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人看画,见它色彩朦胧,处处带灰,顿时大感惊艳。然而这却被内行人嗤之以鼻,一味的灰只会让画变得晦暗和死板,即便是只用墨色的水墨画也有浓淡,一笔下去化开的都是层次。只有鲜艳和灰暗并存,柔和中带着尖锐,画者将二者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上,这就达到了画面上的统一与和谐。
像这种颜料,季婵是不屑用的,不仅影响了作画效果,还助长了奸商气焰,只是如果让他继续销售下去,还不知道要坑蒙拐骗了多少人。
她沉吟了一会儿,对着林管事道:“林管事,我这里有件事需要麻烦你去办一下。”
又是他!他只是个算账的呀!林管事摸了一把脸上不存在的泪水,开口道:“东家您尽管说,不管啥我肯定都给你办得齐齐整整的,您就算让我去砸了那个图文阁,咱就算豁出去了这身膘都在所不惜!”
季婵摆摆手,微微笑道:“没那么严重,只是无论图文阁那边价格再低多少,咱们就在他的基础上再降一个铜板!两家博弈能为我们吸引更多的客源和关注。”
季婵话一出口,林管事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东家这可不行啊,本来客人被那边分流过去了不少,价格再降利润压低,咱们还扩大着作坊的规模呢!这要是资金一会儿运转不过来了,全部的生意都要倒台的!”还不如直接让他去砸场子呢这。
“我知道。”比起急得几乎要上天的林管事,季婵要显得沉稳淡然得多,“我为的不是和他比拼的那一口气,而是为了给铅笔造势,等到客户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的时候,再把携带方便样式新颖的铅笔上市销售,赚的能把之前损失的都收回来不说,而且还能多捞一笔。”
“可……”
“不然你以为我下扬州的目的是什么?线装书和管状颜料目前还只在长安这一块流行,我想在扬州等地也开分号,还有既然现在已经被人知道了我们的方子,索性干脆点将之公开卖掉,趁着有些书坊还是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再赚点钱。赚钱的本事我不缺,除了线装书和管状颜料以外,我们还有铅笔、小说、橡皮等等,铅笔还可以做成彩铅,如果再多给点时间,说不定我们连中性笔都能研究出来,虽然目前的条件有些困难。”
季婵把买来的线装书往旁边一放,回头绞碎了还能重新制成纸,没必要扔掉浪费,“等到货物的价格低到我们的成本价的时候就收手改回原价,这时候经过几番价格战,他们想必也元气大伤,我们推出新品,而他们那些粗制滥造的文具,再也不会有顾客上当受骗了。”
她要的就是让这些个手段阴毒的黑心肝商人一个铜板都赚不着!!!
季婵拿起自己柜子里头的颜料为水仙花上色,对于图文阁的管制颜料却不打算再多看一眼了。
正当季婵和盗版商打价格战打得火热的时候,朝堂上也不安稳,李承乾虽然才十六岁,但他早就在贞观四年被李世民下诏宜令听讼,六年因为李世民驾幸岐州,李承乾身为太子留京监国,闲暇时为父亲处理细务,像如今这样上朝参与政事,也是常有的。
李世民翻阅着手中的奏折,上面写着扬州每年都要采办的贡品在京杭运河的一处航道上被水匪劫走,随船的官兵死伤无数,据查悉这股自称为江豹的水匪连连作乱,不知道有多少商船被他们劫走货物,还绑走富商索要赎金,经过一番劫掠,水匪寨的势力已经十分强大,甚至还能和军队抗衡一二。
“扬州水匪一事,诸卿如何看待?”李世民攥紧了折子,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然而熟知他的人例如魏征、长孙无忌之辈,知道他已经生气了。
如果单单只是为了钱财,或许李世民还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毕竟这只是一件再常见不过的案件,但是劫掠贡品,甚至还发展出一只可以媲美军队的兵力,这让他立即警觉了起来。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对方已经有了造反的资本,并且还抢劫贡品挑衅!如果忍让下去,皇家、天子的威严脸面往哪里放?
长孙无忌见状,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陛下,江豹寨的事情决不能姑息!京杭运河一向为历代漕运要道,对南北方的经济和文化交流曾起到重大作用,如果留着一颗毒瘤在的话,不仅对来往的商队和沿途的百姓造成影响,而且江豹寨培养私兵,屡次和官府作对,劫掠贡品,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接着道:“为今之计,唯有剿匪方能平息事端。”
☆、第 44 章
此话一出, 顿时有赞同的声音响起, 只是也有人不长眼, 摸不清李世民的心思,贸然开口:
“水匪劫掠也是为了生计,不若放他们一马, 以昭示天子恩德。”
朝廷为之一静,李世民眸光渐厉,却没说什么, 魏征看了看那位官员,心里头叹了口气, 也只能出来做个和事佬, 给这君君臣臣一个台阶下。
“臣以为, 先是对水匪进行招安,如果他们愿意归顺朝廷, 那就免去死罪并入军中, 如果不愿意, 再斩草除根也不迟。”
那个官员似乎还想再开口, 却被同僚一把抓住,对方额角青筋直跳,看他的眼神是恨不得往他脸上扇一巴掌。
李世民脸色缓和, 看了二人一瞬便移开视线, 道:“那就依魏公所言,只是派谁去招安剿匪?”
