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陌走到他对面坐下,叹了口气:“父亲何必如此?皇上又不曾明旨明言,一般人只会觉得您是跟着从亲王世子降到了郡王长子之位,无须明言,并不会因此而轻视您几分。您只管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若是日后宫中有宴席,不再召您去参加,您也只管跟人说,是因为王爷不得圣眷,您怕惹祸,不敢擅专,外人道会觉得您是受了王爷与二叔的连累。只要您小心谨慎,低调度日,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地来欺负您的。再怎么说,还有儿子在呢。”
赵硕又哭了:“难不成我今后就只能靠儿子了?!我还不到四十岁呢,身上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又无法跟着父王去封地管事,与宗室里的闲人有什么不同?!”哭着哭着,又开始骂,“兰雪误我!早知那贱人会惹来这么大的祸事,当初我就不该抬举她!”
赵陌心中不以为然,在暴露身份之前,兰雪不过是一个丫头,一个趁着主母丧事,不守本分爬上男主人床的丫头,就算是身怀有孕,也不该生出妄念来。赵硕不但抬举她做妾,还纵容她与正妻相争,甚至容许她去打正妻小王氏的脸,本就是错的。他自己拎不清,一碗水端不平,如今又后悔什么?不到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他都没想过反省,甚至还一错再错。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难道原因就只在于兰雪有一个北戎密谍的身份么?
赵硕哭了一场,又对长子道:“祁哥儿那臭小子在你那儿吧?若是皇上要拿他去圈禁,你千万别心软!他血统不纯,既然是北戎的杂种,便是个祸根,千万不要为了他,影响了你的圣眷和前程!”
赵陌的表情淡淡地,猜到赵硕是怕自己这个长子的圣眷与前程受损,会让他能享有的富贵权势打折,也不多言,起身道:“父王万事放宽心些,不要太过难过。您招惹了上百个北戎密谍,差一点儿就叫他们阴谋得成,如今不过是被革了世子之位罢了,没有抄家,也没有流放,甚至连一封训斥的圣旨都没得,还能保住名声,已经是万幸了,实在不必太过伤心。否则,让皇上知道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误会呢。”
赵硕顿时噎住了,讪讪地抬手抹了泪,抽泣道:“我知道皇恩浩荡,只有庆幸的,哪儿敢有所不满?皇上圣明烛照,一定不会误会我的。我不会再哭了,趁着还年轻,还可以好好表现,让皇上与太子知道我的本事。说不定等皇上气消了,还愿意赏我一个差事呢。到时候我立了功,再求封爵,也不是全然无希望。我也不敢强求,再奢望做什么亲王、世子了,只要有个郡王头衔,与你一般,有块不算穷的封地,也就心满意足。”
谁家会一封封三个郡王呢?这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赵陌皮笑肉不笑地祝福了父亲,连饭也没吃,便先告辞了。他怕留下来的时间长了,会影响胃口。
赵硕也不在意。别看他嘴里说得好象与长子关系很亲密似的,其实心里不得劲儿得很。以前就算他知道需要依靠儿子,好歹自己还有爵位,爵位还是高于儿子的,保得住身为父亲的尊严。如今他成了个光头宗室,膝下连个未来真正能给他依靠的儿子都没有,只觉得在赵陌面前没了底气,自尊有些受伤了。能少见几面,还是少见几面的好。
赵硕对自己在外头的名声没什么信心。虽然赵陌说大部分人都不会察觉到他其实是被革除了王府继承人的身份,但宗室里有的是精明人,朝臣们也不是蠢的,父亲继母那边,更不会怜惜他的处境,只会毫无顾忌地坏他的名声,还不知道会在外头说什么呢。为了替赵砡洗白,把他说成是那个降爵的罪魁祸首,也不是不可能。
赵硕如今不想外出见人,府第虽小,有爱妾相伴,日子也能过得。赵硕起身去寻马梅娘去了,若是能让马梅娘怀孕,再生出一两个儿子来,他日后说不定就用不着事事看长子的脸色。
在赵硕加紧时间造人之际,赵砡总算被宗人府放出来了。他的护卫们也被放了,但因为曾经做过假证,误导了官府查案的大事,个个都挨了二十大板,回到王府后,就被益阳继妃每人赏了二十两银子的医药费,各自打发回住处养伤去了。
益阳继妃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心爱的长子身上:“好砡儿,你在大牢里没吃苦吧?让母妃瞧瞧,你瘦了好多!”
