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来了精神,薛铖也盘算起出谷的事,与魏狄一同向阿清打听出路。阿清对他们的敌意消减了一些,遂提议带他们去出谷的小路转一转、探探情况。
棠棠腿脚不便,溯辞身上有伤,自然留在了木屋。恰时近日暮,天边层云染上红金的颜色,给小小山谷点缀上斑斓的光影。溯辞鲜少见过这样的景色,兴致勃勃地拉上棠棠去花田里看云彩。
风送花香,光影变幻。溯辞坐在石头上,仰着脖子看天边逐渐流逝的金红色,感慨道:“真美啊,西境走几里的路都未必有树木,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色。”
“你是西境人?”棠棠好奇地发问。
“嗯。”溯辞伸手在虚空中勾勒云彩的轮廓,说:“在西境,金色的眼眸是神明的象征,金色异瞳代表着天神和人间的桥梁。你若生在西境,很有可能就是某个部落的神使,别人和你说话可都是要弯腰低眸,不能直视你的。”
棠棠闻言垂下眼睑,盖去了眼中的低落,她轻声说:“可是娘说异瞳是不祥之兆,生来就是不详之人,会累及旁人。可能,都是命吧。”
溯辞闻言愣了愣,突然侧过身抓起棠棠的手,目光灼灼问道:“棠棠,算个命么?”
第14章 命格
金眸异瞳之人,溯辞从小到大只知道一人。那是西境最大的部落中的大祭司,自出生起就被族人捧在云端。她幼时曾远远见过一次,高高在上,受族人朝拜,从头到脚都透着华贵。
通神之子在西境一直以来都是被神化的存在,溯辞从知道这个人开始就好奇这样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命途。那次她曾试图卜算大祭司的命数,却被嬷嬷拦了下来。
云浮宫的卦象从未出错,但对方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大祭司,若真卜出了什么灾祸,只怕会招来别有用心之徒。
往后溯辞再没见过此人,偷偷卜卦的念头也就这么
年复一年地搁置下来,谁知竟让她在晋国遇到了另一个金眸异瞳之人!
征得棠棠同意后,溯辞郑重地取出一颗小石子放到棠棠手心,嘱咐道:“握好这个,千万别松。”
棠棠有些紧张地点点头,看着溯辞摆出石阵、取血入阵。
与薛铖的卜阵不同,她的阵中亮起的光芒带着淡淡的金色,大多都盘绕着隐隐青气,唯独代表气运的那颗石子黯淡无光。
溯辞惊讶地睁大了眼。
金光盘青气,这种卦象她只在书中见过,非命格奇贵之人不能有,但她的气运却已至末路。
溯辞看了眼满脸惊奇的棠棠,心下了然。
命格奇贵,却生错了地方。
阵中光芒稍瞬即逝,溯辞一边收拾石子,一边道:“可以松手了。”
棠棠闻言张开手指,却发现掌心的石子已成齑粉,顿时慌乱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溯辞替她拂去掌心粉末,解释道:“头一次卜命都会这样,别紧张。”
棠棠这才松了口气,又问:“算出什么了?”
“命由天定,但世事无绝对,卜命也只是给你指出一条天命认为正确的路而已。”溯辞再度握住她的手,异常认真地说:“棠棠,中原吞没了你本该有的光华,你的命途应该在西方,那里苍穹广袤无垠,你不必再顾及旁人的眼光,可以尽情展翅。”
“西境?”棠棠目光闪烁,喃喃:“可我从未去过西境。”
溯辞笑了:“这没关系,西境我熟呀。”
棠棠更是惊讶:“你要带我去?”
“若是以前,我亲自送你去都没问题,可惜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溯辞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囊递给她,道:“如果你去西境,就把这个带上,凭它去找昌都部落的大祭司,他会收留你的。”
棠棠吓了一跳,连忙推拒:“大祭司?我这种人不会被赶出来么?”
“你忘了我说过,在西境金眸异瞳可是神明的象征,他们求你去还来不及,怎么敢把你赶出来。”溯辞硬把东西塞进她的怀里,拍拍她的手道:“不过这终究只是我的建议而已,去留凭你决定。”
棠棠揣着这只锦囊,只觉怀中发烫,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我听阿清说,外头方士给人批命都是要收钱的,我、我都没给你钱,你还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我……”
“没事没事。”溯辞笑着摆摆手,截住她的话,冲她眨了眨眼,说:“批命也讲求缘分,就当你对了我的缘,送你的。”
棠棠面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羞赧地垂下眼睑,道了句谢谢。
溯辞忍住想要伸手摸一把的冲动,凑上前神神秘秘地小声问:“既然我们都是有缘人了,那能不能告诉我,白天薛铖拒绝你的那件事是什么事?”
