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纯儿便是程氏的亲侄女,闺名水纯。今年不过十五,亦是及笄之年。程家是小户人家,见女儿到了议亲之龄,一心想为女儿寻门好亲,想着程氏如今在顾家做夫人,见多识广,必定结识得许多显贵人家,便将这程水纯的婚姻大事交托与了程氏。
程氏心中却存着另一段心思,她嫁来顾家这许多年,除却顾妩再无所出,这西府将来必定是顾思杳当家。她同这继子相处极差,为免将来晚景凄凉,便将心思动到了这侄女儿身上。
若是顾思杳娶了程水纯,她是程水纯的亲姑妈,看在程水纯的面子上,顾思杳也只能敬着她。这西府后宅,将来也还在她掌握之中。
虽则程水纯姿色不过中等,甚而不如明月与绿珠,却生的清秀可怜,楚楚动人。那些男人,不就爱女人这副样子么?明月与绿珠都过于狐媚,顾思杳与她们从不曾沾身,想必是不喜欢这等女子。若是程水纯这样的清秀佳人,只怕就能入得他眼。
程氏这盘算甚好,便也将这侄女儿当做个好牌看待,时常接她过府小住,要她三五不时到顾思杳面前小意殷勤,勾搭一二。
她既将程水纯看做个宝贝,便也装腔作势做出一副极其疼爱的模样来。
程水纯听了姑妈的言语,只是低头不言,紧咬着下唇,将陶锅交与丫鬟,两手绞着手帕。
程氏看着她这副怯懦模样,心中气不打一处来,连声逼问。
程水纯被问的急了,忍不住滴下泪来,说道:“姑妈不必问了,总是我不好。说出来,又伤了亲戚和气。”
程氏被她气的无法,只得问跟着她的丫鬟道:“你整日跟着你家姑娘的,你来说。”
那丫鬟便将适才之事一五一十讲了,说道:“姑娘听闻二爷今日踏青落水,担忧二爷身子,便炖了姜汤送去。只是二爷不肯领情,冷言冷语了几句,姑娘心里难过。”
程氏闻得此言,便看着程水纯,问道:“是这样么?”
程水纯依旧不语,那丫鬟便添油加酱道:“二太太是不曾瞧见,姑娘满腹的好意,二爷只是冷着脸撵姑娘出去。二爷身旁那两个姐姐,嘴里的话也不大好听,姑娘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姑娘的性子,太太也不是不知,最是绵软温柔不过的,不想与人拌嘴,这才闷在心中不言语,宁可自己受委屈。”
程氏听了这番话,冷笑了一声,说道:“好啊,原来连两个毛丫头片子,也都狗眼看人低起来!”嘴里说着,便将顾妩交由奶母照看,就要起身出门。
程水纯见状不好,连忙上前拉住程氏,口中央求道:“姑妈这是去哪里?不如就算了吧,纯儿无关紧要,姑妈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就同表哥伤了和气,委实不值当。”
程氏冷哼了一声,斥道:“旁的倒也罢了,难道连个下人欺凌主子,我也不能管了不成?!这顾家后宅,如今还是我当家做主!”说着,又教训程水纯道:“又不是你没理,你怕些什么?!”言罢,拉着程水纯就往顾思杳的坐忘斋行去。
其实,程氏心底,也不大在意这侄女儿怎样。只是程水纯是她嫡亲侄女儿,顾思杳不给程水纯脸面,便是不将她这个二太太放在眼里。再一则,她既要程水纯与顾思杳做妻,少不得要将顾思杳的内帷清理一番。虽说顾思杳同那两个丫头好似无事,然而这私底下的事情谁又知道?这两个婢女长日里服侍顾思杳衣食起居,顾思杳又正当青春年少,血气方刚,保不齐哪日里就弄出些事情来。若是以后再捅出了孩子,与程水纯更是不便。
