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地板是打磨得光滑的木板,季婵跟着阿青弯腰福礼问安,视线所能触及的只有飘荡的绣缎帐子,紧接着上方传来一个轻柔的嗓音,“起罢。”短短两个字却蕴含着无尽的威严。
“你便是季婵?不用紧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你。”长孙皇后轻笑道。她打量着眼前的秀丽姑娘,样貌不算出色,但也是好的,看得出来她很紧张,甚至还有些胆怯,但却努力适应着宫内的条条例例。长孙皇后反倒喜欢这份规矩,安分乖巧的人总比大胆肆意来得讨喜。
“回皇后殿下的话,民女正是季婵。”季婵局促不安的站着,迅速抬眼和长孙皇后对视了一眼,在触及对方温柔的笑容后又急忙避开,心中的激动几欲涌出。这可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长孙皇后,唐太宗李世民的发妻,她果然和史书上描写的一样贤德温和,浑身散发着知性的光辉!
“阿娘。”一直倚靠在长孙皇后身边的小兕子有些坐不住了,她双眸晶亮的看着季婵,湿润滚圆的大眼睛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两颊边粉嘟嘟的软肉微微鼓起,玉雪可爱的模样让季婵恨不得现在就上前把她抱起,只是小孩的家长就在一边看着,她实在是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
长孙皇后轻轻抚了抚兕子的头顶,轻声笑着对季婵说道:“今日令人请季娘子过来,是因为有一件事相求,兕子似乎特别喜好画画,而又对季娘子极为推崇。本宫身为她的娘亲,自然是要满足她的愿望的,所以想请季娘子帮忙教导一下兕子。”
果然如阿锦所说,季婵无奈的抿紧了唇,一副为难的模样,“民女画技浅薄,当不得公主的教习先生。”她还是想挣扎一下。
长孙皇后语调轻缓的打断她,“季娘子莫要妄自菲薄,本宫见过你的字和画,自然是当得的。”她态度一如之前,却蕴含着一股强势,“如果方便的话,不如现在就开始教习吧。”说完不等季婵开口,直接令阿青寻来小兕子日常用的颜料纸笔,摆放在桌案上。
见此季婵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告了一声罪,捞起裙摆跪坐在兕子身边,开始慢慢指导她绘画。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围静悄悄的,长孙皇后半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季婵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在什么环境,坐姿也有些随意了,阿青皱起眉有些不喜。而长孙皇后半睁开眼看了看,这个时候的季婵正折起兕子的衣袖,再用绸带打了一个蝴蝶结,露出白嫩的腕间。
小兕子明显觉得手腕灵活了不少,袖口也不会沾上颜料了,她冲季婵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继续全神贯注的画画。
长孙皇后和阿青顿时脸色柔和了许多,因为这个小细节对于季婵好感颇增,就连之前随意的坐姿也被她们理解为疲倦了想放松,人之常情。
等到李承乾带着李治匆匆赶来,里面一派和谐,季婵正在给小兕子改画,而阿青却捡着布料比划着,是不是询问季婵几句,就连长孙皇后偶尔也能说上几个花样。这与平常全然不同的氛围吓了他一大跳,直到身边的李治叫了一声“阿母”,这才回过神来。
长孙皇后先是一愣,随即坐正,被儿子看到另一面的她有些不自然,然而很快就恢复平日的样子,柔声道:“吾儿来了?为何一副急色匆匆的模样?”她的目光扫过微喘的李治,把小孩拉过来,白净细腻的手伸过去抚了抚李治后颈,果然汗湿了。