“咦?”棠棠惊讶:“你装睡?”
溯辞轻咳一声,摆摆手:“凑巧、凑巧而已。”
“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想请将军帮我送一样东西去季家而已。”棠棠吐了口气,摇头道:“既然将军不愿,就算了。”
“什么东西?”
“我娘的一件遗物。”她抬头看向天空,曼声道:“娘死前告诉我,我爹是季家三老爷季明博,若有朝一日遇到了他,就把这样东西还给他。可惜我腿脚不便,这双眼睛又太惹眼,怕是去不了京城。”
溯辞兴致勃勃地提议:“我帮你啊!”
她的眼里倒映着漫天云霞,亮晶晶的眸光闪动其中,光华灼灼。
许是这亮光太过令人迷醉,棠棠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等薛铖一行人回到小木屋时,正看到溯辞从棠棠手中接过什么,迅速塞进了怀里。抬头瞅见薛铖探究的目光,溯辞顿时一阵心虚,夸张地伸了伸胳膊,嚷嚷道:“唉哟真累,我去睡会。”一面说着,一面打着哈欠往里屋蹿。
薛铖眉头一拧,尾随其后,在溯辞即将一头倒向床榻时伸手勾住了她的腰带,把她往后拽了拽,问:“拿了什么东西?”
溯辞上半身前倾,手指在空中奋力抓了几下,指尖离床沿始终隔着半寸的距离,无法逾越。
她认命地垂下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什么……”
薛铖不信,手下用力又把她往自己身前拽了几分,另一只手绕去她的腰际,沉声道:“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动手?”
溯辞转过脸,一手捂着胸,满脸不可置信地质问薛铖:“将军,我伤还没好呢,你要对我做什么?”
薛铖:……
一只脚踏进里屋的魏狄见状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还顺手带上了门。
“你知道她什么身份么?我都不敢接的东西,你倒是胆大。”薛铖摊开手掌,掌心向上,挑眉道:“拿来。”
他可不认为溯辞这副心虚的模样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这种隔世山谷中能有什么让她如此宝贝的东西,再想一想棠棠先前的请求,十有八/九和他拒绝了的事有关。
“我和你不一样。”溯辞撇了撇嘴,还是把棠棠给她的东西拍到了他的掌心,道:“你是镇北将军自然有所顾忌,可我又不用。”
但你是我带回来的人。
薛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松开她的腰带,将手中的小布囊打开,里头只有一只平平无奇的断钗,再无其他。
生怕他拿去还了人家一般,溯辞劈手把布囊夺回重新塞进怀里,又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拍了拍胸脯,道:“我既然要跟你去京城,自然得有所倚仗。你们大晋民风不如西境开放,你总不能把我带回王府这么关着吧?现在既然有一个送到手边的倚仗,哪有轻易丢弃的道理。况且我又不顶着你的名头形式,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不得不说,溯辞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他不能把溯辞直接带回王府,一来太过招摇,二则府中女眷大多深居简出,于行动也有不利。但若不在王府,以他如今的地位和局势,真未必能滴水不漏地罩全了她,能有一位京城权贵做倚仗,的确能帮不少忙。
而她偏偏不知哪来的运气,正好撞上了季家。
薛铖叹了口气,道:“罢了,也算你的运气。京城不比别处,就算是清名在外的季家,也留点心眼。”
“放心。”溯辞眉眼弯弯,拍了拍薛铖的肩头,道:“在没有破你的死劫之前,我会努力活蹦乱跳的。”
见她的笑脸,薛铖的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点点头当做默许。
溯辞的手却并没有随着他的颔首而离开肩头,仿佛生了根似的粘在了他的肩上,二人之间的距离连半臂都不到,溯辞仰着脸,目光凝在了薛铖的面上。
他的脸浸在屋内昏黄的光线中,英挺的眉目染上几分朦胧的美感,看得溯辞手指蠢蠢欲动。
“将军。”溯辞喉头滚了滚,低声问:“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挺好看的?”
这回薛铖及时反应过来,捉住了她差点就摸上脸颊的手,细瘦的腕骨圈在他的掌心,动弹不得。
那知溯辞仍不死心,指尖努力向前探了探,在他颊边挠了两下。
摸不到,挠两下也不错啊!
溯辞心满意足。
薛铖登时黑了脸,一把丢开她的手,扭头就往屋外走。可惜魏狄把门关得太严实,薛铖使劲拉了好几下才把门拉开,大步迈出,砰地一声反手关上门。
背后是溯辞小人得逞的大笑声,面前是魏狄一脸“将军你怎么这么快”的表情,薛铖磨了磨牙,顿觉手痒。
“明天就出谷。”薛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的。
她那副样子,哪有半点重伤之人的模样!
