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将身子向后靠在枕上,看着手上才染的艳红指甲,懒懒说道:“话虽不错,但也容不得她矫情忸怩了。顾思杳是越发大了,我拿捏不住他,少不得要弄个能管住他的女人来。那两个丫头,如今是指望不上了。她再不紧赶着些,迟些时候,顾思杳再定了别家的姑娘,咱们都去晒牙渣骨去罢!前儿夜里,我探了探老爷的口风,倒是不大愿意的。”
湘兰眼珠一转,在旁笑道:“太太怎么糊涂了,二爷的婚事,太太说了不算,老爷说的也不算,合家子只一个人说了算。”
程氏看了她一眼,问道:“他老子都说了不算,那还能有谁能做主?”说着,便也转了过来,笑睨了那丫头一眼,说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个鬼灵精。我怎么就没想到?!不错,是得过侯府那儿去呢,待老太太答应了,这事儿可就板上钉钉了!”
第36章
程氏是个急躁之人, 想通此节,当即就要起身下地, 又转而醒悟过来, 抚脸愁道:“然而平日里咱们同侯府那边走动也不多,就这般陡然请老太太保媒, 只怕老太太也不答应。何况娘家的境况,你我心知肚明, 那老妇怕也看不上纯儿的出身。”
湘蕙在旁听了半日, 插口说道:“太太,我倒有个主意。老太太没曾见过表姑娘, 您这两日就常带表姑娘过去, 只说亲戚来家, 给老太太请安, 让表姑娘陪老太太说些话。老太太上了年纪,年老寂寞,喜欢同这些年轻小姑娘们说说笑笑的。只要表姑娘能入得了老太太的眼, 太太趁着哪日老太太高兴,从旁说上一嘴,没有不成的事。”
程氏听了这主意,倒觉得甚好, 当即笑道:“还是你见得明白, 我倒糊涂了。”说着,也就罢了。
那程水纯自打来了姑妈家中,只住在沃云阁的厢房内。她出了正堂, 走到天井之中,正要回住处,忽听得一人叫道:“大姑娘,你来,我同你有话说!”
程水纯循声望去,只见姑父的妾室,兰姨娘正靠在门上,一脚踏在门槛上,点手召唤她过去。
程水纯自知姑母同姑父这些姨娘们都不和,本不大想理会,只是教养使然,性子本又和顺,不会同人使脸色,还是走了过去。
那兰姨娘三十上下,生的甚是妖艳,身穿桃红色扣身衫子,腰里系着玫瑰紫芍药纹盖地长裙,口里嗑着瓜子,抹得血红的唇边点着一磕痣。她见程水纯过来,向她弯唇一笑,说道:“大姑娘,这是才从太太那儿出来?太太同你说什么了?”
程水纯看她似是不怀好意,便不肯实说,只是说道:“不过说些闲话罢了,姨娘有什么事呢?”
兰姨娘笑了笑,将手中的瓜子皮散了一地,拍手说道:“罢了,大姑娘也不用遮遮掩掩的。谁不知道太太把你接来,是打着二爷婚事的主意?却才大姑娘在坐忘斋里闹下的故事,早已传遍了,合家子大小都笑的了不得呢!敢说大姑娘这样一个没出门子的姑娘,就这样放浪了,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程水纯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平素又是养在深闺,哪里听过这等野话,面红耳赤,羞耻不堪,又气又怒,半日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挤出一句道:“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没别的话说,我这就走了。”
兰姨娘扯着她的衣袖,不放她走,向她笑道:“我只是想同大姑娘说一句,这二爷同太太一向不和,他又怎会待见姑娘?姑娘别瞧着二爷生的俊俏,又听了太太的话,就被糊弄了。就是强行成了事,二爷不认账了,姑娘能如何?这样子的事情,向来是女人家吃亏,到时候大伙只会骂姑娘无耻,不会说二爷一句不是,姑娘只好上吊罢了。所谓奔则为妾,就是家里长辈出面,也是让姑娘给二爷做姨娘。这当人妾室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姑娘清白人家出身,何苦要来当这个?”
