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到的是三个商家的姓氏,底下诸公也并无不满,皆称:“遵旨。”
公主城外,一行车队正驶出城门。
车队庞大极了,一排排高辕大车上盖着厚厚的草垫,遮着严严实实的漆布。一望即知,这是大商队出行。
路过的人看到这一队豪商往凤凰台的方向去,都感叹:“必是去朝见陛下吧!”
车中,马商——现在已经被人称为马公了。他看起来就是一个世家大族的族长,气势不凡。
他闭目坐在车内,另一边的长子与次子正忍不住窃窃私语。
马商听了片刻,发现这二人是在欣喜陛下圣旨之中的嘉奖之意。
最终,长子忍不住问马商:“爹,陛下会封你个什么爵位?”
马商不由得发笑,反问这个一贯稳重的长子:“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封赏我等?”
长子难掩激越的心情,颤声道:“莫不是……一等候?”
马家一向最爱阅读陛下颁布的法令。陛下登基之后颁布的一本薄薄的《分封制》中许多条文他们倒背如流。
盖因《分封制》中,并没有限制普通百姓、商人、匠户等其他户藉的人不能取得爵位。
其实仔细想一想,早在莲花台时,陛下就曾允许工匠以技能评级封官。虽然是虚衔,不领实职,再高也只发一套衣服,最多再加上每月的粮食,但这已经令匠户们欣喜若狂了。
马商的长子就认为,从工匠身上看,陛下确实早有此念!
《分封制》只是更进一步了而已。
《分封制》中,从世家到百姓都归纳其中。因为里面并没有一丝一毫提出士、庶的分别来!全部一体对待。
其中认为女子当户,女子可继承家产。若家中有男丁,女子得其兄弟之额的三分之一;若家中无男丁,则女子可继承亲生父母的家产,族中之人当无异议。
当时马家子弟学到这一条时,都道那家族只要将女子杀掉就行了。
但第二章 中,则细数了官衙当如何监查各家男女丁口的生死。
若一家中父母死后无子女继承,十代以内并无亲眷,则家产并不是归于族中,而是由官衙收回。
这一条最引人争论。
不止是马家,哪一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到底合不合理。
若资产都可以由官衙收走,那如果当官的有意取财,刻意暗害这一家的子孙呢?别说十代人,哪怕一族几百号人,被害也是一句话的事。
像马家这种商户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他们哪怕有一族之巨,但因行走各方,见多了士族的嘴脸,士杀庶并不受刑,只需交钱即可。但如果是外地的商人,连家乡何处、父母亲族何在都不知道的话,谁会特意越过万里把罚钱交到你家人手中呢?
所以商人真是死了也白死的。
正因如此,马家在拥有了巨富之后,才会无比的渴望更大的权势用来护身。财富也是他们的催命符。
马商听到这里,总算是对长子点了点头:“能看到这一步,还不算太蠢。”
他浅浅叹了口气,对两个儿子说:“我这次把你们带出来,就是为了带着你们一起住到凤凰台去。日后……马家再与我等无关。你们二人的妻儿,如果思念的话,以后可以接过来。如果想让他们留在家乡过日子,到了凤凰台后可另娶。”
长子与次子都没反应过来。
长子先道:“爹爹若是封爵,难道不回家乡?”
马商反问他:“我们商人,哪里是家乡?我八岁离家,从来没回过家乡。家乡哪里还有亲人?我的父母兄妹全都不在了。剩下的人虽然姓马,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长子茫然道:“纵使如此……”
封爵受赏这么风光的事,为什么不回家乡呢?
次子也连忙道:“爹,我在公主城的生意还没结束呢!要不然我现在下去吧!我不去凤凰台了!你和大哥去就行了,本来我去也没什么事……”
马商喝住准备下车的次子:“不许走。”
次子心焦似焚!想起来之前丢下的生意,还没有赚进口袋里的钱,那么多商队,那么多货物,那么多……
他本来只是想跟着爹和大哥去凤凰台风光一把的,没料到爹竟然不打算回来了!
他还年轻呢!爹干到快七十才停下不走商了,他还不到五十呢!怎么能这么早就歇下来呢?
“爹,我真不想去了……”次子恳切地说。
马商点点头,“那你就下去吧。”
次子高兴的一跃而下。长子十分羡慕,可又不舍得“爵位”和“赏赐”,坐在车上如坐针毡。
但他跟着就看到马商打开车窗,对护卫说:“捉住二郎,杀了他。”
长子目眦欲裂,惊叫:“爹?!”