而后他一眼横向魏狄,道:“你去问他们买点路上吃的东西,今晚就准备好。”
他把今晚那两个字咬得极重,听得魏狄一阵心惊肉跳,临去时还狐疑地瞥了眼门,思考将军是不是情场不顺迁怒自己。末了得出了一个“将军追妻路劫难横生,尽职下属惨遭牵连”的凄惨结论,一路唉声叹气地去干活,内心十分忧愁。
做媒这种事看来还是得回去请教请教爹才行。
魏狄如是想。
第15章 出谷
虽然薛铖嘴上说着明日出谷,却依然对溯辞的伤势不大放心,又在谷中歇了一日,于第三日清晨启程。
没有马匹,三人只能徒步前行。魏狄背着行李,薛铖揣着一兜子伤药,唯有溯辞两手空空最是轻松,一路拈花逗鸟,快活得很。
穿过逼仄冗长的峡谷,在长草密叶掩映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山中。据阿清所说,沿着这条路走两个时辰,便可到达最近的一个小山村,可以在那里置办车马等物品。
薛铖一路十分警惕,但那些黑衣刺客却似蒸发了一般,直到他们翻过山岭,看到青黑的村舍屋顶和袅袅而起的炊烟,他高悬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溯辞早就饿了,看着阵阵炊烟两眼放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一马当先直奔村落而去。
此地正处并州与丰州的交界处,群山绵延交通不便,这里的村寨大多处于自给自足半避世的状态,民风淳朴,对鲜见的来客十分热情。
年迈的村长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老大娘笑眯眯地拉过溯辞的手,念了一路“这么俊的姑娘今年多大啦议过亲了没”,惹得溯辞拿出这些年给人算命胡诌的本事,把老大娘从头发丝到鞋底儿、从儿媳妇到还不知道有没有的大孙子夸了个遍,夸得老大娘一张脸笑成了花,才把这个话题揭过。
跟在后头的魏狄听了全程,默默戳了戳薛铖,语重心长地小声道:“将军,你得加油啊。”
薛铖:“嗯??”
魏狄把目光投向高阔的天空,幽幽叹了口气,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溯辞的相貌就算放去京城也是拔尖的那一拨,虽然不是出身名门……不!正因为不是出身名门,这副样貌摆在京城里,指不定会惹来几个纨绔!万一趁将军一个不注意……
魏狄磨了磨后槽牙。
不行,一回京就得找老爹支招去!
薛铖有些不明所以地睨了眼他恶狠狠的表情,重新把目光放回前天有说有笑的溯辞身上。
如若顺利,从此处到京城也就剩下三四天的脚程,稳妥起见,等到了丰都还需给溯辞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再雇辆马车,分开入京比较稳妥。
前世的遭遇和这次的刺杀让他对京城的看法有了变化,况且溯辞已为自己挡了一回,怎可再将她牵入困境。能缓一时是一时吧。
薛铖心念已定,慢慢将目光转向别处。
溯辞正觉得一路上后背目光灼人,寻了说话的空档扭头看去,却只见薛铖转脸盯着街旁摊铺看得出神,面部线条冷峻,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歪了歪头正在疑惑,又被老大娘的一声呼唤拉了回去。
薛铖眼角瞥见她转头,转眼看去时只见她正侧着脸笑着对老大娘低语,唇角勾起,鬓边一缕发丝垂下,迎着和煦的阳光,给侧脸度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
老村长的盛情款待给他们省了不少事,薛铖也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让魏狄悄悄放了不少银钱。可毕竟还是山野小村庄,能端上桌的也都是农家小菜,溯辞倒不挑,风卷残云般扫了个干净。
饭后寒暄两句,薛铖便问老村长借了小厨房,亲自给溯辞熬药,又差魏狄去置办车马等物。溯辞则托着腮蹲在炉子旁边,十分自觉地扇风打扇。
薛铖卷起袖子抖开纸包,细碎的药材尽数倾入罐中,再合上盖子,水汽袅袅,不一会儿药味便充盈整个厨房。
“将军。”见四下无人,溯辞一面打着扇子,一面试探着问:“那些黑衣人,你有什么头绪?”
“你说呢?”薛铖反问。
“北魏的杀手,或者是……”她睨了眼薛铖的面色,低声道:“或者是京城那边的。”
薛铖目光闪了闪,问:“何以见得?”
“算出来的。”溯辞用扇柄在地上画阵图,说:“薛将军,你命中的死劫是由血脉牵连之人招致的,京城未必会比边境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