赵砡形容狼狈,头发凌乱,早已没有了王孙公子的气派,但他如今什么都顾不上了,正嚷着:“母妃为什么要赏那帮蠢货银子?您知不知道我被他们害得有多惨?!只需要多撑两天,顺天府就抓到真凶了,偏他们多此一举地承认杀人,倒把我害惨了!不是他们,我早就出来了,如今家里被革了爵,我的世子之位更是没了希望!他们毁了我的前程,害了我一生,不杀他们,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益阳继妃顿时喷出了一口血,溅到了赵砡的脸上。
第三百七十一章 孽子
赵砡被喷了一脸血,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益阳郡王吓了一跳,见妻子身体摇摇晃晃地,似乎要晕倒,连忙起身上前扶住了她。赵研更是直接扑了过来,扶住母亲的另一边手臂,然后愤怒地指责兄长:“二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母妃也是一心为了救你,一时心急才会犯了糊涂,好心办了坏事,又不是故意的!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来伤她的心?!母妃那么疼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么?!”
赵砡更懵了:“你说什么呢?乱七八糟的……”他也担心母亲吐血是怎么回事,“母妃不要紧吧?怎会好好的吐血?是生病了还是……”他声音顿住,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难不成是母妃指使护卫们认罪的?!赵研说这是为了救他,才会好心办了坏事,所以母妃其实是打算让护卫们认下杀人罪名,好让他脱身,却没料到反而把他逼到了更可疑的境地,还连累了整个辽王府?!
赵砡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在宗人府大牢里的时候,一听说手下的人认了罪,心里就把他们恨透了,一心想着将来出去了,要如何折磨他们,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家眷一起往死里报复。结果……现在弟弟告诉他,这其实是母亲做的?而她这么做只是因为犯了蠢?!
这算什么?他差一点就被冠上杀人灭口的重罪名,被关在宗人府里一辈子出不来,甚至如今出来了,也依然有许多人认为他是有罪的,不过是因为身份尊贵,辽王府又付出了降爵与舍弃封地的代价,才换得了他的自由罢了。他名为清白人,在旁人心目中,却早已失去了清白名声,更别提什么册封亲王世子、郡王长子了,他也许连个辅国将军的爵位都得不到,一辈子只能做个光头宗室!
这一切,居然是一向声称最疼爱他的母亲做出来的。她一心要为他争取富贵荣光,却愚蠢地将他坑进了万丈深渊。这叫赵砡如何能接受?!
“不……不是这样的!”赵砡激动万分,整个人都涨红了,伸手就狠推了弟弟赵研一把,“你骗我!你是故意对我说母妃的坏话,好让我与母妃生隙吧?!”
赵研此时正扶着益阳继妃,被他推了这一把,连带的益阳继妃也被这股力道牵着差点儿摔倒在地上。益阳郡王大怒,抬脚就往次子身上踢:“孽障!你要做什么?!”
赵研稳住身体,目光微闪,却故意露出一脸担心的表情,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喊:“母妃,您没事吧?没摔着吧?您别理二哥,他糊涂了!居然对亲生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来。您原是一心为了他着想,只是顺天府的人太过固执,不肯照您的意思去做罢了。二哥要怪也该怪顺天府,怪那些陷害他的北戎人,凭什么要对您不满?您一向那么疼他,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他使,为了救他,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低声下气地求了多少人,又为他日夜哭泣,结果他就是这样孝顺您的!真是太没良心了!”
