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郎望着那东西,就道:“这是波斯菜?迎儿喜欢吃这个?嘴巴里生锈一般,怪难受的,外头都没人吃哩!”
迎儿心道:没人吃才好哩,没人吃才便宜!价格便宜,他们成本才低呢!
这波斯菜就是唐时从波斯国传来的菜,后人称“菠菜”的。生得红根绿叶,因处理不好,入口有锈感,清河县人大多不爱吃。但它一年四季皆可种植,只消浇水适当就能落地生根,村里不少人家会种来喂猪。
于迎儿来说,它还有个显而易见的特点——叶厚汁多!
自从端午那日,迎儿与潘姥姥几人吵闹时说出铺子“每日进账六百文”的话来,不知哪个传扬了出去,原先与武家同卖炊饼的老汉,自个儿也在武家铺子门前摆起了摊子。
武家出红糖炊饼,他也跟着有样学样,不消花店铺租金,价格比武家的便宜一文钱也有赚头……这回他学精了,做得一样大小,大多数人都更乐意买他的。
武家最赚钱的红糖炊饼卖不动了,只能靠葱花炊饼与老主顾撑着,收入减半,每日店铺租金却“刷刷刷”拿出去,武大可不就急起来了?
只要是有利可图的生意,武迎儿就没想过永远由着武家一家独大,既然红糖炊饼已经被人学了去,那她就得想想别的点子了!
“俺没看错吧?武大兄弟真在此处?”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来到铺子前,打量着武大郎。
迎儿一听声音就知道,这是姚二叔!顿时心内一喜。
当年她爹死后,潘金莲忙着改嫁西门庆,将她塞给街坊姚二叔,在他家倒是让她过了几年舒心日子。重生回来日日不得歇的忙挣钱,居然也未来得及去瞧瞧他。
“嗨!姚二哥,怎生是你?快进来铺子里坐,外头怪热的。”
迎儿也忙提了茶壶来,满满倒了一碗给他,道:“姚二叔请吃茶。”
姚二郎四十出头,头发还未白,双目有神,嘴角含笑,一看就是好相处的人。以前人人都欺武大矮矬穷,只有他不叫他“矮王八”,迎儿亲娘刚去世那两年,逢年过节父女俩无处可去,还被他叫去家里吃过几顿饭。
武家父女记着这份恩情,将铺子里最好的红糖炊饼与葱花炊饼各拿了七八个出来,迎儿又赶紧出去买了只卤鸭子,两斤酱牛肉,一斤米酒并半斤花生米……在省吃俭用的武家,算是大手笔了!
姚二郎一见这满桌子的菜,就责怪道:“嗨,你们做甚这般客气?俺老早就听说你家开铺子了,就怕你们客气破费,才一直未来瞧过哩!”
见武大只搓着手傻笑,迎儿就道:“姚二叔甭跟俺们客气,这都是俺们应该的。”
两个男人就在铺子里,就着几样下酒菜,边吃炊饼边喝酒。
迎儿在前头守着生意,忽听姚二郎叹了口气。
“姚二哥怎了?”
“唉!还不是俺那妹子,她男人前两日没了……”
武大郎大吃一惊:“呀?!怎好好的人……”
“唉,还不就怪他自个儿不争气?端午后两日,咱们县里的狐朋狗友去约他来吃酒,吃得醉醺醺抹黑走山路,不知怎的掉到山沟去了。家里人见他几日不归,觉出不对劲来,叫了咱们几家亲戚去寻,那吃酒的朋友皆道他当晚就走了,俺们顺路寻着过去,待找到时……身子都臭了!”
姚二郎又叹了口气,闷了口酒。
“节哀顺变。”
“哀倒没啥哀的,自俺妹子嫁去,在他家受了多少罪,他死了也就死了,只是没能留下一儿半女,翠莲在他家可就没立锥之地了。”
武大也跟着叹了口气,姚翠莲也是个苦命人,丈夫没了,又才三十岁不到,年轻少~妇,守着也不是个道理。
“俺们几个哥哥都想接她回来,那嫁妆他们家要扣着也就扣吧,只要人好好的回来就成……”
武大跟着点头。
“只大兄弟,你也晓得,俺家兄弟三个,老三还在外头走商,小辈还都只是半大小子,也说不上话……光俺与大哥俩人去,怕是还接不回来……况兄弟也是阳谷人,风土人情熟悉,就想厚着脸皮问问,你这头可方便,能否劳烦你同俺们走一遭?”
武大郎皱着眉思索,他要不在家,这铺子里的生意光迎儿可做不了……但姚二郎对他又有恩,真是好生为难!
