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出门,杨方都是常陪同的!
沈孝觑了觑正元帝,想起李述说起那玉饰时寥落的神色,还有她满身的伤,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对她不公平。
他忽然道,“没想到公主竟遇到了这种事,身边奴仆众多,怎么会不慎坠崖呢。臣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件事背后的古怪。
正元帝也不必瞒沈孝,说,“不是失足,平阳说有人推她下去。沈孝,你说说,你觉得会是谁要害她?”
沈孝听得心头一跳。
虽相处时日不多,但正元帝对他算得上是颇为看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孤臣、直臣。
他因征粮一事,得罪了满朝世家,没人要跟他扎堆。他只能做孤臣,正元帝也喜欢孤臣。世家的姻亲关系密密麻麻,牵一发动全身,就是沈孝这种孤身一人的才能受皇上的重视。
他既然利益不相关,那么说出的话,就有了些不偏不倚的力量,分量颇重。
沈孝很快将腹中言辞理顺,道,“臣也不知是谁要害公主。”
他先退了一步,不表明态度。
“所谓‘利害’一词,有利益纷争,便有合作与陷害。因此臣想,大约近来公主是得罪了什么人,跟谁有了利害冲突罢。”
他亦强调了“近来”这个词。
近来有什么事呢,不就是征粮那一件事。
正元帝其实心中也有猜虑,李述一向谨慎小心,并不是乱玩乱闹,以至于失足落崖的人,因此她说有人要害她,正元帝是信的。如今“近来”这一词被李述与沈孝两个不相干的人同时提起,某种答案仿佛就近在眼前了。
那一团黏黏糊糊、阴暗庞大、交错横叠的势力,打头阵的就是崔进之。
正元帝忽然有些心软,想起李述走出宫殿的模样,背影坚韧,但是其实非常瘦削。
他这是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一念及此,正元帝看着沈孝,又问,“朕听说你母亲在吴兴得了块贞节牌坊?”
沈孝略皱了皱眉,怎么忽然问他的家事。
他只点头道,“是。臣是遗腹子,出生起就未见过家父的面,是寡母将臣拉扯大的,她一直没有改嫁过,乡里便赏了这块牌子。”
正元帝又问,“江南不是颇尚改嫁之风?倒是难得你母亲坚贞。”
江南富裕,绣工又发达,因此婚姻习俗也颇为开明,女子改嫁、或不嫁,都能维持生计,不似中原一带,女子一人难以生存。
沈孝淡笑了笑,“多谢陛下夸赞。其实不瞒陛下,臣其实劝过母亲改嫁,只是她对亡父感情颇深,心里容不下别人罢了。后来她去的早,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些年来太过操劳。”
“改嫁不改嫁,只与夫妻感情相关,什么贞节牌坊,这都是外物,不重要的。”
沈孝轻道。
正元帝听了,心中有所感触。
就连民间村妇都知道情之一字,他如今再逼迫雀奴和一个不想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对她又是何种折磨。
其实他一直对李述颇为愧疚。
昔年崔家势大,他早都怀了打压的心思,一直在暗中做手脚,只是怕打草惊蛇,因此才让崔进之尚公主,好让他们放松警惕。
李述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的牺牲品。
到底是他的女儿,这些年也没少替他梳解政事,如今再牺牲她,他还有脸再听她叫一句“父皇”么。
皇权与世家之争,成败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都说天家无情,还不就是因为有了权力在其中阻挠。可是再为了权力,也不能牺牲了亲情。
那总归是他的女儿,还是让她解脱出来吧。
正元帝下了心思,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方才李述寂寥走出宫殿的样子,一直沉沉压在他心头。
正元帝让沈孝下去,沈孝走到门口时,听到正元帝吩咐道,“刘凑,去叫个小黄门给公主传话,就说……刚才她求的事,朕准了,让她别担心这件事,好好地养伤。”
然后声音一冷,“把崔进之叫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崔进之的选择,还有皇上的选择,以后还有更多人的选择,大概就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人在压力下做出的选择才是本性。
终于和离了。
沈孝:终于把墙角挖松了!
