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乔家小桥
时间:2018-09-12 09:26:52

    
    寇凛将盛满血的坛子稳稳放置在桌面上,刚开了封,一股异常腥臭的气味儿扑面而来,熏的他直犯恶心。
    五官似是初生的婴儿皱巴巴挤成一团,寇凛慢慢俯身,高挺的鼻梁即将触碰到坛子边沿时,又猛地直起身子。
    自己是不是脑子有病?
    从粘稠血液里掺合的鸡毛来看,这分明就是一坛子寻常鸡血,岂会有提神的功效?
    睡眠少却精神好奇怪么?
    他在楚箫这样的年纪时,精神力不是更强?
    思来想去,主要是楚箫喜爱吸食鸡血气味的怪癖,害他未免联想的有些太多。
    寇凛天生好奇心重,洞察力惊人,往往可以从一丁点蛛丝马迹,窥探出一连串的阴谋诡计。能霸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数年,成为皇帝心腹,在京城里肆无忌惮横着走,与他拥有这些特质是分不开的。
    不过,这些特质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没错,却也因此走过弯路,栽过跟头。
    寇凛最终决定再观察一段日子,他将坛子重新封好,塞回床铺下,与原本放置的位置纹丝不差——坛口有处小豁口,是朝向西北方位的。
    岂料甫一走出房门,竟与刚从拱门拐进来的楚谣撞了个正着。
    刚过子时,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隔两丈左右,楚谣顿住步子,似是仔细辨认了下,旋即露出惊讶的神情,抱拳请安:“大人,您找属下有事?”
    寇凛只着中衣,长身玉立,脸不红心不跳:“不然本官去你房间是去找你暖床?”
    楚谣尴尬道:“属下原本想去诏狱,走半道实在困的厉害,最近过于劳累,身体吃不消,还是回来养足精神再去吧。”
    寇凛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自己刚开始怀疑这只性格多变的小狐狸有秘密,就恰到时机的澄清,敢说其中没有蹊跷?
    也或许,小狐狸从老狐狸处知晓自己好奇心重,故意设下圈套——他方才若非及时回头,此刻怕是已被逮个正着,被人抓住把柄,非说酒坛子里原本装的是金子,来讹诈他。
    寇凛忍不住磨牙,他不过讹了楚尚书三百两金子,这破酒坛子瞧着起码能装四百两金沙,竟还想多赚他一百两?!
    无耻!
    在他逐渐毒辣的目光下,楚谣心头倏紧,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这尊煞神,忙道:“对了,还不知大人寻属下何事?”
    寇凛冷冷道:“本官是想告诉你,你的任命已经下来了,自明日起便是我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员。”一顿,“袁少谨从都督府的位置上出来了,稍后也会来北镇抚司报道。你与他的恩怨本官管不着,但北镇抚司不是国子监,你二人若敢在本官的地盘上……”
    楚谣垂首凛声道:“属下不敢!”
    “不敢最好。”寇凛幅度极大的一拂袖,推门回房。
    盘踞在周身的压力骤然间抽离,楚谣松了口气,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不知寇凛的想法,她当真是走到半途心慌气短才折返回来休息的。和楚箫连着一阵子折腾,两人的精神状态虽无异状,但楚箫的身体已近虚脱,必须休息几日。
    她背靠墙壁,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待完全静了下来,她走到床边探手去摸床底的坛子,坛沿豁口的方位并没有变化。
    她估揣着寇凛在某方面起了疑心,但她内心毫无波动。被寇凛发现楚箫私藏一坛鸡血,天天夜里抱出来嗅又能怎样?
    饶是他聪明上了天,也绝对猜不出真相。
    对于借用楚箫的身体,楚谣有着丰富的经验,也深知世人对这般怪诞之事的理解和接受能力,早就毫无惧意。给楚箫留了张旁人看不懂的字条,藏在枕头下,便安心上床睡觉。
    她控制不了楚箫醒来的时间,不过她若是睡着,这具身体同样是处于休息状态的。
    ……
    楚谣这一夜睡的香甜,寇凛却连眼睛都没能阖过一下。因为自己的好奇心,险些被人给讹了钱财,此事足以引起他的反思。
    深刻反省到四更天,圣上忽然宣他入宫,据说被噩梦惊醒,非得让他站在寝宫外头守着才敢继续入眠。
    等门神寇凛带着段小江从宫里出来,已是朝阳初升。
    回到锦衣卫衙门时,他府邸的管家早已等候多时,说是今日一早神机营谢将军派人送来五百两金砖,并附带一封亲笔书信。
    路边摊上买了几个肉包子,段小江吃的满嘴流油,含糊不清的道:“谢从琰是替楚尚书给的吧?怎么还多送了两百两?”