“儿臣愿往!”出乎意料的是,李承乾竟然第一个踏出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扬州水匪如此猖狂,胆敢上至抗官下至扰民,不可不除。”他只字不提招安,句句要剿,“儿臣不才,却也愿为百姓除害,扬我李唐皇威。”
一番话语调平平,也并非是什么激昂慷慨的演讲,却比之前者更鼓动人心,就连李世民也是胸中气血翻腾,豪情上涌,“好!真乃我子也!此事便交给太子督责,刑部郎中俞修随行!”
事情最终敲定,退朝之后,李世民将太子承乾和刑部郎中俞修留了下来,再商议细节。
方才的愣头青被同僚一路扯出大殿,却还是一副不服,“不过是些小贼何必兴师动众,竟是连太子殿下都出动了。”
“噤声!”同僚轻喝一声,瞧见四下无人,松开了那人的袖子,唇舌中带着火气,“水匪劫掠贡品私自养兵还不够吗?陛下金口玉言,此时再提无异于自己往枪口上撞!”见他总于是明白过来,脸色苍白惶惶然不知该如何,同僚跟着松了一口气,心下却打算好了以后再不与他来往,免得成了那条被殃及的池鱼。
东市,来来往往的行人比之平常更多了两成,一成是为了两家书坊的价格战捡便宜,一成则是过来看热闹。
图文阁前面是间酒家,几名闲汉要了一盘蒸猪肉并一坛子浊酒,刚端起酒碗饮了一口,就看见一名伙计叫叫囔囔的跑来,“东家!图书阁又往下降了一文钱!!”
常六气急败坏的站在门前,他瞪了伙计一眼,心里头焦急得很却还是要强撑着面子冷笑道:
“不过是再降一文钱而已!管事,将外头的告牌改了,咱们再低五个铜板!”横竖还是有一点赚头的。
他这边刚改定价格不久,就听见前去打听的伙计又是咋咋乎乎的跑来,嘴里还是那句听了十来遍的话——“东家!图书阁又往下降了一文了!”气得他差点白眼一翻直接晕过去,“降!无论她降多少,我们都再低五个铜板!”索性破罐子破摔,常六豁了出去,这回儿是真的赔了。
如此来回几趟,一旁观战的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图书阁的东家倒是个狠人。”一名闲汉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蒸猪肉,蒜蓉爽辣,猪肉微甜,让人情不自禁再下筷子。“要是平常,哪有人敢跟常六这么掰扯?听说还是个姑娘,啧啧啧,有勇气。”
“我看她不怎么会做生意,哪有人一文钱一文钱的往下降,这不耍人玩的么?”他旁边的人稍微胖些,对酒的兴趣比对肉高多了,一口就喝下半碗酒。
“你小子喝慢点,总共就这么一坛!”闲汉气得拿筷子去敲他的手,将他碗里的酒倒一半入坛子里,只给他留了一层皮,胖子也不甘示弱,伸手去抱酒坛子,道:“怎么?肉都叫你吃了,我多喝口酒怎么了?”
两人这边抢夺不休,只听见外头伙计撕心裂肺的嗓音传来,“东家!图书阁改回原价了!”
总算消停了,这是认输了?围观者和常六同时想到,胖子抢来酒坛给自己倒了酒,连着那盘子肉也拢了过来,窗外是图文阁常东家的猖狂笑声,“哈哈哈哈不过如此嘛!我还以为这小女子如此硬气想要和我拼个高下,到底还是年纪轻不谙世事!”
伙计松开撑着膝盖的手,立起身来,喘匀了气道:“东家您先别……先别高兴,图书阁虽然将线装书等改回原价,但是他们推出了一样叫做铅笔的新笔,不仅携带方便,而且极为好用,它合笔墨为一体,价格却只有两者加起来的一半,现在求购铅笔的人已经快要踏破他家书坊的大门啦!!!”
“东家?东家你怎么了?”
常六一脚把伙计踹翻,表情难看得能止小儿夜啼,“让你说话大喘气!下回有事一口气说完,不对,你再也没有下回了,从今日起你被图文阁解雇了!让你还帮她家解释什么叫铅笔!”常六想想就来气,又在伙计腹部又踩了几脚。
“有两把刷子啊这……”酒家里头的胖子听得目瞪口呆,亲手帮闲汉倒了酒,把肉扫过去,“这样一来,铅笔一物被带火了不说,图文阁的损失也是极大的。”
果然,不等常东家把先前定的价格改过来,原先还观望一堆的人鱼涌而入,将书坊里头低价的书籍和颜料采购一空。常六本人也不知道被那个推到在地,绸缎袍子上好几个黑脚印,发髻散乱,“都给我出去!!不卖了!不卖了!”要是按照原先的价格,他非得赔死不可。
然而人民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他们想要占小便宜的念头占了上风,哪里还管别人是什么想法,只是一味的哄抢。
等到乌泱泱的人群接踵散去,图文阁已经是一地的狼藉,管事的清点着收入钱款,发现成本远远高于售价,虽然东西粗制滥造,但是外头的包装可不便宜,这一时的意气用事,直接亏损过半。管事的抖着手把账簿递给常六,对方接过去一看,怒起将其掷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好得很!我常六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在阴沟里翻船,定要与尔等势不两立!”