李承乾略有些尴尬,季婵入宫小半天了却久久未传来消息,他怕出事,实在是坐立难安,只能带上雉奴匆匆过来救场。好在事情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发展,她们相处得出乎意料的好,他也能放下心来了。
“听说阿母先前宣召了静云仙人,儿心有担忧,便过来请安。”说到这里,李承乾的眉微微蹙起,眼底满是担心忧虑。时下人们信仰道教,并将女性道士称之谓‘仙人’,静云仙人是长安最为有名的道观里头的一名女道,经常给皇室贵胄、国公夫人祈福以及问诊,在这贵妇人圈中十分有名,而长孙皇后被病魔缠身已久,听闻了静云仙人的大名,便立即将人请进宫内。
静云仙人也的确医术过人,问诊长孙皇后这一年多以来,时常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使得长孙皇后病情渐渐平缓下来,虽然还是时常需要静云仙人配药,但并没有什么大碍。
“并不是什么大事,吃过药便好了。”长孙皇后命名下人端来糕点,看向李承乾,心里被自家儿子的关心温暖得热乎乎的。
静云仙人给长孙皇后从头到尾都是配制的同一味药,这药一直吃,只治标不治本,反而让长孙皇后更加的依赖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的李承乾隐约察觉不对,但是看着长孙皇后吃完药明显红润了许多的脸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只怕是自己想多了吧,李承乾稍稍放下心来,专注的看着正在绘画的兕子和季婵,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温柔在脸上浮现,既有对兕子的,也有对季婵的,对方被他投射过来的炽热视线看得很不自在,只能低下头佯装帮兕子看画,而露在外面细嫩白皙的后颈却染上了淡淡的红。
见她无措的避开,李承乾低不可闻地笑了,随后慢条斯理的翻看着桌案上小兕子已经画完了的画。
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撩得脸红心乱?季婵十分的唾弃自己。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她十分怀疑自己是被欧阳永杰刺激到了,竟然隐隐约约的觉得如果结亲的对象是李承乾还比较好接受,然而这完全是脑子秀逗了才会出现的想法吧?天潢贵胄,可不是她可以随意攀附的。
她故意忽视内心深处的动然和好感,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沉迷,更不要给对方任何的、哪怕只是一丝一缕的希望和可能,最好一把把人推开,这样双方才能相安无事。
而另一边的长孙皇后险些打翻了手边的糕点,她的心里惊疑不定,望着两人的相处,脑中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渐渐形成,承乾的性子虽说向来是温柔体贴,但是对待一个平民女子的态度也太过殷勤了些吧?他不知不觉带出来的那份柔情叫长孙皇后十分的慌乱怪异,垂下眸子暗自猜测,却又不相信的推翻。
不碍事,来日方长,究竟是什么因由,她总会看出来的,长孙皇后看向季婵,目光平淡,一如之前。
☆、第68章
兕子的教习很轻松, 只需教导三日, 然后便有三日的休息时间, 季婵粗略一算,加起来大概最少也入宫了十次了,今日正逢第三天补课结束, 季婵买了些吃食,大包小包的提着回了杨家村。
她沿着狭隘的小道往家的方向走,途中遇到三四个嬉笑闹腾的小孩, 其中一个转过头冲小伙伴做鬼脸,也不看路, 径直往她身上撞。
“慢点走!让你阿娘看见你跑这么急准得挨揍!”季婵把撞到身上的胖小子一把拎住了, 这是王嫂子家的孩子, 这几个里头就他最调皮捣蛋了,一会儿拔赵家的花、撵陈家的狗, 下溪摸鱼、上树捉鸟, 没有一天让他娘省心的。
