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她将那布条放进未完成的棉袍中,用针线封好,故意露出布条的一角未缝进去。看着这件棉袍,她叹了口气,不知它将落在何人手中,那人又能不能看到这首诗。
几日后,几千件棉袍随着大批军用运往河西,一个月后到达边关。
边关要比中原冷得多,此时不过十月已经飘起了雪花,这些棉袍来得正是时候,那些分到衣物的兵士满面喜色,纷纷穿上新衣。而卢英则将棉袍小心叠好,准备留到最冷的时候穿。
他本是书生,考过两次解试都没有中,因家境贫寒,他身为长子,只得弃笔从戎当了募兵养家。他不似那些乡农出身的士兵,是个仔细人,虽整日训练摸爬滚打,却仍偶尔闲暇时看着带来的几本书。
他正要将棉袍收好,却发现那衣角出露出一条白布来,本以为是裁时夹带了什么,顺手一抽,才在衣角出发现夹着的布条。这便有些奇怪了,他轻轻的捏了捏,那布料虽不是上等,却也并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是何人藏在棉袍中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小心的抽出那布条,只见上面写了一首诗,看那字迹似乎是女子所写,而诗中所说来看,似乎是一首情诗。
她说,不知是谁会收到我亲手缝制的棉袍,远在边关沙场,想必苦寒交加,十分辛苦吧?所以我将这棉袍更加细心的缝好,将我的一番情意也缝在了里面。虽然不知道你是何人,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你我今生怕是无缘会面,那么便约定来世相见吧。
卢英看着这首诗,心中感慨万千,他明白她必是深宫中的一位宫女,此生难以出宫,所以才借着这机会传了信出来。虽然不知道她的容貌,他想象着,她一定是个安静良善的女子,不然,又怎么会写出这首情意绵绵的诗?
他心中感动,离开家乡这么久,时常思念亲人,但寥寥几封家信,又如何能慰藉他思乡之情。这首诗虽然只有几句,他却似乎寻到了知音,一颗原本如死灰的心仿佛又活了过来。他将那首诗看了又看,最后才小心翼翼的将信塞到胸前,从此片刻不离身。
一个月后,唐军大败突厥,取得最关键的一胜。卢英虽是兵卒,却因奋勇杀敌受到嘉奖,主帅王忠嗣亲自召见这些有功之人,要赏赐他们。
其他军士得了赏钱,纷纷谢恩,唯有卢英站了出来说道:“属下虽谢将军赏赐,只是,想要的并不是赏钱,还请将军能完成属下一个心愿。”
王忠嗣闻言有些奇怪,这些募兵皆是因为军饷而来,竟然有人甘愿不要赏钱,这着实有些奇怪,于是说:“你先说来听听是什么心愿。”
卢英从怀中取出那布条,因多次负伤,上面沾上了些血迹,看着有些破旧,他将那页纸双手呈上,说道:“请将军帮忙去宫中寻这作诗之人,属下想见此人一面,今生就算战死沙场也无遗憾。”
王忠嗣派人取来那布条,看了那首诗,又看看卢英,突然哈哈一笑:“这有何难?既然你有此心思,那我便修书一封由你送回长安,请圣人做主,寻那宫中之人与你相见。”
卢英一听大喜过望,连忙谢恩。第二日,他便拿着王忠嗣亲手写的奏报跟着传令官往长安赶去,十日后终于抵达。
玄宗先拆开那封捷报,心情大好,听闻还有一封王忠嗣写的信,忙命高力士念给自己听。他听完事情经过,笑道:“没想到朕这宫内还有如此有才情的重情女子。”
他嘱咐高力士将缝制棉袍的所有宫人召集起来,问她们中是谁在棉袍中藏了诗。
要知道,宫人私通外人乃是大罪,按律理应处死。那些宫女们吓得一个个低着头,一声不吭。此时,一个女子大声说道:“启禀圣人,那首诗是奴婢所作。”
玄宗命高力士将那宫女带过来,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问道:“你将那诗背来听听。”
阿若知道自己犯了大罪,可此时就算后悔也晚了。她从站出来时便已经做好被罚的准备,此刻反而冷静下来,一句句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玄宗问道:“你可知私通外人是大罪?”
阿若轻声答道:“奴婢知道。”
玄宗又问:“可想见那收到这诗的人?”
阿若心中一惊,怕不是她的诗给那人也带来祸事吧。她慌忙道:“回圣人,此诗是奴婢擅自违反宫规所作,与他人无干,奴婢甘愿受罚,请圣人不要责罚他人。”
“我只问你,可想见那人?”