护卫虽然也与他们兄弟相识多年,但听到命令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就去把次子抓了回来。
次子本来下了车,到后面的车上去,命令他们调头的,结果被护卫拦住,叫他下车,剑和矛就架上来了。
他浑身发毛,看了一眼前面走得不远的父亲的车,冷静的与护卫谈判:“赵叔,不管你是为什么,不管你是想寻仇还是为钱,我父我兄就在前面,你就不怕杀了我,我父我兄取你全族性命?”
护卫笑了一下,说:“正是你父叫我来的。走吧,二郎。”
次子当然不相信!
他被催着回到前面的车旁,见他的长兄已经握着剑下来了。
他还在不解,长兄举着剑向护卫冲来,“二郎快跑!!”
长兄的从人和他的从人都已经被缚。
次子看到父亲仍好好的坐在车内,对眼前的一切无法理解!
他质问护卫:“赵叔莫不是想将我马家人在此一网打尽?”
护卫仍是发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羊。
“二郎,去见过你父吧。”
长子举剑跟护卫缠斗,闻言也连忙喊道:“爹!爹你饶了二郎吧!!”
次子不敢相信:“爹?”
他来到车前,对上马商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跪下了:“爹要杀我?”
马商说:“你即自寻死路,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中,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倒不如我就在这里杀了你,好好的葬了你,也全了你我一场父子之情。”
次子还是不懂,长子倒是听出来了!立刻对着次子吼:“快跟爹说你不回去了!!快说!!!”
次子亲眼看到长兄与护卫斗得鲜血淋漓,不像假装,茫然又恐惧地喃喃道:“我……我不回去了。我跟爹爹去凤凰台!我不回去了!!”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不明白的更多。
马商盯着他看了半天。
次子一边心焦于长兄,一边恐惧不解地看着马商,“爹,爹,你让他们停下吧!不要再打了!爹,儿子都听你的,小二听话,听话……”
马商举起一只手,护卫们才停下来。
长子的剑已经没了,他立刻扑回来,跪在次子身边,押着他把头磕下去:“爹,我看着二郎!我绝不放他回去!”
马商点头:“上来吧。阿素,拿药给大郎裹一裹。”
重新再回到车上,次子浑身剧颤,眼泪汪汪地看着人给大哥裹伤。虽然脱了衣服之后看得出来护卫们都是手下有数的,只划了几道长长的口子,却并不深,上了药就收口了。
两人都不敢看马商。
马商直到长子裹完了伤,才开口:“大郎,二郎,你们懂为父的苦心吗?”
次子是真不懂,可不敢说不懂,连忙点头:“懂得,懂得!”
长子依稀能明白一点,试探着说:“爹,莫非马家将要遇险?险从何来呢?”
马商笑道:“这三十年里,你我赚下了何等巨富的身家?险就从这里来。我来问你们,要钱还是要命?”
这可真是太难选了。
长子和次子都面露踌躇之色。
马商却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命。”他笑着看这两个算是他亲手养大,感情最深的两个儿子。
何况此行未必就是绝路。
只要不触及陛下的底限,马家还是能保存下来的。
只看他是不是能出得起令陛下动容的价码了。
第785章 权力
新帝登基以来第一项引起大规模反对的圣旨终于出台了!
白哥都觉得凤凰台下的众人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个个欢欣鼓舞, 乐不可支。
徐家门口就有络绎不绝的人登门求见, 把徐家有名有姓的人都找了, 连他的老婆徐青焰都被人给求见了。
他领着小儿子回来,就听到屋里有人质问青焰:“难不成尊驾也要阿附陛下吗?”
白哥站住想了想,上午有人骂他“献媚”。
到青焰这里就是“阿附”。
……总觉得他们夫妻角色好像反了。
徐公仍是“不在”家。
老头子在后面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就叫可爱的小童奶声奶气的背两章书取乐。
前头,徐树不得不代父安慰众人。
所有人找上他, 都是来哭的。
哭多了还有当场自杀的。徐树带着年长的儿子和几个能帮忙的弟子, 累得心力交瘁。
倒是奉旨回家休息的徐公这段时间以来吃得好,睡得香,还没心事, 看起来鹤发童颜,精神好极了。
徐树其实也对陛下突然给三个商人封了爵而不满!怎么可以如此厚待商人呢?
