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叹气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如今几乎不管朝上的事儿。你两个哥哥在衙门里,也都是做些五六品的官职,老老实实办差罢了,少有跟皇上见面的机会,更别提插手这样的军政大事了。西南驻军大将,是何等要紧的职位?真不是我们这些后宅妇人能轻易插手的。若真的求到皇上面前,也要镇西侯肯说出旧伤的事,皇上才好留他呢。他若不肯讲,谁能到皇上面前求恩典去?”
秦幼仪忙道:“我听说三叔如今常常受召入宫?”
许氏一听就明白了,嗔怪地看着小女儿:“你这是想让你三叔为你公公求这个恩典?可你三叔从来不插手朝政,因此才会受皇上、太子与朝臣们的敬重。你想让你三叔破例,只怕不容易。与其费那个事儿,还不如让仲英自个儿上书,坦白说出你公公的旧伤,求皇上开恩呢!”
秦幼仪一脸为难地低下头去:“这……我们哪里敢呢?公公的脾气,若是肯服这个软的,婆婆早就把他有旧伤的事传开去,直接让相公上书,向皇上求几剂治伤的好药了。”
许氏心中是真为难。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亲家从不对秦家开口,可一朝开口,提出的竟然是这么难办的事儿。倘若是他们长房能解决的,倒也罢了,偏偏还要求到三房头上……
许氏忍不住看向了长孙秦简,隐隐有些明白,小女儿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旁听了:“简哥儿,你觉得如何?你平日时常往西府去,寻你三叔祖请教学问。你能不能在你三叔祖面前透露几句,求他帮这个忙?”
秦简皱眉道:“这个……我实在没什么把握。三叔祖从来不跟皇上提这些事的,就连两位叔叔的官职,他也从不向皇上开口,还曾经请皇上不要升五叔的官呢。若说是请他老人家为我们长房的姻亲求恩典……”
他也是百般为难,只能提个建议:“要不……把三妹妹请过来,告诉她事情原委,让她去试一试?”
众人皆惊讶:“三丫头?她一个孩子,又能懂得什么?”
秦简笑了笑,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你们也别太小看了三妹妹,她有什么不懂的呢?”
第十章 分析
秦含真本来是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看着四五岁大的苏家小表弟童言童语地卖着萌,跟兄弟姐妹们一处玩笑的。忽然被大堂兄秦简叫到了外间,分配了一个令人一言难尽的任务,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对长房这一堆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事儿很难办到吧?”
镇西侯夫人与秦幼仪所求的事,有三个难点。
首先,镇西侯本人不肯乖乖示弱,说出自己旧伤加重的事,请求回京休养,那么他的妻儿想要把他弄回来,却又不从他本人那里使力,就只能从皇帝这边想办法了。到时候事情顺利,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呢?说不定皇帝开恩召他回京,他还要坚持说自己没事还能坚持,然后妻儿亲友、朝臣部属也都来劝他,求他,他觉得台阶搭好了,就算回了京也不会显得自己虚弱服老了,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回来——矫不矫情?难道如今是皇帝求着他回家养身体吗?!
其次,镇西侯回家了还不算,镇西侯夫人想要长子长媳也一并回家,早日生个儿子继承长房香火,而秦幼仪与她的夫婿苏仲英也另有想法,同样盼着长兄长嫂归来。这却不是他们苏家自己就能决定的事儿。边境承平不假,但事情都有万一,苏家军又不是一千几百人而已,总要有人统领着吧?镇西侯要走,那就得有人留下来镇场子。镇西侯长子不留下,又由谁来代劳?那个人能叫苏家人放心把苏家军的指挥权交过去吗?就算朝廷放心,苏家人自己也能放心?镇西侯本人对此又是什么看法?
