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你看过张秘写的发言稿吗?”
  “还没。”
  “张秘按照卢主席意思写的。”于新兵把打印好的稿子给他看。
  凌彦齐看完后很无语,全篇几百个字都是卢思薇式的强硬立场,她不但不承认自己有躁郁症,还指责有媒体作妖,传播谣言、恶意中伤她。道理是没错,但她正处在舆论的风口,话语应该低调一点,否则当场就引发媒体抗议,这场发布会没把火给灭了,反而添了油。
  “老唐下去统筹会场。我和他的意思都是不能让媒体捉住躁郁症这个点不放。所以,如果有同样吸引眼球的新闻可以跟踪报道,他们不会深究这个。”
  “明白,制造个热点出来,那你们想到什么点了?”
  于新兵和张秘都望着凌彦齐,他脑子没转过弯来:“我身上有什么新闻可跟踪的?郭义谦的孙女婿?可这是公司新闻发布会,聊这个不合适吧。”
  “彦齐,于总的意思是,在会上确认你的继承人身份。”张秘看这个祖宗丝毫没有处在权力圈该有的敏锐度,索性全说出来。
  凌彦齐被他们说得有点懵:“不是,我都离开天海了。”
  “谁批准了?以你的身份,之前在不在天海都无所谓。”于新兵说,“这些年你从未在媒体上曝光过,行事也很低调,一出场,媒体对你的兴趣不亚于主席。母亲有难,儿子出来顶住,大家对你的好感度倍增,同时目前的局面也还在主席的掌控下,是你出来的最佳时机。”
  看于新兵推心置腹的神情,凌彦齐心想,他应该还没和卢思薇说过此事。
  可如果一件事情,看上去、听上去全是为他着想,反过来,他就必须考虑,这当中有多少隐藏的成分,是他们为自己做的打算。
  他们是否想以“弃帅”来换取天海管理层在这次危机中的安全着陆。因为卢思薇的病总是个炸/弹,这次不炸,也有下次。说他合适,是因为他在性格和能力上存在的短板,更容易被他们拿捏住?还是其余大股东与管理层之间达成的过渡?亏他还天真地以为,多年的艰辛奋斗会培养出革命友谊,他们会和卢思薇共进退。
  他下意识地说:“我上去和我妈商量。”
  卢思薇听完后,只微微一笑:“你想过要回来管理天海吗?”
  “没有。”凌彦齐拒绝得很干脆。
  “可以想想了。他们说得没错,这是个新老交接的好时机。我还站得稳,你不用担心一上来就要收拾烂摊子。”
  凌彦齐却问她:“可以不说有躁郁症,但是为何要完全否认有心理疾病?公众和媒体不会信的。”
  “我管他们信不信!一个坦白病情、知情达理的卢思薇,和一个否认病情、暴躁乖张的卢思薇,对他们有什么分别?即便今天我请二十位顶尖精神医生为我站台,他们有关躁郁症病人能胜任工作的发言,事后的媒体报道上,一个字也不会有。”卢思薇转头看着他:“他们只相信强者。”
  也是,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斥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凌彦齐无奈笑笑,他看还有时间,便回房洗澡。洗完出来看见床铺上摆着一套深灰色的西服,愣在原地,刚才还没有它。
  走过去看,是纯羊毛的定制英伦三件套,正式场合永不出错的款式。
  他拿浴巾把身上的水彻底擦干,开始穿白衬衫,衬衫贴在皮肤上,冷硬而冰凉,就像是突然从这个雾蒙蒙的早上钻进来的,还带着新鲜冰冷的雾气。
  都穿好了,凌彦齐把西服外套搭在手腕上,正要出去,房门开了,卢思薇进来,直接坐到床沿。他本想问一句“你有事要说吗?”
