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元洲道:“我想死才瞒着她。
叫王洪交给我,你可知有多少只眼盯着王洪?”
张和泰一噎:“那奶奶怎么说?”
谭元洲道:“她昨日不是去同二老爷喝酒了么?”
张和泰鄙视的看着谭元洲:“十来年的兄弟,别同我打马虎眼。
她昨日倒是去了,却把竹溪留下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不想同二老爷过。
既是不喜二老爷,她一个女人家,难道就这么混着?她又不是蠢材,不知外头凶险。
便是当自己是寡妇,她不知寡妇门前是非多的道理么?她果真敢与窦家一拍两散,只怕不知内里的人,见她是女子,就要上门欺辱。
你们是厉害,可蚂蚁多了咬死象不是?老太爷也是为了你们好。”
谭元洲发出长长一句叹息,真情实意的道:“多年兄弟,我也不瞒你。
老太爷的大饼,他敢画我不敢吃。
我的确是动了歪心,但何曾敢踏错一步?我虽草莽,也不至于无耻到去碰有夫之妇。”
张和泰道:“老太爷白纸黑字的写了,你又忧心什么?我倒是十足好奇,奶奶说你喜欢姑娘,我是信的。
但他们说你看上了奶奶,差点把我吓出了个好歹。
你甚时候改了口味了?”
谭元洲轻笑:“生死与共,还不够么?守住盐井前就不说了,横竖你都知道。
之后的发展,亦是步步惊心。
我又不是铁石心肠。
再说我等巴州男儿,喜欢悍妇怎么了?你老婆不悍么?”
张和泰被说了个无言以对,只得问道:“奶奶知道了老太爷的意思时,可有恼怒?”
“没有。”
谭元洲摇头道,“她于男女之事上不开窍的,老太爷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其实营长的性子,简单的很。
无非就是犟的厉害,得顺毛捋她。
你说大老爷干的叫什么事?好端端的一个大伯子,隔空欺负小婶子,真是有脸。
她那暴脾气,不扇回去才怪。
那年我们住在云寨城内,二老爷为着砍人头的事在同僚跟前丢了面子,说了她两句,她能挺着肚子把二老爷打的鬼哭狼嚎,那可比大老爷的事轻巧多了。
但她有一桩好处,脾气来的快去的更快。
她发出来便忘了。
譬如说我们营里有个叫张金培的还刺杀过她呢,她老人家把人打了一顿,我的气没消,她倒是高高兴兴的拿去使了,半分不记仇。
如今大老爷被她收拾过,她定是丢在了脑后头。
只一句,下回可别再惹她了,她如今越发凶悍,我怕大老爷经不起她的砍刀。”
一番话说的张和泰连连点头:“昨日瞧见了,那气势,比我们几个都强。
你如今还被她压着打么?”