最后,这一条镇西侯夫人未必知情,却是秦幼仪与她夫婿苏仲英的愿望,那就是让后者外放,统领父亲与长兄都离开后的苏家军,驻守蜀地,还要带着妻儿一块儿上任。且不说求官总比弃官难,皇帝未必就会顺从他们的心意,只道苏仲英长年在京,少有与家族部属接触的机会,他的年龄与资历,就不是能与其父兄平起平坐的。他想要接替父兄的职责,只怕仅仅是一厢情愿而已。
秦含真清楚自家祖父秦柏的性情为人,连父亲秦平与叔叔秦安的官职,秦柏都不去干涉,甚至还婉拒过皇帝升秦安的职,他会为了隔房侄女的公公与大伯子,破例向皇帝进言?这个侄女虽然是亲的,却真真跟他没什么情份,一年都少有一两次见面的机会,他凭什么帮这个忙呢?
秦含真便非常坦率地对秦幼仪说:“姑姑,您所求的事是不是太多了些?不如仔细想一想,哪样儿比较重要,先挑出来办。其他的过后再说?”
秦幼仪方才听她说了一句“难”,还当她不乐意帮忙呢,笑得便有些勉强:“我公公旧伤迟迟未愈,家里人都为他担心,长房香火无人承继,也是婆婆心中之痛。这都是孝道,我又怎能因为事情难办,就退缩了呢?三丫头,你替我好好向三叔求个情,姑姑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秦含真哂道:“我自然明白姑姑姑父也是一片孝心,可事情总要一样一样地办,正如饭总要一口一口地吃,是不是?您所求的三件事,想要一起办成了,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我不提别的,只问您一句,若是镇西侯真能顺利回京休养了,他老人家在西南的职位又该由谁代替呢?苏家军又会交给谁来统领?”
秦幼仪张口就想说大伯子,但话未出口,她就反应过来了。她若想把大伯子一并弄回京城,苏家军自然是不能交给他来带的,那就只能是自家丈夫了。于是她便道:“若只是几个月的功夫,公公手下有心腹副将,可以代劳。过后你姑父过去接任,也就是了。”
“问题就在这里。”秦含真道,“姑父是什么品阶?他过去直接就能接任镇西侯的职位吗?苏家军是私军?皇上也会觉得领军之职只在苏家父子之间选,是理所当然的?”
秦幼仪的脸色有些变了。她虽然不懂军中之事,又一向宅在深宅大院中,到底也是侯门千金,不至于连这点见识都没有。苏仲英论年龄资历都不可能与父兄平起平坐,官职品阶更是差了好几级,就算真的到了蜀地,也只会在苏家军里任一个比较高的职位,做统领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来,若是她公公与大伯子同时回京,苏家军的统领之职,就必定要落到外人头上了。哪怕是公公的心腹部将,也不能跟自家人相比。
苏家军当然不是私军,只是由镇西侯父子统领多年,已被深深地烙上了苏家烙印,苏家在军中极有威信,才会被这般称呼而已。倘若苏家人离开了苏家军,就算新来的将领需要花点时间才能与将士们磨合好,苏家军也终究会有摆脱苏家影响的一天。就好比当年老侯爷麾下的秦家军,自从秦家平反之后,因承恩侯秦松志大才疏,皇帝始终没让他去带兵,以至于秦家军早已在时光的长河里烟消云散了,只有几位至今尚在高位上的老侯爷旧部将,还记得些过往的香火之情,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时候照应一下老上司的子孙而已。秦幼仪是秦家女,自然不会不明白个中道理。
仔细想想,镇西侯多年来忍受旧伤折磨,明知道西南边境无大战,也不肯回京休养,未必没有保住手中军权的考量。镇西侯夫人和秦幼仪想不明白,肯定有明白的人。而镇西侯长子写信回家让母亲弟弟想办法,一来是镇西侯的伤势已经不好再拖了,二来,也是他本人没打算一块儿回京,不认为苏家军就真个要落到旁人手中的缘故。想要长子长媳回京生孙子,这是镇西侯夫人自己的想法。
秦幼仪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闭口不言。在场的夫人奶奶们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都没吭声。
秦简想了想,问秦含真:“那……要是只想办法把镇西侯调回京中,小姑父的兄长就仍旧在原地带兵,那又如何?这应该会容易许多吧?其实,苏家长房的子嗣,本是他们夫妻间的家务事。就算小姑父是人家的亲弟弟,也没理由插手去管吧?”