阿若不知他为何这般问,想了想,终是咬牙说:“奴婢想见。”
只听玄宗哈哈大笑说道:“这有何难,那人此刻便在宫门处,你立刻去见他。”他转脸又对高力士说:“既然有如此天赐良缘,朕自然不能毁人婚姻,你安排内侍省,今日便让这宫人出宫吧。”
“是。”
阿若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宫?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在那里,知道高力士催她谢恩,她才忙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连声谢恩。
卢英站在宫门外,看着紧闭的宫门,心神不宁。他不知里面发生什么事,内侍只说让他等在这里,却不知等的是什么。
他来回踱着步子,突然听到宫门开了,随着宽大门扇打开,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内,出现在他面前。他呆在那里,看着她嫣然一笑慢慢向自己走来。
虽然从没有见过她,可他一眼便知道她便是那写诗的女子,他在梦里见过她无数回,如今看到真人,只觉得终于将那梦变成了现实。如今终于见到她,仿佛如梦一般,分不清是不是真的。
他慢慢走上前去,站在她面前,想要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轻轻念起那首诗:“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她笑着看向他,念出下一句:“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只是,他们是幸运的,不用来世,今生便可结缘。
第58章
长安城外的山上有一座皇家别院, 乃是前朝所建,后来武后去感业寺出家那段时间, 高宗皇帝常去探望,便将这别院修缮,成为一座别院。
待到了玄宗这一朝,因他信道,加上这别院位置偏僻, 便鲜有人来。李瑁偶然想起这一处地方正是避世的清净地方, 且里长安城不远, 省的玉茗此刻有孕在身长途跋涉。
况且已到夏季,去山中避暑也正是好时节,两人商议好, 让下人收拾了行李, 待玉茗禁足期满便出了城。
虽是隔了不过十几里地,可一出城玉茗便觉得神清气爽, 好似整个人都活泛起来。这些年,她甚少出城, 就连每年去那华清宫都因有了怀儿而无法成行, 如今时隔多年终于出城,难免有些新鲜。
这一日天晴日明, 她坐在车上跟怀儿一起, 看他从车帘那向外瞅,不由觉得好笑,便凑过去, 给他指着看外面那些没见过的玩意。母子俩正说着话,忽听有说话声传来,她从车帘向外望去,却见李瑁骑在马上,与另外一骑马之人说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李豫。
按理说,这个时辰,李豫应在太子府中听太傅授课,为何却来了这里?她听不甚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见李豫策马跟在李瑁马后,似乎跟他们一路。她不知这是为何,也没多想,跟怀儿继续瞧着车外光景。
待到了别院,她下了车,见李豫跟自己行礼,才听一旁李瑁说起原由。原来,因这感业寺中供奉了李豫的母亲吴氏,他便常常出城来祭拜,有时候天色晚了,便会住在这别院,没想到今日正好碰上了。
李豫说:“今日听说十八叔要跟婶母过来住几天,我便等在路上接应。”
玉茗见他如此客气,道了声谢,拉着怀儿往里走。李怀因是第一个孩子,整日在府中甚少出门,如今见到这个大他许多的哥哥,又是好奇又有些怯生,只眼巴巴地看着他不敢靠近。
没想到李豫倒是喜欢孩子,他随手用草编了个蝈蝈给怀儿,这宫中罕有的稀罕物一下子就吸引了小孩子的兴趣,缠着他非要让教。玉茗没想到他居然会编这民间孩子的玩意,站在一边看着。
李豫见她似有些疑惑,便笑道:“我幼时曾跟着母亲省亲,便跟着那些亲戚孩子学了这个,这么多年,每次见到孩童都用出这招来。”
玉茗听了,看他虽说得轻松,怕是十分想念母亲,不由心里叹了口气。李豫这般懂事,恐怕也是得益于他那位早逝的母亲谆谆教导,即便在太子府那般复杂之地,也没有因此消沉下来,实属难得。
待用膳时,李瑁与这侄子饮了几杯酒,有些不胜酒力,加上赶了半天的路,早早地便歇下了。玉茗哄睡了儿子,交代好婢子好好看护,这才走出屋来,准备回房歇息。
她正要进屋,却见远远地西院站了一人,本以为是护卫,可看衣着又不像,不由走近几步去看,却原来是李豫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看着天空不知想着什么。
她慢慢走过去,抬头看了看天,今日月朗星稀,又是一轮满月,在这寂静山上显得愈发悄无生息。她在李豫不远处站下,问道:“广平王为何还不歇息?”
李豫一惊,看清是她,才恭敬行了一礼说:“方才跟十八叔多饮了几倍,有些燥热,便站在这院中赏月。”
玉茗看他神色间有些落寞,轻声问:“你可是因为想念母亲?”
