经十四周岁了,明年春夏时节就要及笄,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算是大姑娘了。今日她穿了一身朱红色的夹袄,缃色的绣花马面裙,一头乌发绾成倭堕髻,斜斜插了一支银累丝嵌红玛瑙的珍珠流苏簪,除去右手腕上有一支同式样的银累丝嵌红玛瑙的镯子,再无其他饰物。简单之余,也透出几分华贵。虽说她本身容貌并不算出众,但胜在气质平和温婉,也有几分娇艳动人之处。
与她并肩而立的秦锦春,又是另一种风格。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虽还稚嫩,却胜在清新可爱。她穿着杏红色的夹袄,棕绿色的裙子,配色显得有些偏沉了,头发梳成双鬟,只戴了两朵堆纱花,耳坠、镯子,都是银鎏金的,样式也偏旧,并不出挑。但光是青春无敌这四个字,就足够引人注目了。秦锦春小时候生得娇憨,如今长大了,五官渐渐长开,倒越来越有几分象她姐姐当年的品格儿,日渐娇美。哪怕衣饰不如秦锦华华贵,姿色也能胜过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