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那懊恼,忽然被谁拍了一下肩膀,她抬头一看,庭之正站在窗外冲她笑,想到这个当哥哥的只顾盯着胡姬看没有照顾好自己,才出了那么大的糗,她小脸一板的哼了一声,把头别到一边理都没理他。
庭之早就习惯这个妹妹的任性,也不生气,转到她面前笑着说:“你可知父亲这次烧尾宴请了什么贵客?”
“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她没好气的说。
“你可还记得那位曾是内常侍的骠骑大将军?”
这一说玉茗猛地转过头来:“你是说那个喜欢吃人的杨思勖?!”
对于朝中之事,她是没什么兴趣的,唯有这杨思勖因行为乖张凶残,自从听哥哥说过他的轶事后,她便牢牢的记住了。
听说这人自幼入宫,虽是内侍却极有将才,先是随玄宗诛杀韦后一派,后平定安南、五溪蛮族、邕州叛乱,极受玄宗赏识。只是,玉茗记住他,乃是因为这人生性残暴,不仅当年带人冲进杜曲对韦氏一族诛杀,还曾将人生挖心、食其肉,对俘虏也常常生剥其面、削去头皮,乃是恶魔一般的人物。
想到这,她不禁打了个冷战,问道:“这便怪了,当年祖父遇难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为何父亲这次居然会请他?莫非忘了前仇旧恨不成?”
庭之闻言赶忙捂住她的嘴,看了看左右才轻声说:“这话怎能了乱说?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那便惹来祸事了。”
玉茗知道失言,吐了吐舌头,笑道:“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事确实蹊跷,就算不提那些,父亲与那杨思勖甚少走动,为何……”
庭之笑着摇摇头:“你这便是妇人之见了。想那杨思勖正得盛宠,被封了虢国公,虽说这两年并未征战,在圣人面前仍是说得上话的,我们韦氏一族这些年慢慢不再被压制,却仍因当年韦后之事受朝中掣肘,这时哪还能计较那些旧恨?”
玉茗一听不服气说:“是是是,我妇人之见,这位郎君便不要与我一般见识了。”说着就要关窗户赶人。
庭之一见忙拦道:“哎哎,怎么这就生气了,好了,哥哥给你赔不是,还有一件事,保管你听了高兴。”
“哦?”她一听收了关窗的手,问道:“何事?”
“这次烧尾宴,听说寿王也要来。”
啪,玉茗扶在窗棂的手一下子就把两扇窗推开,就差从屋里跳窗而出了,她兴奋的问:“真的?他怎么会来?”
庭之故意看着天叹了口气:“唉,我怎么觉得我这当哥哥的在你心里,竟然还不如一个外人?”
“哎呀,亲哥哥,好哥哥,你快说嘛~”被他吊着胃口,她急的从屋里跑出来拽着他的袖子撒娇。
这一招对付哥哥屡试不爽,果然庭之被哄得通体舒畅,笑着说:“听说前几日圣人下了令,不需再往宫内送烧尾宴,料想是不想驳了父亲面子,于是派了寿王以皇子名义来赴宴。”
玉茗毕竟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为君为臣之道,皱了皱眉头,悄声说:“我记得哥哥曾说圣人一直忌惮我们韦家,这会却又为何这般体恤起来?”
庭之轻轻摇了摇头:“我们这些士族在圣人眼里,不过是制衡朝局的工具罢了,过盛则压制,待需要时有扶持。你看当年武氏几乎被灭族,可几十年后武惠妃还不是一样得了宠?”
他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喃喃说道:“这些道理,我倒希望你永远不会懂,只寻一如意郎君,不问世事,一世平安。”
玉茗见哥哥难得一本正经跟自己说着这些听不懂的话,心里有些奇怪,笑着说:“哥哥这话说的,我这才几岁,难不成你看着妹妹厌烦,想要我早早出嫁不成?我偏不,就要在家一直烦着你。”
这番孩子气的话逗得庭之一乐,也就忘了那些沉重的话题。兄妹俩正说笑着,忽听仆人来报,说韦谔到了。
玉茗一听是谔哥哥,高兴劲儿刚起来,想到醉酒那晚他也在,小脸立刻就垮了下来,跟哥哥说:“我不想去了。”
庭之奇怪地看着她:“这是为何?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见他,怎的这会儿又不想见?”
“还不都是哥哥你没看住让我喝醉,这下好,以后没法再见人啦!”她小嘴一撅,也不知道是生哥哥的气,还是气自己丢了面子。
“哈哈,得了,阿谔又不是外人,你小时候丢人的事被他瞧见的多了去了,走,我们带你上街玩去。”
玉茗想了想也是,她从小没少在谔哥哥面前哭鼻子,也就放下尴尬,跟着哥哥去了前厅。
韦谔正在厅中看着那副富贵牡丹图,一转脸看见兄妹俩走进来,他眼光往玉茗身上一扫,笑道:“小醉仙,今日可还跟我们饮酒去?”