谭元洲但笑不语。
武学一途,门槛无数。
最难的莫过于入门。
他幼时以为拜了师便是入门,遇到管平波后才知道错的彻底。
一点点抛却无用的套路,学习到真正的杀人技巧后,他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从拳法融汇到刀法,再从刀法体会拳法之精妙,在巨大的体能优势下,管平波已完全不是对手。
然而作战不是打架,指挥官亦不是打手头子。
他真正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打斗反而是细致末流,沦落为震撼战兵、加强威望的手段了。
也是到了这一步他才知道,管平波永远不会因为手下把她打趴下而生气。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作为全军统率,她最有价值的恰恰就是用人。
无数悍将愿为她效犬马之劳,即便她弱柳扶风,也足以震撼世人。
沉默了一小会儿,张和泰突然问道:“谭兄弟,若此刻老太爷请你回巴州,你愿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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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过节
谭元洲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和泰不说话,张和泰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幼时做了坏事被父亲逮着了一般。
良久,张和泰绷不住讪笑道:“我就随口问问,兄弟别见怪。”
谭元洲的笑意深了几分,十分诚恳的道:“兄弟年纪小,远不如哥哥老练。
便是到了老太爷跟前,也是敬陪末坐。
哥哥休笑话兄弟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此话说的有些道理,张和泰不也是因为窦元福身边有了岳大文,才寄希望于窦宏朗上位的么?然而说是窦宏朗继承,实际当家的必然是管平波。
想到此处,张和泰很是心塞。
不知不觉间,他就被抛出了窦家的权力中心。
诚然,窦宏朗身边依旧无人,但那废柴又做不得主。
在他身边,那可当真是做了鸡头了。
谭元洲暂摸不准张和泰的心思,岔开话题道:“今日乃石竹的姑娘节,难得热闹,营里分了两班放假,回头我们也去城里瞧热闹去。
虽不如巴州繁华,到底有些异族风情,看个新鲜吧。”
短短的交涉,张和泰觉得谭元洲比往日难缠百倍,一时半会套不出话来,从善如流的道:“甚好,也是长个见识。”
正说话,外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吵闹声,不消说,是战兵营放了假。
石竹的方言里,姑娘指的是已出嫁的女子,所谓姑娘节,便是在这一日,出嫁女皆回娘家团聚,乃石竹人家仅次于过年的喜庆。
毕竟在父权社会,出嫁的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家过年的。
可天理人伦皆是一般,儿女都是至亲骨肉,不能过年,便另寻了日子团圆。
未婚的年轻男女们,也趁着节日喜庆,凑在一处对歌谈情。
每年的三月至五月,便是农忙,也是苗家成婚的高峰,便是因为三月初三与四月初八的两个大节庆勾搭成功的太多了。
二人走到外头,迎头撞见了陆观颐一行。
她身边跟着的刘奶妈背着个精致的小背篓,甘临在里头坐着。
张和泰忙行礼道:“姑娘好。”
陆观颐笑笑:“我昨日算账到天黑,都没空给你们接风洗成。
正好今日过节,我已叫厨房做了好菜,晚间请你们喝酒。
对了,我二哥呢?”
张和泰道:“应该在城里。
姑娘是打算带着小小姐出门逛?”
陆观颐正欲说话,甘临就伸着手要谭元洲抱。
背篓里头自是不如人抱着舒服的,甘临小小的人儿,最是分辨的出谁惯她。
方才管平波二话不说把她丢进了背篓,她敢怒不敢言,此刻见了谭元洲,哪里肯放过,话还说不利索,手脚倒是麻利的很,蹬着腿往外头扑。
背篓里掉出去可不是玩的!谭元洲好悬没吓出一身冷汗,忙把人抱了出来。
甘临得意的笑的露出了六颗小牙齿,惹的谭元洲好一阵亲,只把人逗的咯咯直笑。
陆观颐笑道:“快快抱走,等她妈瞧见了又要发火,说我们太惯孩子,将来必养成个废物。”
说毕,谭元洲果真抱着孩子,溜之大吉。
几个人一行走一行说话,张和泰看谭元洲同甘临玩的高兴,调侃道:“我们谭兄弟也到了喜欢孩子的年纪了。
往年到我家,看到我儿子,恨不得一脚踹飞了去!”
