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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扬州来时路上,天高海阔,满世界都是自由的气息。如今自扬州打道回府,却是垂头丧气,满心对不可知的忐忑惶恐。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辘辘驶过官道,谷雨蔫蔫地靠在车里,闭上眼睛隔绝视线。
车厢里只有两人,熏香袅袅地燃着,在宽敞的空间里飘散开。谷雨动动身子,换了几个姿势,还是莫名觉得车里狭窄。
某人的气场仿佛也占着地方,无形地铺展开,挤得她呼吸都有些不自在。
谷雨闭着眼假装自己不存在,过了片刻忽然又觉得凭什么是自己躲躲闪闪,她若是这时候就怂了,以后还不得被欺负死?
于是她猛地睁开眼,正看见万玉深平静地转开视线,低头去看手中的邸报。
谷雨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几眼,总觉得他奇奇怪怪,却又压根从他神情中看不出什么,干脆不再细想。她把腿伸直搭在塌上,旋了个身,后背朝着软垫直直躺了下去。
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谷雨没注意,她脑袋挨上个枕头,感觉有点硬,闭着眼用脸颊蹭了蹭,不太满意,但打算凑合凑合用了。
林青校尉亲自执鞭,车驾得十分平稳。谷雨枕着枕头,脸颊上隐约传来一丝暖意,很舒服,她又蹭了几下,渐渐呼吸和缓下来。
没过一会儿,这心大的玩意就睡着了。
万玉深这才敢放下半抬起的两条胳膊,轻轻把邸报放到一边,低下头去看她。
傻不愣登的,连他的大腿都感觉不出来,还瞎蹭半天。万将军眼神晦涩,见她睡颜安稳,忍不住心生恶意,想着羊入虎口,没理由客气。
但他一眨不眨饿狼般盯着那张脸半晌,最后还是一动未动,只轻轻给她别了一缕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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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一夜,临川城已近在眼前。
谷雨虽然心神不宁,但这一路被照顾得颇为细致,比她来时路途舒服得多。
回到知县府,谷夫人携着一众家丁丫鬟已等在门口,显然是早得了信儿。万玉深下车,谷雨越过他递过来的手,利落地跳下来,摸摸鼻子冲谷夫人道:“娘。”
谷夫人两眼泛红,小步走过来紧紧攥着谷雨的手,想说什么。但她到底是识大体的,先朝走过来的万玉深行礼道:“将军费心了,是雨儿不懂事。”
万玉深依然秉持恭谨态度,不卑不亢地摇了摇头:“您不必见外。”
谷夫人一听这话音,再看女儿脸上不情不愿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
“将军请先入府休息,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和将士们担待,”谷夫人向管家招了招手,眼含歉意地对万玉深道:“我们还有些家事……”
万玉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理解地点点头,目光在谷雨脸上停留一瞬,然后便领着身后亲兵和一个时刻想逃的傅千引进了府中。
将军府带出来的亲兵齐齐整整地辍在他后边,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连脚步都是统一的。而为首那人两肩平阔,身量颀长,面孔英俊冷然,以谷夫人这种深宅妇人来看,那将军像是一把开刃的剑,带着与生俱来的光辉,又叫人心生畏惧。
“这万小将军,当真是人中龙凤……”谷夫人目送自己的女婿走远,忍不住感慨一句。
谷雨哼哼两声:“什么龙凤,大尾巴狼罢了。”
谷夫人转过头,叹了口气:“雨儿,先和娘去看看你爹。”
谷雨连忙支棱起脑袋:“爹怎么了?怎么突然病了?”
谷夫人转过脸,避开她的视线,牵着小女儿的手向内院里走:“你看看就知道了。”
谷大人的卧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谷川一脸无奈地坐在床边,问:“爹,当真要这样吗?”
谷大人咳嗽两声,斑白的鬓发随着抖动,看起来确是一副病容。
“不这样,雨儿能踏实下来吗,”谷大人捋着胡子,“小川你莫管,为父有自己的考虑。”
谷川一脸不赞同,还想说些什么,这时门外忽然跑进一个小丫鬟,一连声喊道:“老爷老爷!夫人带着小姐往这边来啦!”