“爹啊,你就放心的去吧,俺同娘守在家里,天黑就将门窗锁好,生意歇几日也无妨。”
这次一定要去!这位姚二姨的事,她上辈子在姚家时听过不少。
如果不去,姚翠莲就要如上辈子一般,被婆家生生磋磨死了!那就是另一个武迎儿,另一个无依无靠的苦命女人。
姚二郎愧疚道:“俺也知你生意红火,耽搁一日就损失不少银钱,但委实是没法子了,俺们不能眼睁睁望着翠莲……大兄弟放心,铺子里耽搁的生意,俺会折成银钱给你……”
“咦……姚二哥说什么话,莫来羞臊俺了!”再不肯让他提银钱的话。
两下里说定,五月初十,武大郎就收拾了行囊,跟着姚家叔伯子侄七八人去了阳谷县。
迎儿听她爹的话,家里潘金莲依然被她锁了,生意也不做了,关门闭户过日子。
这日,正在厨房里鼓捣她的波斯菜呢,就听见敲门声。
这时候太阳正大,也不知道是哪个来,迎儿嘀咕着开了门。
哟呵,来的还是稀客哩!
迎儿双手叉腰,站在门内,将大门给挡住,防备着问:“喂,你来做甚?”
门口的来仙儿神色不自在,伸头往院里瞧了眼,不答反问:“她人呢?”
迎儿知道她说的是潘金莲,自从赔了二两银子后,潘三姐与金莲算是闹翻了,使着来仙儿,日日上门来咒骂,就站在小楼下大街上,什么“狠心的继母”“不要脸的娼妇”“偷汉子的婆娘”……什么难听骂什么。
被武大郎碰到几次,说了几句,她才消停些。
这时候又来,是瞅准了武大不在家吗?
“要骂你离远些,别来聒噪俺。”迎儿冷冷丢下一句。
其实,她私心里都恨不得给来仙儿竖大拇指了,只是嫌吵。
“我不骂她。”
“啊?”
“我……我娘让我来问问,那医药费能不能……你看,这是我给你带的冰镇酸梅汤,还没吃过罢?可好吃了!”说着忙从身后提出一把小壶来,一股脑塞迎儿怀里。
将迎儿弄得满头雾水。
“去去去,别想用点吃的就哄了俺,更别想把一两银子的债给赖咯!”迎儿嘴上虽是如此说着,手里却鬼使神差的揭开壶盖儿闻了闻。
嗯,既然叫“酸梅汤”,那肯定就是酸的罢?
“哪个稀罕吃你这酸不拉几的东西?”嘴里却不争气的咽了口口水。
没办法,二十年了从没吃过好东西的迎儿,上辈子连饱饭都没吃过几顿,眼皮子就是这么浅。
来仙儿“噗嗤”一笑:“哪个同你说是酸不拉几的?那可是酸甜的,吃进嘴里生津止渴,下了肚清凉润肺……这可是前头孟嫂子给的!”
迎儿被她形容得口舌泛酸,还没吃过哩……要不,就尝一口?反正她也没受实质性的伤,根本没去瞧大夫,那一两银子她们给不给也不重要。
“教训”到就行了。
嗯,就是这样,她又不是那等黑心肝的,专门讹人钱……
嗯,那就尝一口吧!只一口,绝不多尝!
想着就端起小壶,将壶嘴对着自己,“咕噜咕噜”喝了一口下去,酸酸甜甜,又凉又润。
大热的天里,果然就通身清凉,舒服极了!
来仙儿见此,就得意道:“看吧,没哄你吧?”
迎儿点点头,在她肉疼的“殷殷注目”下,又“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直到喝到壶底了,仿佛已经听见来仙儿心疼的声音了,才抹抹嘴巴。
其实两个小丫头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一个没爹,一个没娘,哪里吃过什么好东西,一壶酸梅汤就是夏日里最好的“享受”了。
于是,二人之前的种种矛盾,也在这壶酸梅汤里土崩瓦解了……谁说只有男儿才会“一笑泯恩仇”?女子也不遑多让啊!
第30章 情窦
有期盼,时间就过得快。
去了三天后,姚家一行终于在五月十三这日回到清河县了。
武大郎刚进门,迎儿替他接过包裹,迫不及待问:“怎样了爹?”
武大笑着嗔怪:“你爹还水都没吃上口哩!”
迎儿不好意思的笑笑,忙给他递了一碗茶水,见他笑意,估摸着是接回姚翠莲了。
“家里没生什么事吧?”