虽则这两个丫鬟是程氏送到顾思杳身侧的,然而如今有了程水纯,这长子自然还是从侄女的肚子里出来更为妥帖。何况,程水纯性子懦弱畏怯,哪里是这两个丫鬟的对手?若是将来被这两女收拾了下去,这顾家后宅还不知是谁做主。
当下,程氏拉着程水纯就往坐忘斋去。
到得坐忘斋,正巧绿珠出来倒水,见了程氏气势汹汹而来,心里大约猜到些事情,但估摸着自己是程氏手里出来的,倒也不怕,迎上前去赔笑问道:“太太来的不巧,二爷正浴身呢。”
程氏看着绿珠那张娇艳的脸庞,抬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她是个妇人,手上没多大力气,这一记耳光打的绿珠并不甚疼,只是将她打的呆怔当场。
明月听见动静,慌忙出来,上前道:“太太息怒,绿珠做错了什么事,值得太太发这样大的脾气。太太打绿珠不打紧,仔细气坏了身子,就值多了。”
程氏看着这两个婢女,因是打定了主意要发落这二人的,便也不留情面,冷笑道:“小娼妇们,你们打量你们在这屋里干的事儿,都没人晓得呢!我早已知道的不耐烦了,只是一向没空闲同你们理论,你们倒得了意了!你们当你们是二少爷的房里人,就把别人都踩下去,把持着旁人一概不得上前,如今连主子也敢欺凌起来了!”
绿珠与明月都是程氏塞到顾思杳身侧的人,本意便是要与顾思杳做通房的。虽则顾思杳于她二人无意,但这底下的事却是不用言明的。如今忽听程氏这训斥之言,只觉甚没道理。
这两人自来都是在主子身侧服侍的,哪里受过这样大的委屈。
那绿珠忍辱不过,便哭哭啼啼道:“二太太冤了我了,我们哪里敢欺凌表小姐?实则是二爷叫她出去的,其实同我们有什么相干?”
程氏声色俱厉道:“若非你们这些小蹄子,每日里在二少爷的耳畔吹风调唆。好端端的,二少爷为何不待见纯儿?!如今我家中也容不下你们这样奸猾的奴婢,就打发你们出门,另择高枝儿去!”一声落地,便一叠声的叫管家媳妇去喊人牙子上门。
第35章
明月绿珠哪里料到程氏竟然会下这等毒手, 都已吓得怔了,呆若木鸡, 各自无言。半晌功夫方才回过神来, 慌忙跪倒在地,向着程氏啼哭求饶:“我们两个有眼无珠, 顶撞了表小姐,求二太太高抬贵手, 绕过小的。”
明月更膝行至程水纯跟前, 拉着她的裙摆,哀声求道:“表小姐, 不是小的无礼, 实在是二爷不留您在屋中。二爷正换衣裳, 实在是不方便。表小姐大人有大量, 别同小的一般见识。求小姐同太太说一声,千万不要打发小的出门!”
程水纯白着一张小脸,垂首不言, 两手紧揪着裙摆,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
程氏不理会这两个婢女,只是连声催促家人去叫人牙子来。
然而如今的顾思杳已不再是无还手之力的幼童,言谈行事已渐有一家之主的做派, 西府的家人中那些有远见之辈, 也都看出了将来情形。二太太无有生育,日后这西府必定是顾思杳当家做主。现下见程氏自作主张,要发卖坐忘斋的婢女, 心中也都料到顾思杳得知此事必有话说,不肯夹在里面两面为难,走到院外便自去寻个地方休息了。
正当坐忘斋院中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正堂大门忽然向外打开,顾思杳披着一件鹤氅,身着宝蓝色销金云玟团花深衣,踏着一双云纹履,自屋中踏出门来。剑眉微拧,星眸一扫,落在程氏身上。
程水纯见顾思杳出来,脸上一红,垂下头去,悄悄走到了程氏身后。
顾思杳立在廊上,沉声问道:“太太来我院中吵闹,却是何故?”