秦含真朝秦简笑着说:“若照大堂哥的说法,确实是容易办多了。可是……镇西侯回京养伤,总要有儿子在跟前侍疾吧?小姑父的兄长不回来,小姑父就出不去了呀?”
秦简一愣。
秦含真又继续道:“就算镇西侯的伤势养好了,没有大碍,他老人家又心系军务,催着赶着小儿子外放,小姑姑这个做儿媳妇的,也能跟着离家吗?公公婆婆都在家,小姑姑这个做媳妇的若走了,外人是不是会说闲话?况且表弟们年纪又小,若是镇西侯夫人要留孙子在家陪伴自己,小姑姑又能说什么?”
秦幼仪所求的第二件事若不能如愿,第三件事也不必开口了。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秦幼仪就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方才会脸色苍白的。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召公公与大伯子回京,都是她婆婆的意思,只有这第三个请求是她的私心。为了私心,她才会明知道事情难办,也要回娘家来开这个口。可若是第三个请求不能实现,她还会再求娘家为了苏家之事费大力气吗?
秦含真郑重劝秦幼仪:“姑姑还是想清楚了吧,哪件事最要紧?先办好了再说。”
秦幼仪到底还是许氏精心教养长大的,并不是为了私利就会头脑发昏的愚妇。她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最要紧的,自然是把公公调回京城来。不管怎么说,他老人家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只要他能休养好身体,旁的都可以徐徐图之。”
秦含真便道:“那我回去跟祖父说一声,看有什么办法能让皇上知道镇西侯的伤势,下旨召他回京城来。”
秦幼仪勉强挤出一个笑:“苏家军若真个随西南驻军一道,换防至蜀地,皇上想必会先召公公回朝述职的。到时候只要皇上过问公公伤势,留公公在京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秦含真点头:“我们家也认得几位太医,到时候就说镇西侯夫人私下担心镇西侯的旧患,向太医们打听治伤的好药,把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就好。这样镇西侯也就不会怪到姑姑姑父身上,更不会怨我们秦家多管闲事了,外人也不会疑心我祖父干涉朝政军务。镇西侯他老人家,想必也不会在皇上垂询的时候,撒谎道自己没伤吧?”
秦幼仪笑得轻松了些:“自然不会,公公不会做欺君之事,我们在家也会苦劝他老人家的。”
那事情就好办了。又不是什么大战期间,一位老将军旧患犯了,想要回家养病,皇帝还不至于拒绝,他对老臣们总是很体恤的。
秦含真笑着拉上秦简:“大堂哥,咱们一块儿去跟祖父说呀?姑姑的事,你这个亲侄儿开口,才显得更有诚意呢。”
秦简一口答应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会儿我送三妹妹回去,就向三叔祖开口。”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倒是许氏、姚氏、闵氏与秦幼仪都不约而同地多看了秦含真几眼。秦简说这位三妹妹什么都懂,她们还以为只是他随口说的。没想到,秦含真这个小姑娘才十三四岁的年纪,竟然还真有几分见识,并不仅仅是养在深闺中的弱质千金,叫她们颇为意外。
秦含真没有留意到她们的目光,她心里只想到了一件事:原来蜀地驻军要跟西南驻军换防呀?蜀王的势力,看来是真的被打散得差不多了。皇帝用了四五年的功夫来解决这个兄弟带来的隐患,还真有耐心呀。
第十一章 内情
秦含真没有在长房待太久时间。她是因为来了才发现学堂停课,因此顺道给长房的长辈们请个安,不料遇上了小姑姑秦幼仪,才会留下来陪着说了半天的话。眼看着快到午饭时间了,平时这个时候就该放学了,她便起身告辞。
秦幼仪今日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省亲,是奉了婆婆的命令来的。长房自然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吃一顿团圆饭。秦含真觉得三房算是外人,又怎会留下来煞风景?不过长房这顿团圆饭注定要打了折扣,因为秦简一路送她回了永嘉侯府,就被牛氏留饭了。他还身负重任呢,自然不会拒绝三叔祖母的好意,团圆饭什么的,就要靠后了。
趁着牛氏带人去准备丰盛午餐的时间,秦含真非常坦率地将秦幼仪的请求告诉了秦柏,没有丝毫隐瞒。
秦简惊讶地看着她,不是说好了,只提镇西侯回京一事么?三妹怎么连其他的事也都提了?