谷大人立刻躺下,眼睛半死不活地眯着,一副病得不轻的样子。
谷川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起身去迎自己那不省心的妹妹。
“哥……”谷雨跨过门槛,忸怩地看了眼谷川,往他身后瞅了瞅,“爹怎么啦?”
谷川伸手一弹她的脑门:“你这混账东西,还离家出走?真在外边出点什么事,你叫爹娘和我怎么过?”
谷雨捂住额头,有点委屈:“爹到底怎么啦?”
“你们先出去……”谷大人适时地张嘴,声音有气无力,“我和雨儿单独说几句。”
谷雨一听,立刻蹬蹬跑到他床前趴下,吓得有些发慌:“爹,您哪儿不舒服?怎么这样了?郎中怎么说?”
谷川和谷夫人交换过眼神,退出房中,轻轻阖上门。
谷大人伸出颤巍巍的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气若游丝道:“为父知道,你心里有怨。”
谷雨眼泪都要下来了,拉过他的手紧紧握着,哪还有有一丝怨气:“女儿不怨了,您说嫁谁我就嫁谁,爹别生气了,快好起来。”
谷大人艰难地摇摇头,凑近了些,低声道:“雨儿,你可知,为父为何执意要你嫁入将军府?”
与此同时,知县府待客的堂屋里,下人一概屏退,只有将军和傅千引两人。
将军亲兵在屋外把守,一张张面无表情的阎罗脸,吓得府上的丫鬟连进来倒茶都不敢,缩手缩脚地等在外面。
傅千引百无聊赖地玩着一只茶盏,抛上抛下,闲闲问他:“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万玉深抱着两臂,平静地看着他:“傅大人……宁亲王托我告诉你,少在外边花天酒地,尽快回去和王爷一起,共谋大计。”
他顿了顿,换了称谓:“——世子殿下。”
傅千引手一停,眼睛斜斜看过来,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什么大计?”
万玉深静默不语。
“你们谋权窃国那一套?”
另一边卧房中,病容满面的谷大人眼中骤然迸出精光,他攥住谷雨的手,一字一句说给她听:“为父在朝中仍有些耳目,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当年万一行那样害我全家,如今到了为父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谷雨忙按住他:“别急,爹,您先躺好!”
谷大人紧紧地盯着她:“万家世代将门,看似满门忠烈,其实那万玉深和宁亲王暗中勾结,怕是要造反!”
谷雨瞬间睁大了眼睛。
“你嫁入将军府,是万玉深身边最亲近的人,只要你能抓住他的把柄,万家就完了!”
第7章 两世
当朝天子,是个说不得的主。
先帝铁马金戈,从蛮子手里收回北境大片国土,护得大安十年金瓯无缺,从此息兵罢战,国泰民安。
如此太平盛世,有个守成之主便能安安稳稳,但非常可惜,乾安皇帝心中装着琴棋书画、灵丹妙药、自然万物、飞禽走兽,唯独没装着苍生社稷。
昏聩误国谈不上,本朝伊始尚有元勋贤臣辅政,颓势还不明显。但乾安帝在位至今,养心殿里方士走动比朝臣还多,十余载几无建树,反倒愈发亲近权宦,对朝臣疑神疑鬼。
当年谷大人便是因为上书直言丹术仙道诞妄不经,惹得天子盛怒,又恰巧赶上万家煽风点火,便直接从二品京官贬去临川那小地方当知县。
……但即便如此,万玉深那样的人,会造反吗?
谷雨回忆了一下万玉深小时候的样子,小小个人,已经是一脸严肃端庄,京中贵戚之家互相走动时,他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间,一板一眼,做事没有分毫差错。
将门忠烈,他在老将军膝下长大,听的都是先帝时的峥嵘往事,内里早就锻出了一把君子骨,裹着一捧真正的碧血丹心。
……也因此,在谷雨十岁第一次看见那个冷冰冰的少年时,瞬间就觉出他和别人的不一样。然后忍不住一眼一眼地偷看他,看着看着,没留神就把心给扔下了。
“爹……”谷雨眼中的震惊之色未褪,迟疑着看着他,“话可不能乱说,那可是万家,老将军戎马一生,怎会……”
“哼,万一行那个老东西,”谷大人冷笑一声,“年轻时确实是个人物,老了可不好说。”
“爹,”谷雨蹙起秀气的眉,脑袋瓜转动起来,“可我嫁过去能做些什么呢?一来我在京中毫无根基,二来我明媒正娶入将军府本就高攀……”
谷大人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抹得色。
“虽然我谷家如今中落,比不得将军府,但为父看得出来,那小子对你有意,”谷大人哼笑道,眼中是为父的促狭和不满,矛盾地交织在一处,“你是不知他在京中有多抢手,偏偏不远千里上我家门提亲——不是有情,他吃饱了撑的?”