程氏听他口气不善,连母亲二字也不叫,话语之中竟隐隐有质问之意,心中颇为不悦。但她如今正筹谋着如何让顾思杳看上她侄女儿,好叫程水纯做这西府将来的女主,倒也忍了这口气,只摆起了长辈的架子,向顾思杳道:“明月绿珠两个贱婢,目无主上,欺凌主子。现下就敢如此,日后保不齐作奸犯科,留在你身边也是个祸害。我既掌管府中内务,自然不能留她们在家。”说着,顿了顿,又道:“你不必多问,打发了她们,我自会安排旁人过来服侍。”
程氏在西府里当家惯了,虽有心和气说话,这话一出口又禁不住的盛气凌人起来。
顾思杳听了她这颐指气使的口吻,眼眸微眯,淡淡问道:“那敢问太太,明月与绿珠是顶撞了府里哪一位主子?我怎么全然不知?”
程氏当即说道:“自然是纯儿,纯儿看你落水,怕你着凉,好意替你炖了姜汤送去。这两个小蹄子,竟然将她向外撵!这等无法无天的奴才,不打发了,留着做什么?”
顾思杳闻言,微微颔首:“太太也不必怪责她们两个,是我吩咐她们不让程姑娘进门的。”
程氏不料他竟如此说来,不觉一怔,继而说道:“这却是为何?纯儿送姜汤与你,也是一番好心,你不领情也罢了,倒还要丫鬟们给她难堪?!”
顾思杳说道:“我为何不许程姑娘进门,她竟没告诉你么?”
程氏听闻此言,再怎么糊涂也觉察出几分不对,心底虽狐疑,但当着一家众人的面,仍然说道:“还能有什么事!想必就是这两个贱婢调嘴弄舌,在你跟前说了什么话了。”
顾思杳扫了立在程氏身后的程水纯一眼,见她低头敛身,两手放在裙摆之上,似是极其温婉柔顺,心底便升起了几分嫌憎,张口说道:“适才程姑娘去时,正逢我更衣,男女有别,颇为不便,方才令她出去。”
程氏不防竟有此事,心中也暗暗懊悔失了打点,冒失前来,反倒丢了脸面。
却听顾思杳又道:“何况,我是个成年男子,程姑娘岁数也不小了,又非骨肉至亲,这样平白无故的闯进男人住处,也不合乎礼法。为着避嫌,我方才吩咐丫鬟们将程姑娘挡在门外。怎么,程家便是这等教养女儿的么?”
此言一落,在旁的一众下人皆已明白这底下的事情,看向程水纯时,皆是一脸鄙夷之色。
那程水纯清秀的小脸上顿时一片惨白,将头埋的越发低了,在后头拉了拉程氏,小声哽咽道:“姑妈,不必说了,都是我不好,不关表哥的事。你不要怪责表哥,为了纯儿,闹得家宅不和,就是纯儿的罪过了。”
程氏脸上也甚是难看,来前她怎么追问,程水纯皆不肯言明缘故。她只当是明月绿湖这两个丫鬟,见了程水纯心生妒忌,故意在从中作梗,哪里猜到竟有这么一个缘由!
