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年入秋之后,越王就命人到瑶山收购山货。
山路崎岖, 少数民族住在大山之中, 往常出来一趟很不容易,如今有王府的人进山收购, 价钱还公道,自然都是兴高采烈,小小发了一笔财,可以安然过冬了。
因此,这个冬天,韶州府上下都对越王感激不尽。
而朝中也发下了对于越王治水患、建大坝的嘉奖。
年轻的越王殿下励精图治,即使是偏安一隅,也能着眼当下,力求治下富足太平。
而另一些就藩的亲王,或醉生梦死或玩物丧失或忿忿不平……
相较之下,孰高孰低已经一目了然。朝中上下,对于就藩的诸位皇子,心中都有自己的评价。
进了腊月,天气越发寒冷,就是在屋子里坐着,仍能听到窗户外呼啸吹过的北风声。
衙门已经封衙,越王府的属官也放了假。
在放假之前,越王殿下将节礼一一赐了下去,如仪卫司统领黄亭豪、右长史莫仲平这些籍贯广东的官员,都带着越王的赏赐,回了老家与家人团聚,也算是衣锦还乡。
黄亭豪是广州府人,据说临行前越王还亲自召见了他,屏退身边的人,不知说了什么。
顾桓得知后,笑了笑,黄家在广州也算大户人家。岭南重武,黄村更是武进士牌坊林立,在广州府驻军中有一定影响力。
但这些事,暂且与他无关。
越王赐下的年礼中,有从瑶山收购的山货,其中几块上好的红狐狸皮,顾桓命人做成了一件斗篷,和送进京的年礼一起,命人孝敬给闻姨娘。
一件狐狸斗篷,在定国公府自然不算什么,但却是顾桓的一片心意,聊以慰藉闻姨娘的思子之情。
今年的年礼,是上月月末便打发人送上京的,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此时顾桓在书房里,望着窗外的风雪,灵感一动,挥毫写了一首七律,自己读了一遍,觉得颇为满意。
林先生名士风流,这几个月来,顾桓和江淮常常结伴去丹霞书院请教,在他的指点下,顾桓作诗的水平也进步了不少。
顾府外,顾行穿着藏青色的小毛衣裳,领着人压着一箱箱的年货,风尘仆仆地打广州回来。
进府之后,先换过衣服,去后院给母亲请安,然后就要去见顾桓。
他母亲金氏拉着他的手,说道:“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先,何必这样着急!”
“正事要紧。”顾行笑嘻嘻地说着,离开了母亲的院子。
金氏无奈地摇摇头,和一旁侍女说道:“你看他,日日在外头瞎忙,一会儿上湖南,一会儿下广州,也不知忙得什么!”
虽然这么说,语气中却带着满意和骄傲。
侍女笑着扶着金氏坐下,说道:“这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务都是大爷在操持,自然忙碌些,太太应该高兴才是。”
金氏一听,果然又高兴了起来。她是寡母带儿子,又只是国公府旁支,在京中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颇为不易。初初听儿子说要来韶州时,也是忐忑不安,但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夫死从子,只能跟随儿子而来。
没想到韶州的日子倒是颇为舒心,这间大宅子处处精致,顾桓未婚,女眷中就只有她一个主子。府里内外事务又是她的儿子当家,自然没有什么操心的。
这边厢,顾桓坐在书房里,对着单子,一样样地听顾行介绍在广州采买的稀罕物件。除了几样好的,留着来年送进京做节礼或是留着自用,其他多是留着年后备礼用的。
如今他也是有职司的人,自然少不了同僚间的人情往来。
顾桓听顾行介绍完,放下单子,笑道:“阿行辛苦了,这些东西你安排好就是。今日天寒,叫厨房炖两只野鸭子,架个火锅,咱们吃酒赏雪!”
顾行笑着吩咐下去,说道:“还是三叔你风雅!”
不一时,下人送来了炖得酥烂的野鸭子,架了口火锅,一叠叠瑶山珍菌码得整整齐齐,各种肉片切得轻薄透亮,与绿油油的蔬菜摆在一起,令人食指大动。
桌上摆满了各种酱料,有顾桓喜欢的芥末和辣椒酱,顾桓挥手让下人下去,笑道:“涮火锅这种事,还是自己动手才有趣。”
顾行闻言,也亲自动手,夹着自己爱吃的雪花牛肉片放进锅中,一时间,花厅里香气四溢。
一边吃着,顾行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是了,我险些忘了,二叔让我捎了个消息来,说是爪哇国海军大举入侵倭国,占了倭国的银矿,还掳走了不少人口。”
顾桓一听,猛地站起来,问道:“此话当真?”
顾行不明白只是海外之事,顾桓为何这样激动,却仍是点点头说:“既是二叔说的,想来不会有错。恐怕过不了多久,朝廷就有邸报送来了。”
顾桓激动得来回踱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哈哈哈!自我朝开国以来,倭寇屡屡犯边、打了又跑,跑了又来!沿海百姓深受其扰,如今总算也被人打上家门口了!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哈哈哈!”