“不,我不是,我没有!”赵砡大喊,但他脑子里一片凌乱,根本就没发现赵研话语中的小心机。
益阳郡王也没有发现,他扶着妻子在椅子上坐下,安抚她道:“别生气了,砡儿原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就算你无意中连累了他,也不过是好心办坏事罢了。况且如今他并没有受什么苦,就平安从宗人府大牢里出来了,心里虽有怨气,也是冲着旁人去的,你又何必想太多呢?”
赵研瞥了父亲一眼,心想父王一定不知道,他这话比自己有心挑拨的话更戳人心。
赵砡就被戳心了,他愣愣地看着父亲气恼的样子,再看看母亲伤心失望的表情,再看看小弟那鄙夷的目光,只觉得如今他们三人才是温馨的一家三口,自己反而成了个外人,是家庭中不懂事的叛逆份子,这原是三弟赵研的角色,结果如今……却轮到自己头上了。
益阳继妃稍稍冷静了些,含泪看向心爱的长子,表情又是难过,又是心痛,还有几分失望与恨铁不成钢:“你若真要怪母亲……母亲也无话可说……我也没想到顺天府的人会那么强硬,更没想到那几个护卫会无用至此,竟然没能骗到顺天府的人。可我只是想早日救你出来而已……降爵之事,却不是我害的。皇上早就盯着我们家,一心要革了你父王的爵,你只不过是行事冲动,叫人算计了,才给了皇上重罚我们的理由罢了!”
赵研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看向父亲。益阳郡王忍不住开口道:“王妃,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砡儿素来脾气急,他若是吞不下这口气,又要跑外头闹去,再被抓起来,我们又要如何去救他?”
益阳继妃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言辞有些不妥当,只得闭上眼,哽咽着不再说话。其实她又何尝不是想要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让自己好过些,也让长子不再怨恨自己?
赵砡却是一脸失魂落魄地看着父母。他终于确认了,原来他差一点儿成为了杀人犯,至今还被许多人认为是杀死蓝大富房东的真正指使行凶者,都是他所信赖的母妃害的。她如今还要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可他却没那么蠢,真的信了她的话。她分明知道自己有责任,还怎么有脸怪儿子怨恨她?!
益阳郡王看不得长子这副神色,喝斥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赶紧给我滚回自己的院子去,好生反省!这一回,若不是你行事太过冲动,又轻易听信外人言,还事事隐瞒,不肯在做事前先问过为父的意思,便不会有此一劫。你吃的这番苦头,都是自找的,还要怪谁去?!这一次是你命大,为父拿亲王爵位与封地换回了你。你若还有下一次,看谁还能救得了你!”
赵砡冷声道:“若不是父亲不会做人,得罪了皇上,又自命不凡,不肯结交京中重臣,儿子又怎会有今日之劫?秦王之子离京前也曾带着护卫满大街乱跑,有人算计他们时,他们只需要在皇上面前说自己是冤枉的,皇上就会信他们,从不让他们吃亏。凭什么儿子的护卫就轻易被认定是杀人犯了?说白了,儿子不过是受了父亲的连累罢了!”
“你这个逆子!”益阳郡王大怒,抬脚狠狠地再踢了赵砡一记,谁知不巧,赵研这时候正伸手过来拉住兄长:“二哥,你少说两句吧!”结果正因为赵研这一拉,赵砡未能及时躲过父亲这一脚,叫益阳郡王正正踢在下身要害处,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惨叫。益阳郡王夫妻俩都愣住了。
“二哥你怎么了?不要紧吧?!”赵研慌忙扶住兄长,回头看向父亲,“父王,二哥是有错,但您也不必这么狠吧?”
益阳郡王醒过神来,连忙否认:“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料到……”
益阳继妃尖叫着喊人:“快去请太医!”