李豫低了头,也未回答,只说:“母亲去时,我不过十岁,如今十几年过去,连她的相貌都已记不清了。而我这不孝的儿子,却不能给母亲一个名分,现在,太子府中又有谁记得曾经有有这么一位侍妾呢。”
玉茗没想到他竟然在意的是这件事,这十六王宅的侍妾不知多少,又有几人的儿女会想到为母亲争得一个名正言顺的牌位?如此看来,这李豫怕是一个极为孝顺的儿子。
她叹了一口气,安慰道:“我虽比你大不了几岁,却也为人母,知道那当母亲的心思。广平王如今深受太子器重,想必你的母亲在九泉之下必定十分欣慰。为人父母者,最大的愿望便是儿子能顺遂一生,如此便足够了。”
“只是,我还是要多说一句,珍珠现下的情形,跟你母亲当年又有何分别,我知你是身不由己,却仍要想着无辜的孩子,总不能让他跟你一般长大。”
李豫听了,点点头:“多谢婶母教诲,我会尽力保证她母子安稳,只是,毕竟牵涉太多,只希望有一日我能做得了主,护得了她们平安。”他转身告了辞,向卧房走去。
玉茗见了,只好慢慢回了东院。此刻李瑁已经睡熟,她坐在床边,看着他那般沉沉睡着,心渐渐安定下来。她躺在他的身边,将头靠在他胸前,听着窗外虫鸣声,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身时,听下人说李豫一早就返回城中,玉茗想起昨夜他那般,轻轻摇了摇头,不久便将这件事淡忘了。
张良娣上一次设计玉茗不成,反而错失了册封为太子妃的机会,后来又因擅自调了太子府护卫被太子训斥,更对她恨之入骨,想方设法要给她点苦头尝尝,只不过因她常年闭门不出,加上有了幼子在家照顾,一时没有找到机会罢了。只是,心胸狭窄的张良娣一直不肯死心,只伺机下手。
这一年年初的时候,玉茗又有了身孕,因行动不便,她整日呆在屋中。天渐渐热了起来,李瑁让人备了些冰块消暑,又看她食欲不振,让人每日供上瓜果。
这些日子玉茗临近产期,他便留在府中陪着她,连那千秋宴都没有参加。玉茗笑道:“这已是第二个孩儿,为何你倒比当年生怀儿那回还要紧张?”
李瑁握着她的手笑笑:“生怀儿时我去了剑南,没有陪在你身边,这一次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辙,听闻你上次受了不少苦,想必我不在,更加失望吧?”
玉茗故意说道:“当时却是怨的,直埋怨自己为何要嫁为人妇,受这天大的折磨,疼的简直想要找面墙撞上去。可后来一看刚出生的怀儿,便什么都忘了,觉得受那些苦是值得的。”
李瑁听了,面带感激地说:“嫁进来这些年,虽我尽力护在身边,可终是让你受苦了。”
玉茗拍拍他的手:“我自甘愿做你的妻,早已做好同甘共苦的准备,十八郎这般一说,倒听着生分了。”
李瑁笑笑,也就不再提,转而想起另一件事来:“上次带怀儿进宫请安,圣人知道你又有孕,便问起想要何赏赐,我一时没想出来,只说回来问问你,他让我下次进宫时直接报与高力士去办。”
玉茗想了想:“我哪里有什么想要的,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若说赏赐,记得上次怀儿出生时,宫里赐了块玉坠给他,若是圣人真要赏,便待这孩子出生以后,赏赐什么给他当做庇佑吧。”
李瑁听了应下,待下次进宫时将这话告知高力士。后来玄宗听高力士传了话,还赞这儿媳甚是谦逊,赐了一套首饰给玉茗作为嘉奖,又命高力士记得赏赐皇孙一事。
两个月后,玉茗产下一子,取名偡,玄宗册封其为广阳郡王。高力士来下旨时,又提起赏赐之事,玉茗跟李瑁一合计,便求了那只紫玉笛讨个彩头。
要说这紫玉笛可是一件稀罕物,原本是李瑁养父宁王所有。当年他家中有歌伎无数,常常大宴宾客,其中有一位叫宠姐,不仅相貌生的极为艳丽,歌声更可称得上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宁王对这宠姐极为珍爱,轻易不给人看,连那李太白想要求见一面都要隔了一道七宝花账,不得见真容。他还专门找匠人用一块罕见的紫玉雕成笛子,待兴致高时亲自吹笛为其伴奏。
这支紫玉笛在宁王过世后便留在宁王府,前几年元王妃过世,玄宗便命人将这笛子取来收在自己寝宫,常常取出来睹物思人,想念那让位与他的兄长。
因寿王乃是宁王养子,因而求这紫玉笛也算是为了怀念养父,所以高力士一回宫中向玄宗禀告此事,他便答应下来,命人去取那支紫玉笛。
可没想到,内侍回来禀告,那笛子竟然不在原处。玄宗大怒,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偷了去,命高力士彻查此事,没想到最后却得知,这紫玉笛被杨贵妃偶然看到,她极为稀罕此物,未跟玄宗讲便取了去,这才引出一场乱子。
本来对于受宠正盛的杨贵妃来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在宫中看上什么玄宗都会送来,何况只是一支玉笛呢?只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件小事,玄宗竟必然大怒,斥责她不守宫规,恃宠而骄,又一次将她赶出宫去。
原本只是求了封赏,李瑁哪里知道会引发这么大的后果。他得知此事后,眉头紧紧皱起,心中不安。玉茗见了,问道:“十八郎为何愁眉不展?”
他淡淡说:“我只觉得贵妃出宫会给我们带来一场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