顾行虽不能感同身受顾桓激动的心情,此时也受了感染,笑容满面。
原来这就是镇南侯口中的“消息”,顾桓心中既激动又喜悦。
算算时日,莫非中秋节前,冼夫人出海就是会同杨泽出兵日本?大表哥夫妻俩真英雄也!
如果说从前对镇南侯府的“大业”还有什么顾虑的话,此时的顾桓却是一扫心中的阴霾和顾虑,心中踌躇满志、一往无前,恨不得立刻年长几岁,也加入到杨家的海军中,愿提十万虎狼旅, 跃马扬鞭踏东京!
父亲说得不错,镇南侯府不是要造反,占爪哇、打东瀛,又怎么算是造反呢!
过了不到两日,朝中果然有邸报送来。越王也立召顾桓入府。
东阁里,此时已经燃起个火盆,是上好的银丝碳,不闻一丝烟气。窗边的元青花绘人物故事瓷瓶上,插着岭南独有的金丝梅,朵朵梅花如黄金打造的一般,在冬日的暖阳下泛着金光。
越王坐在暖塌上,穿着一身亲王常服,额间的红宝石抹额流光溢彩。
看到顾桓走进,他抬手免了顾桓行礼,将手中的邸报递给顾桓,说道:“你看看。”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顾桓恭敬地接过邸报,仔细看了一遍,有各省官员升迁之事,也有东北战事停歇之事,只在最后看到,爪哇国入侵倭国,倭国大使痛哭流涕,请求大周朝做主之事。
倭国在唐宋之时,是我朝的藩属国。元朝时,蒙古大军曾东渡东瀛,最终无功而返,倭国顿时自认为有上天庇佑,认为上国也不过如此,自视甚高起来。倭人秉性,比他强的他敬畏,比他弱的他欺辱,因而我朝以来,就不再以藩属国自居了,甚至倭寇屡屡犯我边境,倭国天皇内阁也是默许纵容。
如今被人打了,倒哭诉起来。顾桓心中冷笑。
陈易凝视着顾桓,待他看完,才笑道:“倭国之事,你怎么看?”
“大快人心!”顾桓直言不讳。
陈易一愣,摇头失笑:“外邦之事,朝中上下都不重视。只因爪哇国曾是我朝属国,倭国问责而来,朝中有大臣便提议派出使臣去爪哇询问、调解一翻。”
说白了就是和稀泥,并不当回事。顾桓点点头,也放下了心。
陈易却是话头一转,说道:“我却是疑惑,前几年听闻爪哇国被西洋荷兰国占领,如何现在却能入侵倭国?这爪哇海军,莫非是荷兰海军不成?又或是……别的人?”
顾桓神色不变,语气带着疑惑地说:“臣也不明白。”
陈易转了转手中的扳指,笑道:“这终究不是什么大事……叫你来,不过是想着你是镇南侯府的外甥,或者听说过什么。既然你也不知道,那便罢了。”
顾桓心头一跳,也笑着说:“海外之事,臣也是不甚了了。”然后又问起东北战况来。
陈易也顺着话头转移话题,说道:“十一哥也是了不起,就藩之后亲自坐镇锦州,将女真人赶回了苦寒的黑龙江以北,如今东北局势大定,只可惜祖锋一直行踪不明,未能擒获。”
“他一个人,已经翻不起大浪了。”顾桓摇头叹息。
曾经的辽东总兵,如今也不过是丧家之犬。如今世道,到底是皇权至上!
只是辽王和越王就藩不久,却先后被朝廷褒奖,不知道太子殿下心下如何?
第45章 冼氏 [VIP]
二月。池塘中的寒冰融化殆尽,田边陌上已经长出了青青的野草, 农夫在田地里赶着牛犁田, 为一年的春耕做准备。
顾桓也终于收到了京中的来信。
京中命东海军提督孙和护送礼部官员一起出使爪哇,询问出兵倭国之事。
孙和在台湾一战中损兵折将, 被人戏称为“晕船将军”,一度失了圣心, 但后有南海军失利、杨泽阵亡作为对比,他也算挽回了一些颜面。一道言辞恳切的请罪折子送上,总算保住了职位,这几年来痛定思痛、励精图治, 听说也做出了一些成绩。
至少,陛下命他一同出使爪哇, 可见对他还是信任的。
毕竟爪哇出兵倭国一事过于离奇,陛下心中未必没有疑惑、猜测。
因孙和出使一事,孙大姑娘原定四月的婚期也只得延后了。
韩文瑄去岁秋闱中举,今年不过十八岁,已经是举人老爷了。孙姑娘比他大三岁, 在这个年代已经算老姑娘了。
可惜婚礼又要推迟, 顾桓都不由得替他们叹了口气。
要知道海上风浪大, 爪哇国一时半会也不愿意暴露底细。
孙大人这一去,恐怕真的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啊!
