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那儿东宫也递了帖子,只是瑞王如今正准备着回燕地,不愿出来凑这个热闹,并未接下帖,反而随手让东宫的小太监抱着他费心费力种的一捆嫩菜回去送给太子。
韶王一家到时,太子才刚因为衣裳沾了泥星子,脸色难看地回屋更衣去了。
东宫总是变化不大。
赵幼苓对东宫并无印象,只觉得廊芜环绕,亭台参差,气势恢宏得很。
站在东宫花园的大湖旁,水光潋滟,垂柳依依,清澈明净的湖水中已经绽放了第一波荷花。水是活水,从乾湖来,一路自皇城外引入东宫。水面下锦鲤嬉戏,水面上荷叶层叠,宫人忙着划小船在湖水穿行,为一旁的女眷们采摘荷花。
船桨划破平滑如镜的水面,挡开一阵阵涟漪,惊得锦鲤四散,也惊得趴在湖边的玄龟缩起了脖子。
赵幼苓与崔氏一道来的。韶王已警告过崔氏,若是再糊涂,便将休妻,送其回崔家。
生怕遭韶王休弃,崔氏不敢再犯,即便随行到东宫,遇上了往日里时常一起说话的各家夫人,也只敢老老实实在一旁听着,不敢再胡乱嚼舌根。
赵幼苓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实不愿再听那些夫人们聊着家长里短的事,转身顺着鼓乐声传来的方向去。
东宫设宴,没有男女分席。只在宴前,男客与太子一处,女客则由太子妃招待。这宴,请的不光光是韶王一家,还有东宫的属臣们,说是赔罪,可这情景,不如说是在趁机拉拢。
赵幼苓不管这些。
那些夫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带着打量和希望,与崔氏在言谈间不时还会提起自家儿郎。崔氏已经怕了给她提亲事,几次想把话题转开,都被人扭了回来。
至于那些大人,碍着男女大防的关系,倒是没怎么留意她。
太子请了教坊的乐工舞姬,为宴添趣。赵幼苓听到的声音就来自于此。
那数十名胡人乐人擂鼓,弹奏琵琶,另有箜篌、羌笛等乐器混杂其间。台上教坊舞姬则随乐而动,一时水袖,一时折腰。
还未开席,底下观舞者多是不愿陪在母亲身边的小娘子小郎君。赵幼苓往人群中看了一眼,赫然瞧见了安定公主。
“荣安堂妹?想来想去,还是叫你十一更顺口一些。”
似乎是瞧见了她,安定公主在人群中不慌不忙地掩唇笑了起来,指指台上的舞姬,“听说你的生母也是教坊舞姬出身,姿容身段,可比得上她?”
第118章
舞姬。玩物。
再美艳的姿容, 都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在安定公主话音落下的一瞬, 教坊众人全都跪了下来。即便是原先在看舞的宾客, 此刻也不敢随意言语。
荣安公主的生母出身教坊, 传闻因姿容绝艳, 在宫中献舞时被韶王一眼看中,当即宠幸。之后方才得天子赏赐,将人带出宫,安置在了韶王府中。
谁家府中没有几个这般出身的妾, 可.荣安公主的身份……舞姬出身的小娘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天子宠爱,先封郡主,后封公主,这是朝中几十年来的头一回。
看看那舞姬,再看看荣安公主, 莫名的就叫人从里头看出了几分暧昧来。
“我阿娘比她生得美。”赵幼苓道。
她看着似乎并没有听到安定公主话语背后藏着的讥讽, 反而认认真真地将那舞姬打量了一番:“她的模样身段确实不错, 楚腰卫鬓,是个美人。可还是没我阿娘生得好。”
这一本正经的评价, 旁人听得一头冷汗, 安定公主的脸色何尝不是铁青一片。
“我倒是忘了。”安定公主笑道,“十一小的时候,可不也是进了教坊。想来你也从教坊学了不少本事,不如今日就展现展现。”
赵幼苓扫了眼在场众人,有人悄悄拉了一下安定公主的袖子,似乎是想劝一劝, 却被她没好气地甩开。
“堂姐似乎忘了,十一入教坊的时候,是女扮男装。”赵幼苓笑着开口,“这舞十一可不会。不过十一记得,堂姐似乎近日常与人学琴,十一倒是想听一听,堂姐如今都能探什么曲目了。”
你砍我一刀,我捅一剑。
赵幼苓自回了大胤,就没打算委屈自己的。
生母是教坊出身又如何,她能照旧认太监为父,自然也能认舞姬为母。她祖父是天子,生父是亲王,同父异母的阿兄是世子,阿姐是侯夫人。她自己又是天子亲封的公主。
这样的身份,出身低么?不低。
“《高山流水》、《广陵止息》、《胡笳十八拍》还是《凤求凰》,堂姐能弹哪一支曲?”赵幼苓仔细想着,歪了歪脑袋,满脸认真地问道。
她模样生的好,笑盈盈询问的时候,丝毫不觉得是有什么心机的样子。在场的小娘子们都是各东宫属臣家的女眷,平日里只听闻过荣安公主的名声,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她本人。
闻言,还真有人跟着看向了安定公主。
这些小娘子们不知道真相,东宫的宫女太监们却是知道的。
安定公主的确近日常与人学琴。可说是学琴,实则又哪里有认真学出个什么东西来。
那琴师……那琴师分明就是公主如今养在东宫里的面首。
尽管这个面首,在太子太子妃的眼里,不过只是个玩物。可毕竟……毕竟偷摸着也是公主的入幕之宾。
“赵幼苓!”