那程水纯听了兰姨娘的一席话,一张小脸蜡也似的惨白。
兰姨娘又是一笑,向她附耳说道:“姑娘若真想给人当妾,与其打二爷的主意,不如把心思放在老爷身上,倒是有那么几分的成算。”
程水纯听得心口突突跳了两下,狠狠瞪了这兰姨娘一眼,劈手甩开,一言不发,抽身便走。
兰姨娘倚在门柱上,神情懒散,看着那姑娘的身影进了厢房,方才换上一脸的森冷之色。
她十七岁上伺候了顾武德,二十岁时看着程氏进门。原本,她也该有个孩子的,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大夫说胎是极其稳固的,却不因不由的掉了。打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怀过身孕。
若非顾思杳告诉了她真相,她这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了!
然而她小产时,这二爷也不过是个懵懂幼童,他是如何知道这些陈年旧事的,兰姨娘也并不清楚。只是二爷找来了当年伺候她的老嬷,几棍子下去招认出那时候,她受了程氏指点,日日往她饮食中掺杂伤胎药物,天长日久下去不止胎儿不保,连身子根本也大为损伤,她这一世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当时胎掉的不明不白,大夫也是模糊其词,那老嬷的言语,她不得不信。
想及此事,兰姨娘脸上现出一股戾气,黛眉深锁,紧咬红唇,染着蔻丹的指甲重重敲在门柱之上。
那时候,顾思杳让她自己决断,是现下就告发了程氏,还是襄助于他,将程氏彻底击垮。
她思前想后,选择了后者。如今事情已过去十数年,除却那老嬷外已再无证据,程氏也可一口咬死是她构陷正房。何况,她不过是妾室,程氏乃是正房,顾武德也不会为了一个妾室流产,就发落正房。她晓得顾武德的脾气,最是贪花爱色,程氏还正当貌美之时,不过三朝五日,顾武德便又要重回她身侧。届时枕头风略吹吹,这一出也就过去了。
兰姨娘是家生子,被顾武德看上,弄到房里当了妾。她于顾武德并没什么情分,只是没有孩子,老来终身也就没有了依靠。侯府里有几个老姨太太,都在家庙中养老。她当丫头时,去家庙送东西曾看过几眼,一个个都老迈不堪,吃穿用度皆是艰难,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饭食也粗陋的很。那时候看着倒没觉什么,如今想起来,她只觉背脊发凉,这大概也就是她的晚景了。
程氏既然不给她活路,她也就决然不让程氏好过!她要看着那个女人,生不如死!
程水纯步履匆匆,回到自己住处,进门便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
服侍她的丫头金坠儿瞧见,连忙上前扶住,将她搀扶到红木镂雕桃花圈椅上坐了,又倒了碗香片过来,喂她吃了几口,方才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程水纯捧着茶碗,垂首不语,半晌才摇了摇头,低低说道:“没事,就是被太阳耀了眼睛,觉得头晕。”
金坠儿不信,又问道:“可是为着二爷的事?”
程水纯脸上微微一红,继而转白,再度不语。
其时,姑妈第一次来同她说这事时,她心里就愿意了。顾思杳形容英俊,且有着寻常男人身上所没有的气势。初次见他时,她便为他倾倒,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何况,顾思杳是姑父的独子,这偌大的家业将来必定要他继承。若能嫁给他,终身自然也有所寄托。
程家家境寻常,不过小官宦之家,薄有家产。还是程氏嫁到了顾家,三五不时的接济家中,日子方才过出了些许滋味。
因是如此,程水纯自幼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虽不缺吃穿,但用度自然不能同那些世家小姐相较。以往年幼时倒也不觉什么,随着年纪渐长,她跟着程氏往来顾家,见了顾家那些姑娘们的吃穿用度,方才惊觉原来世上还能有这样一种活法,就此生出了浓浓的不甘来。
同样是闺阁少女,凭什么她程水纯就该过这样的日子?绫罗绸缎,金银珠玉,锦衣玉食,这些东西她都想要!