第53章
沈孝走出含元殿时, 崔进之正好被正元帝召进去。
他二人在门槛处擦肩而过。
沈孝官阶低, 因此先出声问好,“崔侍郎。”
他二人身量一般高, 只是沈孝更瘦更冷,而崔进之因近日事情,面色更加灰败, 竟都显得有些佝偻了。
沈孝在他面前, 虽官阶比他低,却反而更有了些胜者之姿。
崔进之不回他的礼,甚至连眼风都不给沈孝一个。沈孝也不恼, 跨出了殿门。
殿门在他身后紧闭,沈孝心中微忖——陛下对崔侍郎的驸马身份很不满意。
他一路往丹凤门外走,刚被陛下派去给平阳公主传话的小黄门也跟他同路,只是小黄门走得急, 一路小跑地就往外赶。
沈孝刚走出丹凤门时,小黄门已经给平阳公主传完话了,跑了一路的汗还没消呢, 却满脸都是笑,手上惦着上好一块玉佩——看样子是传了个好消息, 因此得了个肥赏。
沈孝虽不知具体是什么好消息,但也微微浮起一个笑意——她大抵是开心的。
他抬眼往前看去, 平阳公主那辆宽大的黑色马车就停在几十步外,看这样子是要回府。
有侍卫朝沈孝走过来,“沈大人, 我家公主有请。”
*
掀开帘子,李述看着沈孝走近。
从含元殿走到丹凤门外,不过一刻钟功夫,可李述只觉得心情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波动。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陷在崔进之的火坑里,谁知转眼间父皇就已允了此事。
天子一言,轻易不会废弃,否则天子就失信于臣下了。父皇能改主意,这当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她从含元殿出来后,父皇只立刻就见了沈孝,是沈孝影响了父皇么?
沈孝这时已走近了,隔着一道车窗,他同李述对视,“见过公主。”
沈孝略略抬眼,看到李述发上已簪上了金钗,虽朴素,但其实颇是好看。李述相貌偏冷,目光偏淡,很适合金钗等华耀的饰物,因为压得住浮华,反而更显得尊贵。
沈孝盯了李述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公主心情很好。”
李述闻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自己并没有露笑。
但她心情确实好。
在苦涩面前,喜悦总是会被放大,她刚才绝望,父皇就给了她希望,这希望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能从父皇那里得来一分爱,她都觉得有十分好。因为缺少,所以她更珍惜旁人的一点好意。
不和崔进之和离,她确实能给父皇带来更多的好处。可父皇在权力与亲情面前,最终还是选择了她,她非常感念。
李述问:“我表现的这么明显?”
她自认城府不浅,情绪不会轻易叫别人察觉。
可沈孝比旁人敏锐的多,他点了点头,“公主眼睛带笑。”
李述听了就笑,“眼睛带笑?”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这么形容她,旁人不形容她眼睛带刀子都是口下留情了。
她瞧了沈孝一眼,他还是那张冷峻的脸,没什么表情,但李述也觉得他心情好。
于是她有样学样,“沈大人心情也好。”
“沈大人眼睛带笑。”
竟是直接原话送回了。
沈孝被自己的话噎了回来,不免失笑,笑意从眼睛荡开,就漫到了整张脸上。他笑起来有一种云开月明的感觉。
李述亦笑了笑。
很奇怪,跟沈孝在一起,她好似还挺容易笑的,心情觉得非常轻松,明明沈孝生了一张阎王脸。
李述缓了心神,这才说起正事,“沈大人帮我,我还没正经谢过你,有空的话,赏脸喝杯薄酒?”
沈孝没有推辞,点了点头,“好。”
于是马车在前,轿子在后,一路从丹凤门出去,来到了仙客来酒店外头,二人上了三楼,进了金玉阁包间。
侍女簇拥着李述进了包间,沈孝却站定在外面没有进去,一时有些失神。
这是他第三次来金玉阁。
第一次是他弹劾她,她一双眼冷如冰,质询于他。
第二次是他逃离康宁长公主,她将他置于绝路。
斗转星移,第三次,未曾想到今非昔比,他们二人竟然有同席喝酒的时候。沈孝再一次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小了,小到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李述回身,见沈孝在外面不进来,她略作思索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两次来金玉阁的经历于他而言都不是好事,自己挑了这地方,反倒是故意戳他伤疤。
李述是真心要谢沈孝,暗恨自己失策,忙道,“今日换换口味吧,去别家吃。”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我记得前面有一家还不错,安乐那等挑食的都常去吃。”
沈孝却上前一步,站在门口堵住了她的路,“不必了,就这里。”
她喜欢这家酒楼,不必为了他迁就。
她能有为他思虑的心意就够了。
于是二人落座,应当是刻意吩咐过,上来的菜都是淮扬菜系,汤汤水水都是清淡。李述手伤着了,拿不了筷子,更兼对清淡的菜没什么胃口,竟是一口都不吃。
倒是食指中指勉强夹着一杯酒盏,红螺捧着壶石冻春给她斟满,她慢慢地喝了下去。
沈孝见她如此,夹了几筷子菜便也放下了。
旁的侍女都退下,唯有红螺一人服侍,因此有什么话也都不用避讳。
李述再举起酒杯,这回却是给沈孝敬酒,“先谢沈大人抢粮一事。”
沈孝陪了一杯。
李述再敬,“再谢沈大人那日崖下救我。”
又是一饮而尽。
沈孝极少喝酒,酒量不好,入了官场后因为孤直,也没多少宴会要参加,酒量是真没锻炼出来。更何况石冻春也烈,对新手而言并不友好。
他有心要停酒,便道,“公主不必多谢,征粮不止是帮你,也是在帮我,更是帮所有受灾的人。这件事,本就是合理之事。”
“至于崖下救你,换了旁人也是如此,这是人之常情。”
李述靠着椅背,闻言轻笑了笑,“征粮合理,救人合情,沈大人说的是。所以换了旁的任何一个人,你也会帮她么?”