不喊十一,也不喊荣安了,安定公主脸色难看,压低声音低吼,“你非要和我作对不成?”
“堂姐,十一不知什么叫作对。”赵幼苓微微躬身答道,“十一倒是想知道。堂姐又是为何非要针对十一?”
她抬眼,目光冷冷地看了过去:“十一从未想过要和堂姐争什么,堂姐又是为何一次次地利用他人,对付十一。”
安定公主脸色一变。
因身边还围着其他小娘子,她看着面前的赵幼苓,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勉强压下了怒火。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她把身一转,“走吧,该入席了。”
人来得差不多了,自然就要开桌。赵幼苓的身边坐着崔氏,自从上回的事情以后,崔氏对着她比从前多了更多的小心翼翼,就连喝茶也要先帮她斟上一杯。
“外人都道荣安公主与韶王妃关系不睦,如今瞧着不是挺好?”有夫人自己给自己倒满酒,“果真是人言可畏,这瞧着你们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样子,甄氏叫人羡慕。”
“我瞧着也羡慕得很。这女儿再怎样都比儿子亲。可惜我家只有几个小子,便是连庶出都没个女儿,看着别人家的女儿总归是羡慕。”
“羡慕什么,给你家的小子娶媳妇回来,可不就成了你的女儿。”
几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视线时不时往赵幼苓身上落,言语间多番提起家中的小子,说到底不过还是先前的那些试探。
赵幼苓出宫途中被常乐公主之女设计绑走的事,谁人不知。
赵幼苓还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情,汴都城中那些争先恐后想与韶王府联姻的人家,能少去大半,结果……的确是少了不少,可也多了些人。
从前东宫这些属臣家还从未向韶王试探过,这事一出,这些人却生出了心思,开始纷纷试探。
嫡长子是不能娶的,可除了嫡长子,还是嫡次子,庶子……只要身份上过得去,何尝不能想着法子与韶王结这门亲。
更何况,太子也乐见其成。
赵幼苓看了看崔氏。
崔氏的脸上都快沁出汗来了。她不敢应承,又怕自己说错话,只能望向韶王。韶王摩挲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十分温柔。
只是再怎么温柔的笑容,也改变不了韶王正滴水不漏地打着太极,拒绝掉这一门门试探到跟前来的婚事。
整场宴席,就仿佛是为了恭维韶王,哪怕是天子都只安安静静做他的东宫之主,不时将话头引到韶王身上。
有稍显的胆大一些的小娘子,寻了赵幼苓说话。她也不回绝,问什么答什么,更深的却始终避而不谈。
如此,酒过三巡,安定公主最先坐不住了,起身说身体不适,扭头就走。不多会儿,有小太监走到太子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太子脸色变了变,到底没有言语。
等到宴席结束是,韶王上马,就听见赵幼苓望着东宫的方向笑了一声。
“太子……这个女儿,不像他,也不像太子妃。心肠狠毒,却还是愚蠢了些。”
韶王挑眉,不明所以。
赵幼苓笑:“女儿只是托人给太子和太子妃送了一份大礼。”
“我这位堂姐与她的情郎情意绵绵,怎么也该过了太子的明路才是。”
如韶王所言,东宫宴席罢,送走了韶王,太子不等余下的人离开,已径直往安定公主所住的地方去了。
等待他的,是被罚跪在地上的琴师,还有不依不饶和太子妃闹腾,衣衫不整的安定公主。
“你在发什么疯,你是不是想让东宫的脸面,跟着你一起被踩在地底下,被人嘲笑?!”太子双目赤红看着安定眼下的模样,再看那琴师,也是一副春情刚过的样子,“你和这个男人多久了?”
