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的那一瞬间,灰尘和旧物霉味,跟着她的眼泪一起涌出来。
势不可挡,汹涌剧烈。
她倒在被灰尘覆盖的床上,抱着母亲去世后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的衣物,不断地流眼泪,最终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距离城镇一千多公里的S市,有人撑在手杖,站在落地窗前,遥望着落日黄昏。
王管家敲了敲房门走进来,站在男人身后恭敬道:“先生,按照您的吩咐,医院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那些护士拿了封口费都走了,只是有个姓赵的实习医生声称是小姐的朋友,大嚷大叫着不肯走……”
“她确实是信桢的朋友。”
温则突然出声,将王管家接下来的话截住,他正寻思着自己工作是不是失误了,怠慢了沈小姐的朋友,却看温则薄唇轻启,面无表情道——
“不过是曾经的朋友。”
他的声音像是深井里的水,透着彻骨的寒意,让王管家不禁一怔,更深地低了头,说:“明白了。”
太阳下山,天色逐渐暗淡。
王管家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问道:“先生,沈小姐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到现在都还没回家。您和沈小姐之间发生的事我们做下人的不好过问,但是我和红嫂这两天十分担心,所以才来问您一句……”
温则咳嗽一声,苍白的脸上染上一丝潮红,他侧了侧头,王管家借着余晖窥见他眼底的猩红和浓稠的疲倦。
“不用担心,她只是出去玩,过几天就回来了。”
王管家愣了愣,在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应道:“那我们就放心了。”
等王管家下楼,红嫂迫不及待地把人揪住,急切地问:“怎么样?信桢去哪儿了?”
王管家瞪她一眼,“那是沈小姐。”
红嫂哪里还顾得上称呼问题,自从沈信桢走了之后,她就着急地一宿没睡,百思不得其解,原本跟先生那么好的沈信桢,怎么就突然伤心地走了呢?
王管家把红嫂拉到楼梯下隐秘的角落里,训道:“你着什么急?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她么?”
“以前她对先生不好我才讨厌她,现在不是不一样了么……”
王管家沉吟了一会儿,说:“先生不愿说,告诉我说是出去玩了,过几天回来。”
红嫂想了想,喃喃道:“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先生怎么也不着急啊!”
王管家看着红嫂苦恼的样子,到底还是把医院的事情咽了下去。
连他也想不明白的事,也别指望这个整日围在柴米油盐旁边的女人了。
他抬头往楼上望去,望着紧闭的房门,又是一声叹息。
先生的心思没人能猜测,但先生对沈小姐的心思,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所以他是决计不会相信先生对沈小姐的离开像表面这样无动于衷。
天光熹微。
清晨的风从没有敞开的窗户里徐徐吹进来,吹动床上女人凌乱的发丝。
沈信桢迟钝地睁开眼,双腿因为长时间行走而充血肿胀,稍微动了动也觉得异常难受。
她动作缓慢地爬起来,踱步到卫生间照镜子,隔着一层灰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眨了眨,回神。
她头痛欲裂,身体却机械地移动着,把整个房间打扫干净才颓然倒在散发着陈旧气味的沙发上,再次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被肚子的抗议声吵醒。
她倒了两杯凉水,自虐一般扬脖大口大口地灌进喉咙,然后找出房间里的现金,用凉水抹一把脸,出门。
她去了最近的菜市场,茫然地转了好一会儿手上依旧空空如也。
饿到极致,却又什么都没不想吃。
“你看你看,快死了还挣扎呢。”
嘈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循声走过去。
一条正在被刮鳞的鲤鱼在肮脏的砧板上剧烈挣扎甩动着尾巴,卖鱼的中年女人一边和顾客调笑一边狠狠落下刷子,片片鱼鳞从肉体分离,四向飞溅,甚至溅到沈信桢的手背上,潮湿阴冷的触感,激得她心脏一颤,忍不住抬脚向前一步。
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她手上只拎着一条鱼,用黑色袋子装着,时不时响起扑扑簌簌的声音。
还在挣扎。
沈信桢就近去小卖部买了一些方便食品,面包饼干和泡面之类,这是没有营养却立刻就能令人感到饱腹的食物。
结账的时候沈信桢看到老板娘颈间系着的丝巾,微怔。
老板娘察觉到她的视线,笑容满面,眼角下垂的眼睛微微发光,说:“今天好几个人来问我这条丝巾从哪儿买的啦,我都快腻烦死了,是我女儿从大城市寄过来的——”
怪不得好多人来问丝巾的来历,它确实很好看,也是沈信桢曾经亲自挑选的一款。
老板娘夸耀的声音渐渐模糊,沈信桢不能自控地想起一件往事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他说他要给妈妈买礼物,于是拖她参谋,借此逛了一天的街,最后吃过晚饭才去百货公司买了一条丝巾。