这一下,倒弄得她下不来台了。
正当僵持尴尬之际,却听顾思杳又道:“太太往后也好生管教着程姑娘,未出阁的姑娘这样乱闯男子住处,弄坏了名声传扬出去,日后可要怎么说亲?”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如今我也大了,这坐忘斋里的事,就不劳太太操心了。我身边的下人,如有不好,要打要罚皆在于我,太太却不要越俎代庖了。”
言罢,扫了一眼地下跪着的两个丫鬟,扔下一句:“还不起来,快些回去收拾屋子。”便抬步重又走回房中。
明月与绿湖如蒙大赦,连忙自地下爬起,再不敢看那程氏一眼,低头忙忙跟进了屋中。
程氏却是被顾思杳的气势震慑了个当场,他虽未说什么重话,但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她愣怔了个半晌,忽然醒悟过来,气的周身发抖,口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水纯见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心中也是为难,上前扶着程氏,低声说道:“姑妈,表哥已是进去了,咱们就回去罢。”
程氏按着胸口,不住气喘,在侄女儿搀扶之下,慢慢走回了沃云阁。
回至沃云阁,程水纯连忙扶着她在榻上靠了,取来两方织金软枕垫在她腰后,又亲手端了一盏香汤喂与程氏。
程氏就着侄女儿的手,吃了几口香汤,方才觉得胸中那团火气渐消,两眼不住打量着眼前这侄女儿。见这姑娘一张白净的脸,一双眼睛虽不大,却颇有几分灵动,不是什么倾城绝色,但含羞带怯,倒也有几分动人之处,不觉便叹了口气。
程水纯听她叹气,便问道:“姑妈做什么叹气?”
程氏看着她,说道:“我是气你表哥不识好歹,虑你不知上进!”
程水纯听了这话,当即低头不语,只是扯弄裙带。
程氏看着她这样子,又说道:“哥哥嫂嫂这些年就你这么一个姑娘,家中什么境况,你心里也知道。你若再没个长进,将来可怎么好呢?能寻个好人家,你终身有个好归宿,也不枉了哥哥嫂嫂养了你一场,岂不甚好?你却这等没出息!”
程水纯垂首不言,半日才细声细气道:“我也不是没上心,表哥瞧不上我,我也是没法子。”
程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这话便是推脱,你生的又不丑,你表哥又正当青春年少,怎么就看不上你?”
程水纯又不说话,程氏坐起身来,盯着她的眼睛,仔细问道:“姑妈问你,你别害羞,认真答了。叫你跟你表哥,你到底愿不愿意?”
程水纯脸上一红,贝齿紧咬着下唇,一字不发。
程氏又催问了几句,程水纯方才小声道:“但凭姑妈做主。”
程氏却不听这万金油般的话语,逼问道:“你别拿这话来搪塞,实话实说告诉你姑妈,要你嫁给你表哥,你心里愿不愿意?”
程水纯被她逼得没法,只好低低说了一句:“我愿意。”
程氏这才心满意足,才待说话,却听程水纯又道:“表哥看不上我,又不准我上前,纯儿也是无法可施。”
程氏看不上她这幅窝囊样子,啐了一口:“我们程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从你爹娘,到你姑妈,个人裙带衣食,哪个不是自己争来的?就是你姑妈当年,为嫁你姨父,使了多少手段!你顶着程家的姓氏,倒是半点也不似程家的人!”说着,扫了一眼屋里,见只有两个心腹丫鬟在跟前,便低声将她当初与顾武德那点私密旧事,一一讲与程水纯听。
程水纯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哪里听过这个,直羞的面红耳赤,垂首默默。
程氏讲了几句,又说道:“这些个手段,拿出一两样来,你表哥还不手到擒来?你耍的那些花枪,皆是小孩子把戏,真正没用。倒是把事成了,让他抵赖不得,才是要紧。”
程水纯嗫嚅道:“纯儿不敢。”
程氏恨铁不成钢,又拿这侄女无法,只好道:“罢了,今儿也晚了,我不留你吃饭,你回你房里去罢。”
程水纯起身,微微道了个万福,便带着丫鬟去了。
程氏看着程水纯那单薄的身子晃出门去,微微出了会儿神,方才说道:“真不知她到底像谁,这般的懦弱无用!”
现下在屋中服侍的,只得湘兰湘蕙两个丫鬟,皆是程氏自娘家带来的,打小在身边服侍的心腹,自是不必避忌。
湘兰上来收拾茶碗,又送了一盘子才做的八宝甜饼上来,赔笑说道:“太太这也是操之过急,表姑娘才多大的年岁,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哪里就干的了这个?害羞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