“什么这个男人。”安定公主委屈地看着太子,“我心情不愉快,他安慰我怎么了。我身为公主,难道连个自己喜欢的男人都得不到?!”
“不是说赵幼苓还和从戎迂逃难来的那个男人,关系很是亲近吗?她可以,为何我不可以!”
“啪!”
一个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
“你这是嫌弃为夫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太牢了是不是?”太子收回手,怒喝,“你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但凡有人推波助澜,闹得天下人人皆知的地步,你以为你不会和戴成佳一个下场吗?”
安定公主脸色大变。
见太子甩手要走,她慌忙要拦,喉头突然一梗,哇地吐了一地。
大雨滂沱,江南之地,雨幕朦胧。
安庆府审案室。
昏暗的室内,只高高的窗口能投入一丝光亮。然而外头大雨倾盆,雨水顺着窗口的缝隙,沿着墙面往下流。
烛火晦暗,照在斑驳的泥土墙上,五花八门的刑具挂了一整面墙,经年的污血沾在上面,红的红,黑的黑。
刑架上绑了一个男人,五花大绑,丝毫没有要将他放开的意思。男人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昏迷,身上穿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胸前、肩背、四肢甚至是颈下,到处都是伤痕。
鞭伤、烙印、刀伤,有新有旧,深可见骨。
执鞭的狱卒卷起手里的鞭子,看向坐在阴影中的大人,见大人点头,狠一狠心,“啪”一下展开鞭子,一鞭接一鞭地抽向男人。
男人被抽醒,垂着头,忍着疼,浑身发抖,却始终不肯出声。直到鞭子无眼,一下抽上脸侧,男人下意识一个挣扎,手脚的镣铐被扯得哐哐作响。
审案室外,几个被摁在座椅上,被迫看着这场酷刑的安庆官员脸色惨白,浑身战栗。
“停。”
阴影中传来指令,狱卒收手。
人从阴影处走出,高大健壮,虽沉默,却气势逼人。
“几位大人,还没想起来自己都做过什么事么?”呼延骓望着已然垂死的男人,淡然问道,“此番奉旨来安庆查办私矿案,还以为大人们早已听闻了青都的案子,应当有了准备。看样子,是打算拼死抵抗了。”
几人抖如筛糠,虽未应答,身下已经尿如泉涌。
他们不敢答话,自然有敢应答。
与他们同坐一处的,还有几人,拧眉看着室内:“你就是这般查案的?刑讯逼供?”
“我等是皇后与贵妃的族人,你若胆敢对我等动刑,难道就不怕日后诛你九族!”
呼延骓收回凝望着室内的视线,回首看向他们。
“那你们呢?”
“你们开挖私矿,私铸兵刃,你们就不怕吗?你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犯的,是杀头的重罪?”
“是谁要谋反?”
“是太子,还是你们戴家?”
第119章
入夏的时候, 省试如期举行。
从朝廷传出来的消息, 今年过后, 解试、省试都将恢复到王都南迁之前的时候。因此, 今年的省试, 不少人都抱着极强的决心在备考。
刘拂从考场出来的时候,脸色发白,双腿发软,衣袖上还沾着墨, 离得近了甚至能闻到身上的气味。
只是他到底在戎迂跟着练了一段时间,虽还是有些手无缚鸡之力,但比起其他学子被人抬着出考场回家,他能走到赵幼苓跟前,已算十分不错了。
他回去就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醒来, 汴都城里的热闹已经从省试, 变作了安定公主未婚先孕的传闻。
“那个安定公主……就是太子的女儿?”刘拂依稀听人讲过这么一耳朵,“既然是公主, 怎么还会未婚先……”
赵幼苓失笑, 让茯苓给他添了碗冷淘。
他三两下吃完,还想递碗再讨,被谢先生一筷子摁在手腕上:“先生?”
谢先生收回筷子:“少吃些。小心吃坏肚子。”
谢先生说着看向赵幼苓:“安定公主怀孕的消息,外人怎么会知晓?”
刘拂咬着勺子,闻言也怔了一会儿:“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东宫……东宫就不知道藏着掖着, 怎么还让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赵幼苓一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好遮掩的,舀一勺冷淘送进嘴里,道:“我这位堂姐,几次在背后设计我,我若是不回份大礼,岂不是显得太好欺负了些。再说,这又不是构陷。”
她这话,就是承认了安定怀孕的事,是她使了点手段,从东宫传到宫外的。
论理,谢先生该为此呵斥她一二,毕竟那关乎到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的名声。可另一方面,她又只是顺势利导,聪明地没有将自身的痕迹留在整件事情上,即便东宫日后调查,也很难查到她的头上。
如此,谢先生倒又觉得她聪明的很,一时舍不得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