玉茗一听又羞又臊,转头拉着哥哥诉苦道:“哥哥,你看他……”
“好啦好啦,阿谔你就别再逗她了,这一个月就没好意思出门,再说下去,怕是以后都不会见你了。”庭之笑着说。
韦谔但笑不语,三人一起出了门,向闹市那边走去。一个月没出门,玉茗从踏出府开始就欢蹦乱跳,好像飞出笼子的小鸟一般欢快,她今日着了一身淡粉襦裙,搭翠罗半臂,衬的整个人也粉粉嫩嫩的甚是可爱。
庭之与韦谔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慢慢走着。看着前面欢快的那个娇小身影在人群中穿来穿去,韦谔感慨道:“眼见着玉茗一天天长大,再过两年,就该嫁为人妇,想要见面就难了。”
庭之轻叹了口气:“最近父母亲已商议着要开始给她选夫婿了。”
韦谔一愣:“这么早就……”
“若是寻常人家的确不急,可同为韦家人,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们的身不由己?”庭之喃喃道:“韦家女子,多半是与世族联姻,或是嫁入皇家,哪里由得自己做主?”
韦谔没有说话,心里却知道庭之所言为何,即便是韦氏偏支一系,他也明白生在这个大家族中的无奈。
只听庭之又说:“所幸父亲他极为疼爱玉茗,不舍得让她嫁给那些纨绔子弟受苦,所以想着早早挑一家门当户对的结了亲,这样便免了被指婚的命运。”
他不用明说,韦谔也明白,当年韦瑶儿的姐姐韦念儿,便是因圣人要重新重用韦家,最终将豆蔻年华的女子送去给年过三十的薛王为妃,虽说换了一族的荣光,可终是牺牲了女子一生的幸福。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连步伐都有些沉重起来。走在前面的玉茗哪里知道他们的心思,此时不知愁滋味的她被外面新鲜热闹的世界所吸引,不时停下脚步驻足在一个个摊位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远远地瞧着大慈恩寺那边围了一群人,她一时好奇,喊着哥哥往那边走,自己则蹦跳着先跑过去看个究竟。
第5章
玉茗凑到跟前一看,才知道今天是四月初八佛诞节,大慈恩寺请了菩萨游街。只见僧人们抬着金身佛像走在前面,还有人向周围善男信女们身上洒着沐浴过佛身的圣水,前后跟着杂耍鼓吹,好不热闹。
她头一回出门碰上这等热闹的事,也不管哥哥他们跟不跟的上来,随着人群往前走,因着个子娇小,周围高高低低的行人挡住了她的视线。管不了那淑女仪表,她见缝插针的穿过人堆,终于到了离佛像最近的地方。
只见那金身佛像足有八尺高,被十几人抬着缓缓前行,她兴奋地在人群中跟着,冷不防被旁边挤了一下,一个没站稳就向中间倒去,眼见着就要撞上那抬着佛像的僧人,若是摔在地上,怕是要被踩上几脚。
这时,从旁边伸出一只大手来将她扯了回来,这才没冲撞了佛像,她长吁了口气,感激的看向出手相助那人,打算跟他道谢,可一抬头却惊住了。
只见那人生的极为高大,她才将将到他胸口,看身量孔武有力,尤其是那张苍老却带着寒意的脸,像极了菩萨庙里的守门罗汉,吓得她打了个寒颤,连谢字也没敢说出口。
那人倒也没计较她这般失态,只瞧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等玉茗缓过神来,他已到了一丈开外,她觉得自己终是欠人一句谢,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可那人步子极大,中间又隔了几个人,她费尽力气才没有跟丢,终是在巡游快结束时追上那人。
她忐忐忑忑的走到那人面前,施了一礼说:“多谢老人家方才相救。”
说完半天都没听到那人回复,她微微抬了头去看,才发现那人仍是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看着自己,吓得她又是一哆嗦,忙低下了头。
“不必多礼,没有冲撞佛祖就好。”粗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那人便转身离开。玉茗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想起看他方才那身装束,还有说话的语气,似乎是为官之人,而且官职不低。
正想着,忽听见有人喊她,一回头看见哥哥他们寻了来。庭之与韦谔方才一转眼便不见了她,急的寻了大半天,料想她是跟着巡游的人看热闹去了,这才一路找过来,幸好寻到了。
回去的路上,玉茗跟他们打听朝中可有一长相凶狠、身量极高的老年官员,两人想了想皆说不知。她心里奇怪,却很快便忘了这件事。
很快便到了烧尾宴这一天,因为寿王要来,玉茗一大早便叫了丫鬟给自己梳妆打扮,虽说她是去不得宴会那边的,可哪怕偷偷在旁边瞧上他一眼,便也心满意足。
挽了双环垂髻,束上飘逸丝带装饰,再配上一身淡绿襦裙。她在屋里转了个圈,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想了想,又在额间点了一颗梅花钿,那张娇嫩小脸顿时多了一分灵动之气。
等装扮完毕,她让丫鬟去前面打探着消息,自己则坐在屋里满怀期待的等着。正发着呆,只见丫鬟匆忙跑了回来,说寿王殿下已到门口。她一听站起来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匆忙穿过长廊,眼见着就要来到前院,忽然走廊拐角处走过两人来,其中一人正是她父亲。
玉茗步子太快,这会儿想要躲闪已来不及,只得硬了头皮走上去施了一礼,轻声喊了声父亲。
韦昭训迎了贵客进门,本想找个清净地说几句话,却没想到自家女儿竟然在这,他一愣,随即对身边人介绍道:“虢国公,这便是小女。”又对玉茗说:“茗儿,快来参见虢国公。”
虢国公?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玉茗一边琢磨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一边施了一礼。
只听那人淡淡的说:“久闻韦家出美女,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声音听着耳熟,玉茗一愣,抬头一看,这人可不就是佛诞节那天救她那位嘛?