    寇凛边看边道:“信上说,三百两是替那老狐狸给的,另外两百两是他赠我的谢礼,谢我救了他外甥女。”看完之后,吩咐,“留下三百两,余下的两百两金给谢从琰送还回去。”
    段小江听罢稀罕的紧,说起这谢从琰,大梁百姓对他知之甚少,但在北元铁骑的眼睛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阎王爷。
    和从前的楚尚书一样,一直在他们家大人“搞不定”的名单里,如今竟然主动给大人送礼?
    更稀罕的是,他们家大人绰号寇抠抠,可想而知抠门到何种地步,竟将到嘴的金子轻易吐回去?
    不可思议。
    *
    此时,尚书府。
    杨管家领着贵客沿着游廊快步行走,拐入拱门进到清幽的后花园,一声“小姐”即将出口,瞧见远处凉亭里那抹倩影似乎正提着笔,立刻驻足噤声。
    杨管家是看着楚谣长大的,最清楚小姐作画时,除了少爷,是不许其他任何人靠近打扰的。
    他转头看向身后人:“舅老爷,小姐她……”
    谢从琰朝着凉亭望过去,凉亭离的有七八丈远,穿着白袄蓝裙的楚谣就坐在亭子里的石桌前,画画时喜欢将满头鸦青长发在脑后编成一条辫子,生怕散下来沾上墨,脏了画纸。这般饰品全无,配上一张瓷白精致的鹅蛋脸,更显得端庄素雅。
    谢从琰的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提了提,可视线下滑到她盖着毯子的双腿,笑容一瞬僵在脸上。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杨叔先去忙,我独自等着就是。”
    杨管家犹豫了下,道了声“是”。
    谢从琰是在楚家长大的,几年前才出去自立门户,一直算是府上的半个少爷,不然他也不敢不经小姐同意,直接将人带来后花园子里。
    拐出拱门前,杨管家微微侧了侧脸,打量一眼谢从琰。
    自己陪着少爷小姐在济宁待了三年,也有三年不曾见过他了。
    只见初升的朝阳斜照在他冷冽的脸上,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冷冷淡淡,不苟言笑。令杨管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一个八岁的阴郁少年被一个老嬷嬷牵着走进楚家府邸的那天,也是这样晴朗的清晨。
    楚尚书的老丈人谢埕是名武将,十八年前,死在与北元那场惨烈的战争中。
    当时的大梁,并非现如今的太平盛世模样,甚至可说是自立国所历经的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东厂大太监黎崇儒把持朝政,且好大喜功,年轻的圣上仿若傀儡,在黎崇儒的安排下御驾亲征北元,被困在两国交境处的塔儿谷,幸得谢将军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圣上狼狈回京之后,追封谢埕为忠勇侯,根据大梁的律法,追封的爵位通常是不世袭的,但终究不过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可圣上倒是想让谢家子来承这个爵位,谢埕膝下仅有一个早已出嫁了的女儿谢静姝,嫁给了当时了吏部侍郎楚修宁。
    谢静姝丧父之痛下,心中还经历着另一番难言的挣扎,她知道谢埕在临清府养有一房外室,膝下育有一子,一直瞒着自己善妒又强势的母亲。
    说出来,对不起亲娘。
    不说出来,对不起已故的爹。
    正不知所措,八岁的谢从琰自己找上了门。
    原来谢埕的死讯传去临清,那外室自尽而亡,谢从琰不得不来。
    这一下,京城闹翻了天。
    大梁禁止官员养外室,这外室子有没有资格承袭爵位礼部经过了一番讨论,估量了圣上的意思,认为“有资格”。
    但无论谢家宗亲好说歹说,谢夫人坚决不准谢从琰迈进谢家大门。她自觉与丈夫恩爱,谁曾想丈夫竟在外养了一房小的,不挖了谢埕出来鞭尸都算是对得起他了!