她不懂什么品牌文化,平日里也接触不到奢侈品,但还是硬着头皮选了一条带有橙色印花的,他当时拿起来笑了笑,她以为他要笑她审美不够,却听到他说:“你倒是和我看的一样,我也喜欢这条。”
沈信桢脸颊微红,呐呐地摸了摸头发。
出来的时候他遇上熟人短暂交谈,沈信桢在百货公司门口旁边等待着他。
闪耀着彩灯的圣诞树还没有被撤走,在夜色中发出璀璨的光点,落地玻璃窗上映出繁华街道的霓虹彩色,斑斓地迷离人眼。
寒气在玻璃面上凝结出薄薄的白雾,好像一层白纱,她忍不住伸手去拨,凑近时那一刹那就对上他含笑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勾,是那么一道缠绵深情的弧度。
她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痴痴地瞪眼看着他,被他隔着玻璃点了点额头。
他的神情那样熟悉,好像又在宠溺又无奈地说:“你呀!”
沈信桢急匆匆别开眼,掩下眼底闪烁的泪光。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因为剧情做了调整所以才卡了这么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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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你们想温律了吗?
第69章 温水
沈信桢从超市回家之后, 去厨房找了一个盆接了一半的水然后把鲤鱼放了进去。
“回到了水里, 是不是就没那么痛了?”
都回家, 你怎么还痛呢?
她蹲在地上小声着问,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或许是碰到它的伤口, 又激烈地甩起了尾巴,溅了沈信桢一脸的水。
沈信桢撑着膝盖站起身,因为长时间的劳累和饥饿,她的头有些晕, 必须得慢慢踱步才走得稳。
她蜷缩在沙发上, 视线盯着天花板, 许久才疲倦地闭上眼睛。
整整一个礼拜, 沈信桢都窝在家里没有出去, 直到等她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吃完之后, 她才打算换身衣服出门。临走之前,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厨房的时候才看到,那条鱼早已经翻了白肚臭在盆里了。
沈信桢扶着门框, 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抱住自己的手臂微微颤抖地摩挲着。
身体有些冷了。
是要入秋了吗?她想。
沈信桢把鱼端出去,把它埋在一处大树下。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又觉得她应该把它埋得更深一点,否则可能过不了几天就会有流浪猫闻到味道过来掘土将它吃掉。
或者被蚂蚁团团包围住身体,一口一口地啃食殆尽。
就这样想着,她突然听到楼下一阵猫叫, 极为嘶哑的声音,好像是被暗夜突然造访的人惊醒了。
一阵脚步声踩着吱呀的楼梯越来越近,然后在沈信桢门前消失了。
沈信桢微微瞪大眼睛,心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
期待着什么谁呢?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透过门板,小声而试探着问:“沈小姐?沈小姐你在吗?”
红嫂!
沈信桢几乎是跳下床的,她光着脚跑到门口,脸上带着她自己察觉不到的欣喜。
然而打开门,看到红嫂狼藉不堪的模样时,沈信桢的心又猛地坠了下去。
“沈小姐,你快跟我回去吧,先生都失踪两天了!”
沈信桢张了张嘴,还没开口,红嫂就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说:“沈小姐,你不要再误会先生了,就听红嫂的话跟我走吧!毕竟…当年先生对你做的那些事情,都是迫不得已啊!”
野猫在肮脏的角落里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了老楼死一般的寂静。
“你说什么?”
窗外的小小飞虫看到亮光,扑打着翅膀穿过门缝毫不犹豫地撞击在灯泡上,发出“兹”的一声。
肉体被灼伤的声音,只有它听得到。
红嫂与沈信桢对视半晌,然后叹了口气,似乎是下了决心。
“我原本并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先生,我想如果你们和平分手,那我无话可说。但我看不得你误会先生。”红嫂红着眼眶看着沈信桢,目光里浮现出几分哀怨。
“沈小姐,你出了事,把以前的事全都忘了,你忘了先生对你的好更忘了你以前对先生的折磨!你看着先生腿上的疤,难道就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沈信桢身体一僵,浑身血液都停止流动,唯一能做的只有继续听下去。
所谓秘密,如果不是真相本身,那便是真相的隐情。
沈信桢看着红嫂一张一合的嘴唇,四肢被抽去力气,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在清醒中跌入一场破碎幻境。
她在迷离幽暗的回忆中,一点一点地看过去,仿佛在查看她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所有画面,然后怔然落下泪来。
她看到了什么?