秦含真跟秦柏说完了,才对秦简道:“这些话没什么可瞒着祖父的,让祖父判断哪些事情可以插手,哪些事情不可以,总比我们几个菜鸟自己苦想要强。祖父的见识还能差了?个中分寸,他老人家会把握好的。但如果我不把整件事跟祖父说清楚了,他老人家未必能知道苏家人的真正想法,万一办事的时候出了差错,岂不是出力不讨好?镇西侯夫人难得开一次口,她又是那样的人。如果这回出了差错,她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小姑姑呢。咱们就算是为了小姑姑,也要谨慎一点。”
秦简明白了,有些惭愧:“三妹妹想得周到,是我粗心了。”他转向秦柏,犹豫了一下,“三叔祖,您觉得如何?”
秦柏笑了笑:“除了让仲英去蜀地这事儿有些麻烦,其他事都好办。也不必象含真说的那样,寻哪位太医给宫里递消息了。我每常入宫陪皇上聊些家常,只拿镇西侯的伤与镇西侯夫人忧心其长子子嗣的事当作家常闲话说一说,皇上自然知道要怎么办。都是自家姻亲,我不提具体的军务、官职安排,自然就不需要忌讳了。”
秦简闻言大喜。有了秦柏这话,他心头大石顿时落了下来,只觉得小姑姑所求已经实现了八成,只差在时间而已。他笑着对秦含真说:“一会儿我回去了,只怕小姑姑还在府里没走,一听到这个好消息,她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秦含真挑挑眉:“简哥也别高兴得太早了。小姑姑的第三个愿望还没有实现,她再高兴也是有限的。”那个愿望才是与秦幼仪的利益息息相关的,她明显最看重这一个愿望。
秦简也知道这一点,闻言不由得哑然,过了一会儿才道:“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做。镇西侯回京养伤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先把这事儿做成了,苏家上下也能安心。而小姑父的兄长能跟着回京,日后小姑父小姑姑才好提外放的事儿。小姑姑心里清楚事情轻重缓及,还是会觉得高兴的。”
秦柏转头看他:“幼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虽听你三叔祖母说过些镇西侯夫人管束极严的事儿,但以为幼仪在婆家并没有吃什么苦头。怎的如今听起来,她竟是巴不得随夫外放?”
秦简有些尴尬:“这个……小姑姑不常回娘家来,偶尔回来了,因怕家里人担心,也不多提在婆家时候的事儿。只是我们在外头听旁人议论,都道镇西侯夫人严厉,才知道了些内情。其实别的也没什么,镇西侯夫人在日常用度上,并没有克扣了小姑姑,哪怕是每日立规矩,也都不曾离了格儿。小姑父并无妾室通房,又与小姑姑生有二子,夫妻和睦,按理说,日子过得也算不错了。只是……镇西侯夫人不但对家中的女眷管束极严,连男孩儿也都拘在家中,轻易不许他们出门。读书什么的,都是请到家里坐馆的西席教导的。武事是能免则免,就算小姑父一再劝说,镇西侯夫人也不许表弟们学骑射功夫,更不许舞刀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