他觉得陛下此举是失当的, 是……登基以后过于自大了, 需要他们这些人好好规劝才行!不然继续下去,恐怕陛下会做出更多失当之举的。
徐公闻言盯了他一眼,开始问他要不要把回娘家的妻子接回来。
徐树顿时垮了脸。
他也是这次回来后才知道, 当年,他和父亲一起被云贼劫走后, 他的妻子就归娘了。
照陛下新律的说法,这叫“离婚”了。
还是他妻子主动休夫的。
这叫徐树刚回来时得知此事受了很大的伤害。但更叫他生气的是他与妻子的三个儿子都劝他接受此事。
儿子们都道,既然已经如此了, 不如有点风度接受好了, 不要哭哭泣泣的, 更不要在外面口出恶言,这样脸上就更不好看了。
徐树被儿子们气得手抖,倒还真不想哭了。
长子说,你与母亲也算相伴半生,现在孙子都有了,也没几年好活了,何必再争这是非长短呢?
次子说,母亲的年纪也不小了,当时让她随我们逃走,路上那么辛苦,有个万一就成憾事了,所以当时母亲归家我们都是赞成的。
三子最气人,道:“爹,你怎么不问问乔姨和梅夫人在你走了以后去哪儿了?”
徐树气炸,怒道:“二婢何以以与你母相提并论?!”
三子才不管呢,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出来了。乔氏与梅氏都是徐树的爱妾,在徐家有夫人之称,虽然不及徐树的原配地位高,但徐家又不爱折腾人,尊卑不显,所以二女长伴徐树身侧。
两人也不少生孩子,都被徐树记到旁支养育长大,祖谱上虽然血缘远了,但仍是姓徐。
三子也是有子有孙的人了,从小就见惯了徐树喜爱婢女的样子,又因在家中排行第三,不像大哥和二哥那么规矩,最喜欢拿话刺徐树。
徐家刚出事,徐树这两个爱妾就都离开了。她们本也是小家之女,家中也薄有资财,二人又是徐树的爱妾,沾了徐家名字的一朵花都比别处更珍贵,何况家妾呢?于是这二人离开徐家后,反倒都再嫁了个好人家,对外也可称道——毕竟是徐家“人”,教养、学识更胜旁人。
三子就不忿了。徐树回来后,先是以为两个爱妾已经死了,还命人准备祭酒,被家中仆人提醒“不是殉了您,而是出去嫁人了”才罢休。
等听说老妻也不是死了——他以为老妻年纪老迈,逃亡在外数年,这次又没见人回来,肯定人已经没了——而是也归家了的时候,两股火汇成一股,就暴发出来了。
三子当然不满!
他在徐树打算去接回老妻时出了一个损招:他派人去两个妾再嫁的家中,打算劝说两家主人把新娶回来的夫人再“还给”徐树——老父寂寞,他这个儿子是多么为父亲着想啊!
不等马车出门就被白哥拦下来了。白哥一边狂笑,一边把这个年纪上可以当他叔叔的人拖回去,找徐公做主。
徐公也没想到他这儿子出去一趟,看着是长进了,但禀性难易——仍是在某些事上蠢得出奇。
他怀着一股好奇心,把徐树叫来吃晚饭时“指点”他为何不给他的妻子写信?
好一述衷肠嘛!
这么久没见面,你从河谷侥幸还生,回到家里来,难道不想念你的妻子吗?
徐树:……想的。
徐公:那你怎么不写信呢?
徐树回去后,仿佛醍醐灌顶,真的琢磨出一封情信出来,让人送给了老妻。
老妻的反应是:把信剪成两半给送回来了。
徐树就缩了,以此为人生丑事,再也不提要接回老妻的话,徐公拿这个来堵他的嘴,好用得很,他再也不说要去劝诫陛下的蠢话了。
白哥猜测徐树大概原本以为只要他一接,老妻一定会立刻回来,还会痛哭流涕。
“结果他才发现,可能到了门口就被人泼水赶回来,就不敢去出丑了。”白哥晚上与青焰躺在榻上时,无意中聊到了这件事。
如果是以前的他,必定是更理解徐树,也会觉得徐树之妻不通情理。
但现在的他也同样能理解徐树,更不理解人怎么能蠢成这样?
他与其妻并无半点感情,过往生活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两人都七十多了的人,他那老妻估计更愿意在娘家安安生生的养老,怎么会愿意再回来看他的老脸,更枉论要给他赔罪,道歉说她不该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