沈孝闻言一怔,只是李述好似也只是随意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又举起了酒杯,“第三杯,谢你替我找到金钗。”
“第四杯……”
她迟疑片刻,接着道,“我不知你方才在含元殿里说了什么话,总之你出来后,父皇就改了心思,同意我和离的事情。”
大抵是喜悦过去了,那些难辨复杂的情绪才慢慢浮了上来,李述又饮了一盏酒,目光落在眼前方寸之间,重复了一遍,“我与崔进之和离了。”
沈孝听得一愣。
他只想到皇上对崔侍郎不满,没有想到已经到了和离的地步。
沈孝不知该说什么,说是恭喜,又看她神色漫漫,说是节哀,又看她并不伤心。
那其实是一种对过去的缅怀之情。
其实也不用沈孝说什么,李述酒劲慢慢上来了,自己就打开了话匣子,“我十岁那年认识他,到如今都二十岁了。这十年里,前五年不曾有过感情之想,反而相处得开开心心,后五年成了亲,谁知却郁郁寡欢。”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长安城里第一号的贵公子,多少姑娘都想嫁给他。我在宫里没人疼,唯有他不计得失地对我好,一点回报都不求。我要看书,他给我带;我要练字,他教我;我说我要走出冷宫,他说好,就把我带出去了。”
“所以我也想嫁给他。他身边有很多人,我用了手段,把那些人都赶跑了,最后他娶了我。可是……到底是强扭的瓜不甜,原来感情并不能强求,如今我们彻底撕破了脸,别说朋友,就连陌生人都算不上。”
一壶石冻春转眼就见底,红螺把最后一滴酒倒入李述杯中,然后出去叫酒去了。
李述端起酒杯就站了起来,她脸色因酒而有淡淡红晕,但脚步并不虚浮,她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长安城靠北的坊间绝少高大建筑,因这里靠近皇宫,高大建筑容易掩了天家威严。因此如今她虽只身处第三层,但视野却颇是开阔,向北看,可以看到红墙黄瓦,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宫殿。
李述指着宫城,“我小时候就住那儿。”
沈孝走到她身边,顺着看过去,但重重叠叠的宫殿根本就分不出来哪个是冷宫。
李述道,“我从冷宫走到含元殿,崔进之帮了我许多。可如今我们到底是分道扬镳了。”
她目光漫漫,“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我自己了。”
能走的更高,还是会被重新打回冷宫去,甚至是丢了命,都靠她自己了。崔进之再帮不了她,还会拼命把她踹下去,和她生死缠斗。
东宫不会放过她的。
她亦不会放过东宫。
李述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喝得急了,前面的酒劲加起来,一时之间有点晕头。
她酒量算是不错的,不少世家命妇都比不过她,因此只是暂时靠着窗畔闭了闭眼,缓缓劲儿。
怎么对沈孝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话。李述闭眼想,他这个人是不是修习了什么“让人瞬间敞开心扉”的巫术。
明明她今日叫他喝酒,其实只为了说一句话——
她想跟他合作。
前路漫漫,要对付东宫,她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再怎么都只是女子,能给正元帝吹吹风,可朝中很多事情还是要靠正经官员去做。
太子靠着世家,要把太子打倒,就要把世家打倒。沈孝是寒门,是最好的同盟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