    谢夫人以追封的爵位历来不世袭为由,写下血书,恳请圣上莫要为亡夫开此先例,以免亡夫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此举惊的谢家宗亲对她破口大骂,全被谢夫人抄起棍子打的头破血流。
    圣上对谢夫人的暴烈脾气也是有所耳闻的,本是一心想要抚恤忠臣,总不能忠臣尸骨未寒,先将忠臣的未亡人给逼死了。
    遂作罢。
    *
    “爵位最终没给,但成年后荫个官位是免不了的。谢从琰自此住进了楚尚书府上,由楚尚书亲自栽培。那时的楚尚书还只是吏部侍郎,却身为太子之师,前途无可限量。谢从琰有他父亲挣给他的前程,还背靠着楚尚书这棵大树,一路官运亨通如有神助。”
    锦衣卫衙门议事厅里,寇凛端着金漆茶盏,淡淡道,“当然,我也不能一味的数落他。谢从琰此人还是有着真本事的,杀伐决断,兵法谋略,样样翘楚,比他父亲出色太多。已是圣上眼中接替宋都督的最佳人选,未来的当朝一品,国之栋梁。”
    段小江讷讷站在一旁,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何自家大人每每提起谢阎王,神情总是不太自然。谢阎王常年混于军营,与大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并无过多交集。
    他忍不住问道:“大人,谢从琰得罪过您么?”
    “没有。得罪过我的人,难道还有活着的?”寇凛吹了吹茶水面上的浮沫,抬眼笑了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罢了,整天绷着一张脸,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段小江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
    寇凛没有说谎,他单纯的看谢从琰不顺眼而已。
    京中鲜少有人知道,寇凛的爹同样战死在十几年前的塔儿谷战役中,但他爹不过是谢埕手下一名普通士兵。
    谢从琰的爹死了,给他荫了官位,铺就一个锦绣前程。
    寇凛的爹死了,却等来一句国难当头,父死子替。
    不满十岁的小少年连哭丧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抓上了战场,从火头军做起,开始了自己刀头舔血的人生。
    
    第8章 卷宗
    
    议事厅里正沉默着,徐功名徐镇抚在外求见。
    得到准允后,他拎着一册写有“楚谣”标签的卷宗走了进来:“大人,您来看看收集到的这些有没有用处。”
    寇凛将卷宗摊平在案台上,一眼瞅过去,密密麻麻全是字,便不再看了:“说一说。”
    “是。”徐功名抱拳,“回大人,楚小姐也是京城里的红人,因患有腿疾的缘故,平时里甚少出门,调查起来并不困难。按照大人的思路,与楚小姐有着情感交集的共有两人,一个是……是……”
    “太子明衡。”寇凛替他说出口。
    徐功名放开了胆子道:“楚尚书是太子的老师,楚小姐与太子自幼相识,年纪小小,已是圣上心中太子妃的人选之一,但八字尚未有一撇,楚小姐便从自家阁楼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当时怀疑是由于后宅争宠,有人在栏杆上动了手脚,可始终查不出原因。楚尚书盛怒之下,将自己的妾室毒打一顿,全给撵出了府……”
    “太子略过去。”寇凛打断了他,“楚谣摔断腿那会儿才几岁,两个屁大点儿的孩子之间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因为各自的身份,被世人绑在一起罢了。”
    “大人说的极是。”徐功名连连点头,“除了太子,这第二个,是福建总兵虞康安的嫡次子,虞清。”
    一旁椅子上,正翘着二郎腿吃糕点的段小江一愣:“虞家军?近年来似乎和袁首辅走得很近。”
    寇凛微微皱眉,信手掀了几页卷宗:“继续。”
    徐功名道:“根据我们的调查,楚箫和虞清曾是同窗好友,都是令夫子头疼的人物,不仅相约着一起上阵打倭寇,楚箫还曾在公开场合数次提及,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虞清。虞清也说过等楚小姐及笄礼之后,一定登门求亲之类的话。”
    段小江笑了:“不过是些玩笑话。”
    “但楚小姐及笄以后,虞清却当众奚落她一个瘸子,莫要痴心妄想攀他虞家的门第——这也是楚尚书近年来颇为针对虞家军的一个原因。据说楚小姐因此病了一场,楚箫则与虞清打了一架,两个好兄弟彻底决裂。没过多久,虞清罢了学业,去往福建他父亲麾下抗击倭寇,至今一次也不曾回过京城。”
    徐功名想了想,犹豫着道,“其实还有个人,楚小姐十六岁那年,楚尚书曾有意与永平伯结亲。永平伯这一代,在朝中已无人,只剩下个爵位,以楚小姐的门第和自身状况,倒是挺适合嫁过去。但八字又没一撇,永平伯世子在烟花地与一名吃醉酒的武官争风吃醋,竟被那武官失手打死了,当年这案子闹出过一阵不小的风波。”
    “有意思。”寇凛听完了之后,唇角徐徐勾起,“你们不觉得,楚小姐有些太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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