“噫!慢点走要被妖怪抓去吃喽, 我才不呢。”小胖子一扭身像条鱼一样从季婵手里挣脱, 他虽然是个熊孩子,但是对这个漂亮的小姐姐很有好感,这要是王嫂子来拿, 怕是要被顶好几句嘴。
“青天白日的, 哪来的妖怪,净瞎说。”季婵从袖袋里抽出一张手帕,把小胖子脸上的灰给擦干净了。
“真的有, 我看那女妖怪在你家院子外徘徊呢,你敢回去吗?不敢我让我这几个兄弟陪你一起!”小胖子拍拍胸口,手指着从三个小孩里头挑出两个稍微大一点,地上捡了一堆石头用衣裳兜住,“别怕!我跟你回去。”
季婵瞧他那副认真的做派就想笑,一个个抓过来揉了两把,将给杨兰的糕点分了一小包出来,“好啊,那得麻烦你保护我了。”
一个油纸包有六块香酥栗子糕,小胖子分一分自己还剩了两个,刚好留下来给阿父和阿娘。拿了人家的报酬就要为人家做事,他又捡了一个手臂粗的竹竿,拖着往季婵家走,“你跟在我后头,如果她要吃你我就抄棍子打她。”
季婵忍着笑意,跟着这一队小保镖走过弯弯绕绕的小道,很快就到了住处。而就在她抬头看了一眼的时候,她唇角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皱起的眉头。
杨兰家的院墙下的确有人,根据身形可以判断出是女性,她穿得破破烂烂的、几乎衣不蔽体,头发打结脏乱而又带着油垢,佝偻着背蜷缩在门口,露出来的手干瘦黝黑还带着伤痕,指甲很长。季婵下意识的把孩子们护在身后,而那个女人听到响动后转头看了过来。
这是一张饱经风霜而又麻木的脸,脸上死尸一般没有笑容,脸颊瘦得凹陷并生有浓疮,面色青黄,呆滞的目光在触及孩子们害怕厌恶和季婵警惕的眼神之后有了慌乱,她‘啊、啊’叫了两声,匆忙背过身去,浑身发抖。
她知道自己长得磕碜和丑陋,为了不吓得孩子和别人,她把脸埋在膝盖上,用双臂圈得严严实实的。
季婵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叹了口气,对于这个流浪的乞女有些同情,她把孩子们哄回家,而自己打开门进了屋子里,很快端出了一碗饼来。
面饼是早上的了,并不酥脆但还是绵软好吃的,里面的馅料是剁碎的干菜和猪肉,饼皮上面撒了小葱和芝麻,女人感激的接过来,大口大口的咬着面饼,太久没有吃过东西的胃蠕动着,干燥的面饼吞咽下去的时候,食道和胃都隐隐泛疼。
她吃得太急了,以至于噎住说不住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单音,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也舍不得放开手里的事物,季婵见了,又进屋给她端了一碗水来。
“谢谢。”女人终于把东西咽下去了,她看着季婵秀丽的面孔,再望望身后铺着青石板,面积扩大了数倍的杨家,眼神复杂,低声问道:“你是这家的女主人吗?”
也算是吧?季婵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女人周身一颤,抑制住想要再次询问的冲动,放下已经喝完水了的碗,双膝一软跪下来给季婵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她的眼睛里头含着泪水,声音还有些虚弱,“谢谢你,好人有好报,你一定会大富大贵的。”说完也不等季婵阻止,仓促着脚步离开了杨兰家。
女人并不是第一次来到杨家村,数年前她在外花光了钱财,从旁人口中得知杨家阿翁和阿婆搬到此处,于是惴惴不安的想要回来认错,然而等到她真的到了杨兰家,看着那破烂的茅草屋,她又顿住了。因为实在是太穷了,如果她回去了,怕是要担起全家的生计,说不定还要被二老打骂,于是她思前想后,还是做了继续在外颠沛流离的决定。
然而这次因为身上没有银钱,她过得要比之前还要糟糕,乞讨、淫辱,或是被人发卖去做田奴,等到逃出来了,她涕泗横流的想要回来。
而如今杨家有了新的变化,她们重新盖了房子,吃的肉饼,穿的细棉,而自己却是脏兮兮的,和他们格格不入。这样的自己会被接受吗?先不说以前的过错,就她现在这副模样,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生活吧?虽然觉得不甘心,但她也无可奈何的离去。