谭元洲道:“你那是儿子,调皮的翻天。
哪里有女孩子可爱。”
张和泰家不过是巴州豪强家的管事,哪里比的上出身名门的陆观颐养的精细。
不说旁的,屋里铺了木地板,甘临身上就永远干干净净。
面脂一日不落的擦着,皮肤水嫩嫩的。
加之从未很晒过,亦从未很冻过。
不消多说,只抱出来,就是大户千金的范儿。
休说谭元洲,营里哪个不爱她?便是张和泰在一旁看着都爱,不住的逗着她,要她管自己叫哥哥。
甘临性子十分活泼,谁逗都不恼,清脆的叫了声“哥哥”,把张和泰喜的伸手去抱。
甘临却是不肯,搂着谭元洲的脖子不撒手。
她不认得张和泰,叫人是可以的,抱就免了。
几人有说有笑的走到云寨城外,只听城墙上方,一群少年少女,齐声唱着歌谣。
“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若要盼得呦——虎贲来;岭上开遍呦——映山红——岭上开遍呦——映山红……”
张和泰听了一阵,才想问通常作为禁军代称的“虎贲”在此处是何意,却是猛的想起,他竟是听的一清二楚。
待城楼上的少年们再次歌唱时,惊觉他们唱的全是官话!寻着声音望去,城墙上插满了红旗,城楼最高处,虎头旗迎风招展。
待走到城门处,两个时辰前才离开云寨的张和泰惊呆了!城内的主干道上满满都是人,炸糍粑的香味一阵阵的扑来。
路边的店铺齐齐开张,店铺前则是摆着各色小商品的地摊。
歌声、喊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
忽然一阵鼓声传来,张和泰定睛一看,是盛装的阿颜朵手执鼓槌,配合着伴乐,敲的激烈昂扬。
众人瞧见是她,纷纷驻足。
一个孩子兴奋的指着舞台,对远处喊道:“你们快来啊!阿颜朵要唱歌了!”
旁边一人推了孩子一把,低声喝道:“闭嘴!”
孩子忙捂住嘴,不再出声。
街上渐渐的安静下来,一个个踮着脚,伸长着脖子,盯着舞台。
舞台上还在准备,满街只听到几个老虎营的人再喊:“各就各位!各就各位!快!快!”
几个身着军服的人搬着东西,快速的穿梭在台前台后。
须臾,鼓乐准备就绪。
笛子欢快的滑过小段乐曲,阿颜朵悠扬的声线便荡漾在了云寨城中。
“嗨——哩咯哩咯——嗨——”
紧接着和音与鼓声接连响起,张和泰不曾见过如此表现形式,听的目瞪口呆。
周围的百姓早已习惯,听到前奏便知是什么歌,欢快的随着节奏摆起了身体。
甘临骑在谭元洲的脖子上,兴奋的跟着节奏扭动,并用两只小手愉快拍着谭元洲的头。
“踏平了山路唱山歌——撒开了鱼网唱渔歌唱起那牧歌牛羊多——多过了天上的群星座座——”
阿颜朵边唱边敲着鼓,潇洒之极!舞台下的少年们听的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就有人跟着哼起来。
渐渐的,跟着唱的人越来越多。
“唱过春歌唱秋歌——唱过茶歌唱酒歌——唱不尽满眼的好风景——好日子天天都放在歌里过——”
生活中处处有歌声的苗家侗家人,对音乐的敏锐度非汉人可比。
这首《大地飞歌》于云寨的春节晚会上一炮而红,如今是云寨城内最流行的歌曲,男女老少无人不会。
伶俐的或年纪小的,把那官话歌词学的字正腔圆,迟钝些的便夹着浓郁的方言,一样扯着嗓门大唱。
阿颜朵的独唱,硬是变成了大合唱。
一首歌毕,群众热情洋溢的大喊:“阿颜朵!再来!再来!”
人来疯的阿颜朵在舞台上手舞足蹈,跟后头伴乐的人打了几个手势,陌生的伴奏立刻响起,是新歌!众人立刻沸腾了!
阿颜朵待众人不再吵闹,才从容放下鼓槌,酝酿了下情绪。
把手张开放在嘴边:“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老虎营内的人自是听过排练。
甘临伸开双手随着熟悉的乐曲上下摆动,连刘奶妈都忍不住跟着哼着。
周围的人则是拼命记着旋律,又连猜带蒙的想那汉字是什么意思。
至于歌词,横竖老虎营的人会写在城墙上,倒是不急。
几个小妹子听的眼泪汪汪,好听!真好听!
不多时,阿颜朵唱完。
众人还沉浸在歌声里,一阵木叶声打破了寂静,恰是方才阿颜朵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半个音调都不曾错。
一个女孩抬头,见到了城墙上惬意吹着木叶的少年,激动的放声尖叫:“安哥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