二月初, 回乡探亲的越王府属官也都回来了。
和仪卫司统领黄亭豪一起到韶州的, 却是一位贵客。
顾桓侍立在越王身后,在启德殿正殿中一起迎接贵客, 正殿中陪坐的还有王府的其他属官。
越王穿了一身庄重的玄衣纁裳,里外共五件衣服,上面织着山、龙、华虫、宗彝、火等图案,蔽膝随裳色,织火、山二章。这是亲王大朝会的衮冕,繁琐隆重,此时陈易正襟危坐,神色肃穆中隐隐带着一丝期待。
少年人嘛……顾桓心中暗笑。
今日要来的贵客,是岭南冼氏二房的大公子冼明臻,杨泽夫人冼氏的堂弟。
最重要的是,和越王年岁相当,又是嫡出的冼家姑娘,只有二房的二姑娘,正是这位冼公子的亲妹妹。
越王若是与冼氏联姻,最有可能的就是冼明臻的亲妹妹!
见未来大舅子嘛,难免有些紧张。
过了好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众人都不由得朝殿外望去。
冼明臻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顾桓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天地间的光源都集中在那个人身上一样。
和杨泽的俊逸无双不一样,冼明臻是另一种阳刚健美。
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一头深褐色微卷的头发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盘,走近一看,深邃的双眸微微有些幽蓝,五官宛如刀刻般凌厉,如西洋雕塑中的男神一般。
殿中不少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冼家二房的夫人据闻是西洋小国的公主,但没想到冼公子的长相如此西化,若是冼姑娘的长相也是如此……众人不由得替越王忧虑起来。
要知道福王的生母只是西域胡姬,长相还是偏汉人的,福王殿下虽然五官深邃了些,也是黑发黑眼黄皮肤的,即便如此,还是被京中权贵鄙夷出身,天生与大位无缘,若是越王殿下娶了冼二姑娘……
众人思量中,冼明臻已经走进殿中,中规中矩地给越王行礼。
声音醇厚,带着一丝岭南口音,却不难听。
越王伸手虚扶,神色和煦地称免礼、赐座,对于冼明臻异域的长相没有丝毫异色,想来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越王先是问候了冼家的众位长辈。冼家虽然无人在朝为官,但是当年冼家大力支持南海军建军,得到了朝廷的褒奖,太夫人也是诰命夫人。
众人寒暄了一会儿,冼明臻说起来意:“家祖母信奉佛教,命草民前往南华寺跪求真经。”
这当然是托词,越王却是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南华寺的方丈大师是一代高僧,孤得他老人家指点,也是恍然大悟!”
冼明臻双眼一亮,就和越王探讨起佛法来。
一时间你来我往,宾主尽欢。
到了晚间,越王殿下就在王府为冼明臻举办接风宴。
席间却没有歌舞助兴,而是仪卫司的侍卫表演了一回剑阵,冼明臻倒是看得兴致勃勃。
越王突然对身后的顾桓说:“阿桓,你也去演练一套剑法。”
顾桓连忙应声。
他今日穿的是仪卫司的侍卫服侍,红色绣飞鱼锦衣,趁得少年朝气蓬勃、玉树临风。手中握着一把剑柄嵌红宝的长剑,立在场中,双目一凛,气势顿时一变!
明明是和煦的春日,众人却都觉得一丝寒意陡然升起,不由得凝视着场中的少年。
只见长剑一抖,剑花朵朵升起,瞬间化作空中一道道的寒光,只见红色的身影越来越快,化作一道道残影。
早听说定国公府三公子武艺出众,却不知是这样出众!
王府众人心中一凛,傅长史握着酒杯的手一顿,眉头轻皱。
这样一个人在越王身边,真不知是福是祸!
冼明臻也是双眼一亮,笑道:“这位公子的剑法似曾相识,倒有些我大姐夫的意味。”语气中却有几分感伤。
冼明臻的大姐夫,指的正是杨泽。
越王轻轻一笑,说道:“他就是定国公府三公子顾桓,如今是孤的仪卫。”
冼明臻双目一转,点头笑道:“原来是他。”
正说笑间,只听得“噌”的一声,长剑归梢,顾桓稳稳站在场中,抱拳向越王行礼,健步回到越王身后,呼吸平稳、额间没有一丝汗意。
冼明臻却向顾桓举起酒杯,说道:“咱们两家也算是亲戚了,我敬三公子一杯,改日再去拜访公子!”
越王笑着微微点头。顾桓才举起自己案前的酒杯,回敬了冼明臻一杯。
却见他向自己眨了眨眼睛,神色颇为亲近。
顾桓心中一动,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仰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