等等,虢国公,那不就是杨思勖那个杀人魔王?!一想到这个,她只觉得一阵冷风从背后吹过,连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时,有仆从来报,说寿王已经进府。按例自然是皇子为贵,韦昭训对杨思勖拱手一拜,让玉茗陪着他在这后院一转,他先去迎了寿王再来接他入席。
待父亲走后,就只剩下玉茗跟杨思勖两人,她偷偷瞄了眼身边这个高大粗壮的老者,鼓起勇气才说:“请虢国公随我来。”说完转身在前面带路。
走出几步,听见身后跟随而来的脚步声,她才放下心来。心里琢磨着,虽然杨思勖看起来有些凶,却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嘛,他杀人如麻还吃人肉的事,难道都是谣传?
这样想着,她悄悄回头瞄了身后那人一眼,只见他正一边走一边看着两旁的翠竹,那眼神中,竟然有一丝惆怅,倒像是平常老者一般,哪里有一丝凶恶之气?
这样想着,她便放下心来,心想能救人的必不会是坏人,怕是那些人看他面相凶狠杜撰的吧?想到这,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正与那人的眼神对上。
“你为何老是看我?”杨思勖问。
“额,小女子只是觉得……虢国公跟传说中……不大一样……”玉茗一时想不到托词,只得实话实说。
“我难道不像会吃人的?”
这话一出,让她心里一惊,忙转过身来。就算年龄再小,她也明白自己方才失言了,虢国公乃是平定叛乱的功臣,若是得罪了他,说不定会连累父亲,想到这,她心里咯噔一下。
“虢国公请恕罪,小女子只是觉得,能救人之人必不会做出那等残忍之事。”她低着头,不知自己这句解释会不会被接受。
沉默片刻,才听那人说道:“你错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是会吃人肉、剥人皮的杀人魔头。”那话里带着一丝狠厉,连带着声音也变得令人毛骨悚然起来。
玉茗惊得抬头看着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凶狠,反倒有些莫名的情绪,类似于……哀伤?
这个人,就算做过那些残忍的事,也不是一个毫无人性的人。她不知为何会有这等想法,只觉得他绝不是传说中的魔头,不然,他为何要去那喧闹之处跟随佛像而行?
年幼的她不明白这些大人们的道理,反而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看清一个人善恶,她微低了头,轻声说:“虢国公并不是那种大恶之人。”
杨思勖一愣,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便面对他阿谀奉承,背后却骂他不过是个阉奴,是杀人不眨眼的吃人魔,以至于他也认为自己便是这种没有人性的恶人,却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半大女娃说他不是大恶之人。
他居高临下看着面前这个少女,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被人教唆的心虚,却一无所获。想到那一日她专门追上自己来道谢,不知为何,那颗因多年征战已变的如岩石一般的心软了下来,用不再冷冰冰的语气说:“走吧,带我在这园子中转一转。”
“是。”玉茗转身走在前面,突然觉得这传说中的杀人魔头并不难相处,甚至比第一次见面时还和善了些,那威严的气势仍让她有些害怕,却不会再将他的名字与妖魔联系在一起。
听哥哥说,这虢国公乃是内常侍出身,也就是宦官,在幼小的她心目中,那是可怜的一群人,无儿无女,也无法成家立业,孤独终老,想到这,她不由又对身后这人产生了些同情。两人就这般一言不发的走着,直到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不知虢国公在此,本王怠慢了。”
两人同时回头,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年轻男子。玉茗见到他,眼睛一亮,可想起一个月前自己醉酒那事,心里一虚,不自觉的往杨思勖身后躲了躲,连招呼也没敢打。
这小动作被李瑁看在眼里,心里偷着一乐,面上却装作不知,只是眼里带了笑意。他方才就认出了这个上次女扮男装醉酒的少女,想起她那天的醉酒后的娇憨样子,不知为何心情出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