赵研忙道:“不能请太医!母妃,若是叫外人知道二哥伤在了哪里,二哥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赵砡愤怒地将赵研推开:“你少在这里假腥腥的了!若不是你拉着我,我又怎会被父亲踢中?!”
赵研闻言,顿时露出了生气的表情:“二哥这是做什么?母亲一心想救你,你怨她害得你差点儿被当成了杀人犯,将她气得吐血;父亲教导你修身养性,日后不可再冲动行事,你却怪父亲连累了你的前程;如今连我这个弟弟也不放过了,难不成我好心扶你,替你叫大夫,为你四处跑腿,反而错了不成?!二哥你不过就是在宗人府大牢里待了几天,能吃多大的苦头?怎么回到家就看谁都不顺眼了呢?你对我不公,也就罢了,反正我从前也没少受你的气。但你对父王母妃也如此无礼,可还记得孝道二字怎么写?!”
“我用不着你说教!”赵砡用手捂着要害部位,忍痛骂道,“都是你这混蛋在挑拨离间,父王和母妃才会一再误会我!”
赵研转向父母:“父王,母妃,你们也看见了。我几时挑拨离间过?您二位又几时误会了他?二哥如今还讲不讲道理了?!”
益阳继妃的眼泪掉了下来:“罢,罢,不要再说了。还是先请大夫来看过他的伤势吧。这可不是玩儿的!”说完了,捂着胸口又哭了起来。
益阳郡王没有提出异议,他只是用生气又失望的表情看着二儿子,反而看得赵砡越发暴躁了。
赵研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的冲动,转身出门,命人去联系他事先准备好的一位大夫了。有这位大夫在,赵砡定是要留在京城多休养一阵的,至少,明年开春之前,他都别想随父母就藩了。
赵砡原本就想过要找借口留京,如今得偿所愿了,却又落入他绝不希望见到的境地。他父亲降爵为郡王,父母都不在身边,他一个光头宗室子弟,身上的污名还未洗干净,留在京城又能做什么?只怕赵硕靠着儿子的权势,就能给他添不少麻烦,他却连反抗的底气都没有。
他顿时大改先前对父母不满的态度,恳求益阳郡王在京城多留些时日,但益阳郡王却没办法应承。圣旨让他必须在腊月之前离京,他也想要尽快到达益阳,早早把新封地掌控住。
大夫把赵砡的情况说得挺严重,让他至少卧床休养一个月的时间。事关子嗣,赵砡当然不敢任性,但又不想离开父母。他明知道圣旨是什么意思,却还是苦求母亲,让她去劝说父亲,在京中多留些时日。不管寻什么借口都好,哪怕是装病呢。益阳继妃也舍不得儿子,竟真个去向丈夫进言了。
益阳郡王心中苦涩。他只恨这个儿子太不懂事了。他这边行程一拖延,那边皇帝就已经派人来催他了。不是催他走人,而是在催他,赶快命曾经的辽王府从属,尽其所能地配合朝廷派去的人,交接辽东军政大权。
难道他还能说不?
第三百七十二章 接连
益阳郡王受妻子枕边风的影响,心里也确实是放不下次子的伤势,犹豫着是不是可以找个理由,拖慢行程。
眼看着十一月就要过去了。他们原本应该在月底前出发就藩,连原本留在辽东的王府总管、男女仆妇们也都押着满载家当的车队赶到了京城。朝廷不能说他们一家故意违背圣意赖在京城。但是,这个时节,运河已经停航,先把大件的行李送到通州寄存,雇好船队,再找个借口,去向太后求恩典,比如说益阳郡王本人或是王妃忽发重病,需要在京城多留几日,养养身体。然后拖上半个月,朝廷官衙都要封笔落衙了,谁还会不知趣地提他们未走的事儿?等到新年过去,正月结束,开春再动身,也是顺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