  可看卢思薇的脸色苍白,赶紧蹲下来,仰望她的脸:“妈,你怎么啦?”一握她的手,果然在抖。
  “妈,我去给你拿药。”凌彦齐起身要走。卢思薇拉住他:“你康叔去拿了。我不想在大厅里吃药,所以来找你。”
  “他们都来了?”离十点不到半个小时。凌彦齐难免要担忧她能不能撑完整场新闻发布会。                        
作者有话要说:  
 
  ☆、119
 
  巨大财富的背后,都隐藏着罪恶。
  ——巴尔扎克 人间喜剧
  管培康快步进来,递过药,凌彦齐去倒水,回来就看见她妈倒了四颗药在手心。“妈,这个药你不能超剂量……”话没说完,她已把药吞了,他只能把水杯递过去。玻璃杯都在抖。手抖,通常也会有心悸。
  他好难过,没想到卢思薇会被人逼到这个份上。
  “妈,要不迟到一会?”反正我们中国人没事就喜欢迟到。
  卢思薇摇摇头:“还有二十分多钟才开始,我歇会就好。”
  最后五分钟才打开房门,坐沙发上的于新兵一见他们就笑道:“彦齐今天一出场,不用老唐介绍,就能把一半以上的摄像机吸引过去。”
  所有人都转头来看,卢思薇转头轻轻说一句:“你自己决定。”
  总统套房两扇大门全都打开,黑西服白衬衫的工作人员说:“主席,该入场了。”
  卢思薇率先走向门口。张秘看凌彦齐还怔在原地,朝他招手:“彦齐,和主席一起走啊。”
  所有人起身、走路的动作,在他看来,都是刻意放缓了,他们刻意和卢思薇保持一米的距离,好让他跟上。
  凌彦齐头皮发麻,可看着前方无所畏惧的背影,只能义无反顾地跟上去。他不够格替她承担所有事情,但他也应当学会为她分担重任。
  乘坐电梯到五楼,幽长的走廊到尽头,两米多高的宴会厅门还未打开,一行人站定在此等候。卢思薇和凌彦齐被安排在最后出场。
  门这边是寂静中的呼吸声和私语,门那面是嘈杂光亮的发布会现场。
  等大门被拉开,天海的数位高层鱼贯而出。灯光立马跟过来,一下就把凌彦齐的眼前给照亮。他抬脚也要走进会场,卢思薇说:“不用急,你想好了,这一次不是我逼你的。”
  “我知道。”
  “那你就不能再应付我了。”
  卢思薇脸上浮现以往精神抖擞的笑容,完美地掩盖她一夜未睡和心悸带来的苍白和憔悴:“彦齐,今天只是开始,任何时候你都要记着,不要轻易相信和依赖他人。无能和软弱,每个人都有,躲在自我世界中去消化,这个世界,”她指着无数镁光灯集聚的躁动大厅,“也没有比我这个躁郁症病人好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做强者?因为他们从不体贴弱者。”
  她扯扯西服门襟,背挺得笔直走进会场,场内一片轰动:“是卢思薇。”“是她,没错。”“她今天终于站出来应对传言了。”“看上去精神挺好的,到底有没有躁郁症啊。”“肯定得出来了,再不出来要凉了。”
  无数的闪光灯下,凌彦齐陪在卢思薇的身侧,站上主席台。
  他妈希望的“因为发布会开得太仓促,记者赶不过来”的愿望没有实现,大厅里人满为患。喧嚣的场合,没有人还会低低私语,所有人都扯开嗓门,声音传达心底最真实的欲望。
  他的出场太瞩目了。一些和天海高层有交往的财经记者早就得到消息,说今天的新闻发布会上,卢思薇会敲定接班人。当即就有财经大V在微博上实时播报。正经报道属于供职媒体,自己的账号上则可以发些花边消息,用来吸引人气和稳固粉丝。
  一位记者拍下卢思薇和凌彦齐并肩走出来的视频,配上一句简短的介绍:“别说,卢思薇的儿子长得很帅呢。”
  微博上疯狂转发。
  “这么帅的儿子,留在家里做什么,早点放出来,祸害人间啊。”
  “帅也没用。卢思薇有躁郁症,估计会遗传。”
  即刻就有粉丝为爱豆掐人:“长这么帅,又有钱,遗传怕个屁。”
  就在这一天,三个小时前,陈雨菲手里捧着奶奶烤的红薯,边啃边走在上学的路上。红薯有点烫,她吃得很慢,没注意脚下,撞到一个大人,红薯掉在地上。
  那个精瘦的秃头男子帮她把红薯捡起来,然后凑在她耳边说了声:“有人在街心公园西门的洗手间里等你。”说完他就走了。
  陈雨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站在这条被寒风吹落无数叶子的路上,左右望了好几遍,都不见那个男人的踪迹。
  妈妈跑掉的这半年,有三拨人去过奶奶家找她,每次都问她,你妈妈呢?奶奶私下告诫过,说这些人都是警察,要是你妈妈回来看你,或者打电话了,你不要跟他们说实话。
  她把红薯收进书包,捧着肚子装内急,朝街心公园的西门飞奔而去。
  公共洗手间有五个隔间。陈雨菲从第一间的门开始敲,敲一声唤一句“妈妈”,敲到第三间,最里头的门闩传来声响,她转头去看,手还停在半空。
  那女人戴宽檐的黑色鸭舌帽,脸被大口罩盖住,穿灰不拉几的羽绒服和肥裤子,裤子上起了好多的球。
  陈雨菲心中略有失望,她的妈妈才不会打扮得这么难看,像和奶奶逛菜市场里遇见的卖菜大婶。可那声很轻的“雨菲”传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哭着跑去女人怀里,扯下她的口罩,那是同样一张哭脸。
  她像不认识自己妈似的,盯着看。
  麦子把怀里的女孩搂紧一分钟,便推开她。“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想起包里的红薯,陈雨菲赶紧拿出来,“妈妈,你吃过了没有?”她掰一块要送进麦子嘴巴。
  麦子摇摇头:“妈妈吃过了。你奶奶对你好不好?”