迎儿点点头,武大这才说起去阳谷县的事来。
那日,八个人带了婚书,紧赶慢赶花了一日功夫,到了阳谷县城外找脚店歇了一夜,翌日赶早进城,才到翠莲婆家,就没见着人了。
丈夫才死了几日呢,儿媳妇就被他们送去绣坊做活,本就哭得睁不开眼的姚翠莲,被工头催着夜以继日赶工,眼睛早肿得没人样了,见到娘家人的那一刻,险些哭晕过去。
因姚家去的人多,又拿了婚书,都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姚翠莲打死也不肯再在阳谷县当牛做马,闹着非和离不可……虽没到“再嫁”的地步,但寡妇归家,就是县老爹也管不了啊。
只是,那家人也叫来了族里几十个男子汉,扣下了她的嫁妆,连衣裳也不许带走一件。
但姚二郎既想好了要接她回来,哪里会在意那点子东西?唯恐夜长梦多横生枝节,痛痛快快解了婚书,放了鞭炮就马不停蹄往清河县赶了。
武大深深的叹了口气,望着迎儿忧愁不已。
“爹到底咋了?”
“迎儿啊,要是……都怪爹没本事,没给你个兄弟姊妹,日后俺不在了,你要受了欺负,哪个替你争那口气?”
想到上辈子在婆家的日子,迎儿也不禁悲从中来,这辈子,她决计不会再嫁人!
“爹你担心这个干嘛?俺还有重要的事哩,你来看看这是啥。”说着领他进厨房,揭开蒸笼盖。
只见上头红的,绿的,黄的三色炊饼各有七八个。说“炊饼”又不是他家常做的炊饼,才往常的三分之一大,小巧别致,像一堆五颜六色的宝石,整齐有序的躺在竹编的蒸笼底上。
“你咋想起来吃这个了?咋不做大些?这小大,塞牙缝还不够哩!”
转瞬想到半年前闺女偷面吃的事来,就脱口而出:“可是她又骂你,不给你吃了?”他这几日在外头,最怕的就是金莲又发作闺女。
迎儿心内一暖,笑着道:“哎呀,爹你想哪儿去啦?她现在可管不了你闺女,没听街坊说‘武家那闺女可泼了’麽?”
武大松了口气,无奈的笑笑。
“爹你看这几个炊饼如何?”
“看倒是好看,只是也忒花样子了,塞牙缝都不够哩!”
迎儿一笑,经了红糖炊饼这事,他们家还没有足够的资本,没法子保住自家炊饼的独创性,况且点子太大众化,旁人要模仿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若他们能将客人固定到某一种特定人群的话……只消动作快,打出牌子去,就不怕旁人模仿!
特定人群?
无论古今,女人和孩子的钱都是最好挣的。孩子于吃食上“垂涎欲滴”自不必说,而女子,不见街面上多少成衣胭脂首饰铺子,如今女郎们三五成群出门再寻常不过。
而女子,活了两辈子又眼皮子浅的武迎儿比哪个都懂,好看的物件儿,若再好吃些,对她们总是有莫名的吸引力!
于是,那日见铺子前有老农卖波斯菜,她就有了主意。
“对了,黄色的是玉米面,那这红红绿绿是用什么染的色?红的与红糖又不同,比那鲜艳光泽多了!”
这还是得感谢上辈子在阳谷县当牛做马的时光了,婆婆不许她出门,从染院替她接了染线的活计来家做。
那五彩斑斓的棉线里头,蓝线本是用蓝草提靛染出来的,红线由茜草提取来……但老婆子为了多赚钱,就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用价贱易得的波斯菜汁儿染绿线,用红苋菜染紫红线。
这些活计全是迎儿一人做出来的,对于如何扎出颜色再清楚不过。
点心铺子里红红绿绿的点心固然更有吃头,但也贵啊!若她也能做出那样鲜艳好看的炊饼来,应该不会愁卖的。
武大听闺女居然用波斯菜染出色来,又惊又喜。
“好闺女,你这都是咋想出来的啊?俺咋没想到嘞?”
迎儿得意的扬扬小脑袋,眯着眼睛笑起来,大大方方露出一口白牙来,爽利极了。
武大一时愣了神,暗道:闺女这半年变化也忒大,变聪明了不说,人也漂亮多了……愈发像她母亲了。
想到已逝的陈氏,他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武大兄弟可在家?”
迎儿去开了门,却是姚二叔在门口。
“迎儿丫头,你爹可在?”
迎儿笑眯眯应了,将他请进屋去,给他们上了茶水。
原是姚翠莲回来了,姚家两老主张着要替她挣面子,请街坊吃一顿酒水,也让闺女在众人跟前露个脸。
“那就这般说定了,明日你们甭生火了,叫上迎儿她娘,一家子来俺家,记得早些来啊!”
武家父女俩欢欢喜喜应下。
送走了姚二叔,迎儿将红黄绿三色的炊饼各捡了两个给她爹偿过,除了原麦的甜香味儿,还有一股蔬菜的清香味儿,喜得武大郎连连点头。
见这事成了,迎儿也就不再耽搁,赶紧让他去外头买几斤波斯菜与红苋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