他大掌狠狠拍在书架上,一举将早就空了的架子推翻,木头架子砸在地面,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狭长的眸中,目光阴冷得像是吐着蛇信子的毒蛇。
铅笔的反响出乎意料,店里货架上的全都卖脱销了,季婵只能让阿锦跟刘管事趁着还没宵禁赶忙再去作坊拉一车过来,不然明天要是没有货的话,不仅面上难看,而且还有可能损失客源。
同样的,林管事也在清点钱款,不过他显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有心情哼着小曲扭着水桶腰,掐指算了许久之后,林管事得出了一个天文数字,“东家!咱们今天卖掉的这一批铅笔,刚好能弥补之前作坊被烧毁的损失,只是如果作坊要拓大的话,这些却是不够的。”说到最后,林管事的眉又耷拉下来了。
“无妨。”季婵用算法再算了一边,得出和林管事差不多的数字,见他还是愁眉苦脸的,不禁摇了摇头,劝说道,“九十九步已经走完,还会在意这一步有多难走吗?林管事来,咱畅想一下未来嘛。”季婵往天上一指,示意他去看那明晃晃的月亮,嘴一张就画出了好大的一块饼,“等作坊扩大了,我就在扬州开分号,接下来就是杭州,甚至更远,大唐有多少个州多少个县,咱们就开多少家,到时候全天下都在用图书阁的笔纸,都在看我们的书、我们的小说,还有餐馆!也开他百十来家分店,保准你数钱数到手抽筋。”
林管事抽了抽嘴角,道,“东家你这未来也畅想得太美了吧?”
“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她抬头,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呦,都回来了?我下厨给你们做点夜宵吃吧。”
林管事骇了一跳,道:“这可不行,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雇工,怎么能让东家亲自做饭给我们吃呢。”
季婵笑了笑,安抚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做顿饭犒劳你们一下怎么了,而且也就做这么一次嘛,夜宵做起来简单,又不是置办什么大餐,无碍的、无碍的。”说完了不等林管事阻拦,径直进了后院的小厨房。
现在是晚上,东西不多,也不可能出去买,所以季婵并不打算做得多豪华,而且吃多了也不好消化。她先用白醋水洗了手,再拿灶脚的芋艿起来削,这样就不会觉得皮肤瘙痒。篮子里的剁椒酱还剩下了一半,挖两勺放在切块装盘的芋艿上,撒上蒜末豆豉,直接上锅蒸。
胡瓜皮削一半六留一半,切成宽片码好,蒜末、剁椒酱、酱油醋、盐适量,撒上去。小厨房只有一个灶台,现在正炖着芋头,季婵用大勺盛了油,伸进火膛里头加热,热油往胡瓜上一泼,滋滋作响,香味被瞬间激发了出来。
张大娘抻的面还剩下一些,再放一夜明天就坏了,索性今晚就都吃了。院子里的大水缸有一网虾、蛤,隔壁店铺的老板娘关门之前送来的,本来想留着明天煮海鲜粥,现在匀出一半来做浇头。
简单的清汤汤底,几片吃口爽脆的白萝卜,几滴鲜红透亮的辣椒油、少许嫩绿清香的芫荽。手工抻出来的面条劲道润泽,浇头鲜香量足,装在蓝边的大海碗,家常却味美。
四方的木桌,一碗面两盘菜,新酿的梅子酒微微带着酸甜,岁月静好。
——
“你说谁来了?”季婵正动手改着小说,这是底下找来的读书人写的,今早刚交的稿,全是文言文,尽管她已经有了基础,但还是看得头昏脑涨。
“这是小说,又不是教材,什么新奇就往什么方向写,只要避开忌讳的就成,写得这么文绉绉的谁看呀?咱们要贴近生活还要高于生活,不能瞎来也不能纯写实,情节要跌宕起伏,□□低谷都要有,最好让读者能感同身受。”季婵看见林管事两眼放空的样子,手指点了点桌面,把他的神唤回来,“你直接转述给作者就行,他知道该怎么做的,还有记住咱们的消费人群主要是中下层啊,叙述一定要生动有趣,普通老百姓虽然看不懂,但我们可以投到咱自个的餐馆,培养几个说书人,一举两得。”
“娘子……”阿锦趴在柱子上,提醒了一句。
季婵“啊”了一声,转头看她,一脸茫然,“你刚才说谁来了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