心底本已有了这样的念头,在姑母劝说下,便如种子淋了雨水,催生萌芽起来,抽枝长蔓。
她若能当上顾家的少奶奶,这一切就都是她的了。不,只要能嫁进这样的人家里,就算是当妾,她也是情愿的。
何况,顾思杳又是个上好的夫婿人选。
程水纯本以为攀上顾思杳是十拿九稳的,她自小就有这个本事,知道怎么拿捏男人的心思。小时候在弄堂里,只要她被女伴们欺负了,向着那些男孩子们哭诉上几句,就必定有人替她出气。渐渐地,她晓得了这么个道理,她姿容不算绝好,凭容貌是争不过那些娇艳少女的,只要装出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那些男人就会站在她这一边,自告奋勇的替她去做所有的事情。
这一招,自来是百试百灵。
可是,不知为何,到了顾思杳这里却再也行不通了。
不管她如何殷勤示好,顾思杳皆不曾正眼看过她一眼,今日竟还当面下了逐客令。在他深邃的眼眸之中,她甚而还看见了一抹肃杀之意。
想到那时的情形,程水纯不觉打了个寒噤,又想起之前姑母的话来。
那两个丫头,她也见过了,都是娇媚美艳之流,却都不能入了顾思杳的法眼。本以为顾思杳是不喜欢那样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女人,自己或有可趁之机,如今这样却又是为何?
她思来想去,只是想不透彻。兰姨娘的话语,却陡然浮上了心头。
然而那念头只在心间打了个转,便压了下去。程水纯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是不能如此的。
顾思杳当面回绝了程氏,便在不理会于她,径自走回了房中。
明珠与绿珠紧随其后,走到大堂上,两人面无人色,抖如风中落叶。她们以往也是知晓程氏心性的,却不料她竟如此心狠手辣,不顾旧情。
顾思杳看了眼前这两个婢女一眼,面无神色,只是说道:“去将屋里的水桶收拾出去,就下去罢,不必在这里服侍了。往后程姑娘再来,就说是我的吩咐,不许她进来。若是太太有话说,也不必理会。”
两个丫鬟低低应了一声,连忙走去办差,咬牙切齿,深恨那程氏。
二爷固然冷淡,却也不曾糟践过她们。她们是受了程氏的指派,程氏竟将她们当成弃子随意丢开。自此往后,她们就忠心于二爷,再也不要生别的念头了罢!
待屋里收拾出来,顾思杳走回卧房,在书桌前坐下。
傍晚的日头自窗外照来,洒在这俊美无俦的男人脸上。
窗台上摆着的几盆兰花,已然抽出了骨朵,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刻。
顾思杳看在眼里,却生出了些许厌憎之情。他还记得,那个程水纯便是酷爱兰花,衣裙手帕都要绣上兰花的花样。
明日,便吩咐人收拾了出去罢。被那女人玷污,当真可惜了这么个清雅的花卉。
程水纯接近他所为何意,他又岂会不知?
这程氏还如前世一般,蠢的无可救药。他同她有仇,又怎会要她的侄女儿?
程水纯亦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前世几番勾搭他不成,竟设下计谋意图诬陷他有意奸//污于她。这事未能成功,最终也不了了之。顾家败落之后,她竟嫁给了一富户员外当妾。
既然这女人这么喜欢攀龙附凤,给人当妾,这一世他便如她所愿。
顾思杳清俊的脸上漫过一阵凉薄之色,这一世他不会再手软了。怜悯这些无耻之尤,只会伤了自己。
便在此刻,锄药自外头匆匆进来,躬身行礼已毕,在旁垂首侍立,低低道了一声:“二爷,那边传来的消息,大奶奶已经醒了。”
顾思杳面色微微和缓,唇角也勾了勾,停了片刻方才问道:“可吃了药了?”