令人恐惧,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个叫做沈信桢的女人,拿着一把血淋淋的水果刀,瞪着眼睛蜷缩在墙角,对着眼前的人哭喊哀嚎,而刀尖对着的人,是已经站不稳的温则。
他半跪在她面前,脚踝上一道几乎见骨的伤口,正涌出大片的鲜血。他脸色苍白如纸但依旧带着温柔的笑,对她伸出手,哄道:“信桢别怕,坏人都被我赶走了,你快把刀给我,好吗?”
她浑身战栗,好像处于极度恐惧中,问他:“那你是谁?”
男人笑了笑,笑意苦涩,声线颤抖——
“是我啊,我是你的温学长啊。”
她眼神空洞,茫然摇头:“不,我不认识你。”
她话音刚落,手中的刀子被突然夺去,还未来得及叫出声,红嫂和王管家便一拥而上扑上来按住她。
她此时又看到那闪烁着寒光的针头了。
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便扎在她身上。
意识昏沉中,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拥入怀中,一只大手切切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信桢别怕,有我在。”
夜风渐大了。
玻璃窗被雨滴敲打着,发出水珠四向迸裂的声音。
红嫂的声音在晦暗低落的房间里断断续续响起。
“从那之后,先生就落下了残疾,平日里看着正常,可是一剧烈运动就会疼,甚至连普通的感冒发烧都会牵连到伤口发炎,我是看着先生长大的,我心疼啊,可还得听着先生的话撒谎骗老夫人……后来先生陆续请了很多医生都没治好你,你不犯病的时候还好,就会在房间里发呆,一旦犯病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关在柜子里自残,把自己身上弄的满身是伤,因为你不愿意吃药又害怕见陌生人,先生就只能天天连眼也不敢眨一下地守着你,就怕一个看不住你又伤害自己。”
沈信桢喉咙里涌出丝丝血腥味,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从眼角大颗大颗掉下来,整个人抖若筛糠。
红嫂:“还有一次,你把自己关在浴室咬断了动脉,差一点就死了。我们进去的时候你的嘴唇发白了,身上都凉了。当时先生真的被吓坏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先生那副样子,抱着你的手都是抖的,把你送进抢救室的时候都止不住,谁说话也听不到,就死死盯着抢救室等你出来。当你被推出来的时候,先生冲上去看你,突然地就红了眼眶……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先生哭。我那时候想啊,如果你要是活不成,先生也就跟着走了。”
“先生迫不得已,只能把你绑起来,平日里倒也还好,但你发病的时候就只能给你打镇定剂。后来有一次你发烧被送去医院,结果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就……就从楼上跳了下去……”红嫂说得哽咽,抬手擦了擦眼睛,说:“先生不让我们说,但事到如今我没办法再装哑巴了。”
寂静中,空气流动的速度都延缓了。
小小的房间里,只有细微的哽咽声响。
一直到好半晌,沈信桢才能发出声音,沙哑至极,宛如呢喃——
“原来……这就是他的秘密。”
她的心脏一阵阵抽痛,痛得她弯下腰去。
一想到她带给他的那些伤痛,她就痛苦得要活不下去了。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宁愿我离开他也不告诉我?”
红嫂叹口气:“大概……先生是不想你愧疚吧。”
不。
不是。
在问出问题的同时,她突然就得到了答案。
他是在害怕。
害怕她再想起那段阴暗痛苦的记忆而伤害自己。所以他宁愿让她离开,也不肯告诉她真相。
一道低沉温柔的嗓音从记忆深处传来。
“我想让你有一个全新的人生。”
原来那句话不是虚伪哄骗,而是他无比真切的愿望——
信桢,那些痛苦悲伤的瞬间,就这样忘了吧。
沈信桢红着眼眶,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糊,但依旧阻碍不了她的动作,她从衣柜里找出衣服快速换上,哽咽着往外走。
“我要去找他。”
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