  陈雨菲头垂着,敷衍地点头:“只有司芃阿姨对我好。”
  “司芃阿姨,咖啡馆那个?你跟她很熟?”
  “我的学费都是她帮我交的。”
  “哼,”麦子把沾在陈雨菲外套上的红薯屑拍掉,“你爸爸养她那么多年,给你交点学费不算什么。”
  陈雨菲不满她妈妈提起司芃的口吻,撅着嘴巴说:“她还给你钱了呢。”
  麦子听了不作声。陈雨菲接着说:“她还说让我好好念书,她要带我去新加坡。”
  “带你去新加坡?”
  “嗯,她交了个很有钱的男朋友,男朋友想带她走,她想带我走,够意思吧。”
  麦子她没时间和陈雨菲东拉西扯了:“你有司芃的手机号码没?”
  “她新的号码,我没有,但是我知道怎么找到她。”
  “好,雨菲,你听着,妈妈要见司芃一面,但是你知道,妈妈不能在人很多的地方露面,你跟她说,去定安村B区,那边有个废弃的玩具厂,我在那里等她。”
  “妈妈,你很急吗?我还要去上学呢。”
  “上学没这件事重要。灵芝区这边,很多人都认识妈妈,妈妈不能呆很久,你快点去找她。”
  见妈妈的神情凝重,陈雨菲重重地点头:“你放心我好了,我马上就去。”她背起书包就跑,到门口又折回来,把红薯塞到麦子手上:“这个红薯真的很好吃,快吃吧。你瘦得我认不出来了。”
  走路没有搭车快,陈雨菲把身上的一毛硬币都掏出来,凑够一块钱,坐公交车去永安花园。她只来过这里一次,不太认路,转好几圈才找到孙莹莹家。盛姐开门后见到她:“雨菲,你怎么没去上学?”
  “盛姨,赶紧给司芃阿姨打个电话,我有事找她。”
  “你找我什么事?”陈雨菲往右一看,要找的人抱胸靠在门框上朝她笑。司芃一大早就过来看孙莹莹。
  “你在这里啊,”陈雨菲兴奋地跳过去拉她手,拉到一边说,“司芃阿姨,我今天见到我妈了。”
  “麦子?她回来了。”
  陈雨菲点头,把早上的事情都告诉司芃:“我妈想见你一面。” 
  “在哪儿?”
  一张皱巴巴的纸从半大的掌心滚出来:“我怕跑忘了,写在纸上。”
  司芃打开一看,几个乱七八糟的大字——“梦耀玩具厂”。她摸摸陈雨菲的头:“雨菲啊,练练字吧,这样的字,去到新加坡,没有学校收的。”
  冬天天冷,早饭吃得晚,盛姐正在厨房烙鸡蛋饼。陈雨菲跑一路,闻着就饿,吃了好几张才肯去上学。等她背着书包走了,司芃进去和孙莹莹说两句话,然后出来换鞋:“我去见麦子一趟。”
  蔡昆跟在身后,她笑道:“见麦子你都不放心?”
  两人走去定安村,到约定好的地方,空无一人,只七八米远外有一台脏兮兮的面包车停在路边,看那土黄的容颜,应该是辆报废车。
  司芃说:“再等等吧,她现在是不太方便。”
  蔡昆踢着脚下的石子:“她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司芃耸耸肩,看眼前这片被拆成废墟的房子。房子拆了,树也砍倒了,阳光只露出一小半,彷佛灰蓝色的云中有只无形的手,拽住了它。天空景物单调,连只小麻雀的踪影都没有。
  身后一声闷哼,司芃回头便看见蔡昆躺在地上,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他的后脑勺也挨了一棍。她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不受控制,直愣愣往一侧摔下,额头再撞到一块凸起的砖头上。
  蔡昆双膝跪着,手撑着要起来,有人往他头上再敲一棍,血瞬间就浇湿额前的沙砾和碎石。打人的正是蔡成虎。等蔡昆晕过去了,他和麦子拖着司芃往路边那辆灰扑扑的面包车走。
  司芃还残留一丝意识,可她被这飞来的横祸给撞傻了:麦子怎么会为蔡成虎做事?还是反过来,蔡成虎为麦子做事?
  她没有力气挣扎,还听到陈雨菲带着哭腔的喊叫:“妈妈,你在做什么?”这个小姑娘本来是要去上学,可对妈妈还留恋不舍,想和她多呆一会,想要她对司芃说话客气点,于是也走过来,没想见到血淋淋的这幕。
  蔡成虎叱道:“你他妈哪里冒出来的小屁孩?”他推开面包车门,把司芃扔在里头。为做这个案子,他特意买了辆快报废的面包车,把后面的座椅全给撬了。他朝陈雨菲走过去,麦子拦住他:“是我女儿,她不会报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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