接下来她还能去哪里呢?蒋秀儿望着四周,偌大的天地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不远处驾来一辆马车停留在村口,帘子打开后从车辕上跳下来一个小姑娘,她清秀可爱,身上的衣服干净整洁,身边还有一个仆从。蒋秀儿眼睛死死的盯着女孩的脸孔,这是她的女儿,她不会认错的,女儿长得和她很像,她们的眼睛几乎是模子印出来的一模一样。
蒋秀儿一只脚已经踏出去了,然而很快的她又急忙收回来,她不敢出去和杨兰相认,女儿过得是这样的好,她不需要一个乞丐婆子的妈,自己再待几天吧,多看她几眼,然后离开杨家村,不要给女儿招惹麻烦,只要再几天,再看几眼就行了。蒋秀儿眼眶红了,不断心里的在心里告诫着自己。
季婵看着那个女子离开杨家后,把碗洗干净收拾进碗橱,带回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她整理了下,拿了又小又浅的箩筐垫上油纸放香酥栗子糕,陶瓶里头插着一枝带果的青梅,果色青青,就连叶片也是绿色的,看着很新鲜。陶瓶是季婵插花用的,之所以为什么里头是一枝青梅,大概是因为阿锦觉得瓶子空着不好,又不知道该插什么花,就随手折了一枝青梅了事。
这果子一看就知道还很酸,季婵也就歇了想吃的心思,从屋后拿了杆子和提篮,准备趁着时候还早,杨兰未回,去打一些下来酿酒。
杨老爷子十分嗜酒,然而他年事已高,喝那些粮食酒有些勉强,季婵经常给他带些果酒小酌怡情,想要大醉一场却是不行的。今日想要打梅子酿酒也是突然,如果不是看到陶瓶里头那枝果子,季婵大概等青梅季节过了都还没有这个念头。
青梅树乡道随处可见,离最近的是长在浅溪边,从陡峭的堤岸边斜伸出去,半边枝桠在水面,枝干纤细容易折断,季婵不敢轻易攀爬,而是捞起裙角系在腰间,露出洁白的里裤,绣鞋换成了棉麻面的,弄脏了不心疼。
脚下是漫过脚腕的水,季婵扬起杆子敲打枝桠,满树青绿剧烈的抖动起来,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部分都是叶子,掉落在水里就随着水流飘走了,青梅有重量,继而沉在水里,因为地下是鹅卵石而不是泥地,季婵也不着急着捡。
“阿姐!”小孩脆生生的呼唤由远及近,季婵探头一看,是严琛和杨兰,阿锦并不在他们身边。
“阿锦呢?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季婵问道。
“她不来。王家的小胖墩说的,他说看见你在溪边摘果子呢。”严琛应道,他抬头看着满树的青梅,还有底下稀稀落落的果子,脱了鞋,脚一蹬‘蹭蹭的’就上了树。
村子里孩子们熟悉的很,阿锦这才放心让她们两个小孩自己过来找季婵。季婵一晃神没看住,严琛就爬到了树上去了,前面也说了,这树干太细,就算严琛是个孩子也不一定受得住,季婵抄起杆子作势要打他,“摔了怎么办?下来!仔细我抽你!”
“阿姐你打了半响才掉那么几颗,我帮你呗。”严琛笑嘻嘻的,还抓住枝桠晃了晃。
季婵叫他吓得目眦欲裂,“还晃!快下来。”
严琛见她真的生气了,噘了噘嘴,不情不愿的滑下树,袍子里还裹了四五颗青梅,显然是刚才顺手摘的。杨兰把青梅捡到篮子里,偷偷拿了一个咬了吃,瞬间脸皱成个包子,“阿姐这梅子好酸呀,摘它做什么。”
季婵把她手里咬了一口的青梅拿过来扔掉,道:“给阿翁酿酒喝,别吃了,等下嘴里头又酸又涩的,饭都吃不下。”她弯下腰去捡其他的,却被一个东西硌了手,捞起来展开一看,却是一把金钥匙,“这是簪子里头的那个?怎么在这里。”
“簪子叫我给弄坏啦,钥匙上面是个严字对不对?之前阿姐你教过我的。”严琛接过钥匙,把钥身一处的小小严字指给季婵看,“这旁边还有些花纹呢,和那个箱子倒是有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