锄药回道:“吃了,那边给请了大夫,还是常来府里走动的那位。”说着,忽有些忍俊不禁,又说道:“大奶奶竟然有怕吃药的毛病,让如素姐姐好一顿数落,好容易才把药吃了呢。”
顾思杳微微讶然,记忆里她一向是冷静自持,坚韧不拔,再难的困境皆能忍耐挣脱,不知她竟还有这样俏皮的一面。
她畏苦不肯吃药,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锄药也不知二爷为何吩咐他私下留神侯府那边大奶奶的动静,只是二爷吩咐的差事,他必定尽心竭力去做。底下的事情,他没想过,也不敢想。
顾思杳微微出了会儿神,又问道:“抚仙湖上的事,可有消息了?”
锄药回道:“已然知会了楚爷,他说知道了,不日就给二爷回信。”
第37章
顾思杳微微颔首, 说道:“旁的事情,他办的如何了?”
锄药回话道:“都依着二爷的吩咐, 一一在办。楚爷托小的上覆二爷, 云烟货行选址在西市,盘的是之前王记货行的铺子。三进三出的院落, 底下设有地库,宽敞幽静, 存货存钱都安全无虞。楚爷还请二爷过去瞧瞧。”
顾思杳摇头道:“既是你楚爷看好的, 我便不去了。云烟货行的事,便全权交他打理。既是用着他, 我便不疑他。只是你须得叮嘱他, 要他按着我说的去备办货物。旁的都罢了, 之前我说过的两样货物, 都是顶要紧的,要他着紧备办。”
锄药一一应下,心底却有些不得其解。
二爷吩咐的那两件东西, 一样是北地名叫苞谷的粗粮,另一件竟是野菜。
那苞谷在北地常见,南方却是少有,锄药北地的亲戚曾送过他一袋苞米面。母亲蒸了窝头, 吃在嘴里虽有些别样的香味, 却甚是粗糙。搅了黄面糊糊,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这东西在北地不算稀罕,卖价也贱, 收起来倒是容易。然而这东西是个粗粮,贩到南地,也卖不上什么价钱,倒要白赔上运费。那野菜更不必提了,是遍地都有的东西,乡下人用来充当菜蔬的。
这样的东西,晒干囤起来,便是白送也难有人要,别说售卖了。
这都是明摆着赔钱的买卖,二爷为什么要做?
然而锄药自来是忠心为上的,二爷吩咐什么,他便做什么,旁的一概不问。
当下,锄药看顾思杳再无吩咐,便告退出去了。
顾思杳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饮了一口,看着窗外景色,微微出神。
话里的楚爷,名叫楚梦昭,原是江浙一带的游侠。本也是名门之后,可惜后来其祖卷进官场纷争,被人构陷,从此家道中落。这楚梦昭自幼不爱读书,反倒喜欢刷枪弄棒,同些江湖人士往来,习了一身好武艺。
自从家道中落,这楚梦昭尝遍了世态炎凉,名利之心淡薄,游山玩水,行走江湖,成了一个浪荡侠客。此人颇有些侠肝义胆,时常做些锄强扶弱之事,在江湖上倒是很有几分侠名。
顾思杳前世便听过此人的大名,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初,这楚梦昭在江州乡下地方得罪了一个乡绅。那乡绅横行乡里,看上了他家佃户的女儿,不由分说定要娶来做姨太太。那女孩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家里也是订过亲的,死也不肯。这乡绅一怒之下,不由分说,上门硬将那女孩抢来,还把那姑娘的父母打成重伤。那姑娘的情郎上门理论,却被恶狗咬伤,归家不上几日,便患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