谷雨慢慢瞪圆了眼睛,心想她爹怕不是病糊涂了。
“爹知道你不喜欢他,不想离开我们身边,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爹答应你,此事一了,我做主为你讨休书,从此天大地大任你逍遥,爹决不再逼你。”
天大地大四个字,勾得谷雨心尖一颤。她还没想明白自己和万玉深之间骤然立起的高墙,先情不自禁地点了头。
谷大人满意地松开她的手,躺回床榻上,“病容”之下满是红光。
另一边,傅千引嘴角噙着丝探究的坏笑:“我记得你小时候不这样啊,虽然那会儿我就老不在京城呆着了,但也听说过当年围猎万家少爷虎口救主的事,赤胆忠心日月可鉴,怎么?长大了,想开了?”
万玉深静坐时腰背挺直,自宽肩而下到窄韧的腰,无不透出这个人的精悍和力量感。
将军神色不变,并不在意他言语间淡淡的讽意,只平静道:“人活一世……不易。”
人活两世,是天赐。
老天爷赏脸,叫他回来,抹平遗憾,改变轨迹,然后把错付的真心收回来,一丝也不浪费,全送给他心尖上的那位。
……虽然人家现在不太想要。
“嗯,所以呢?”傅千引笑了出来,“你发现给那老皇帝守江山也无益于社稷,所以你想开了——然后娶了我们小谷子?恕我直言,你这怕是想不开的表现啊。”
傅千引这人就这样,喜欢谁,亲近谁,就越要言语调戏。谷雨在他嘴里被损得最严重,足见师父对她的喜爱之情。
提起她,将军的深情骤然软化。傅千引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发现那大约是一个出于幸福感的表情,顿时觉得自己眼要瞎。
万玉深上一世愚忠至死,换来天子一怒,将军府上上下下无一幸免。
当时谷雨已是他的妻子,而他常年驻守边关,谷雨远在京城,从来离多聚少。而又一个不满,一个不说,两人之间掺了太多旁人的闲言碎语,最后全都成了带刺的误会。
万玉深依稀记得,有一年年关,他从北境大营赶回来,一人独骑,行了千里路,换了三匹马,赶在年夜之前,揣着北境小城里的各种玩意,推开他们二人房间的门。
谷雨安安静静地午睡,冬日的暖阳温柔地镀着她,闭着眼的小脸微红,恬静如画。那样风风火火不安生的性格,睡着时也像只小猫一样。
将军甚至都没卸甲,甲上还有塞外带来的寒意,冷铁沉沉地压在身上,他却一动不动,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那时候府上将军和夫人感情不合的传言已经很厉害,万老夫人又自作主张接了他的表妹入府,说是侍奉自己,其实就是想填房。
可惜万玉深毫不知情。
那天他站到谷雨睡醒,微微笑着看她揉眼坐起,手伸向怀里去拿他带回来的小玩意。
还没摸出来,谷雨看清他的人,脸色就冷淡下来:“赶着回来见你妹妹?”
万玉深一顿,不知道这话怎么接。
谷雨见他没反应,咬住嘴唇:“左右你我无夫妻之实,婆婆也给你找好了人,不如咱们放过彼此,就这么算了吧!”
万玉深手指一紧,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谷雨见他这个样子,委屈更甚,直接趿上鞋往外走。
万玉深回过身,没来得及拉住她,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
后来也再没机会说。
但这一世……
将军回过神,对上傅千引探究的眼神,他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
傅千引:“哎,话没说完呢,干什么去?”
万玉深:“找她去。”
这一世,虽然他依然不知道用嘴怎么说,但他可以用身体表达。
视线给她,肩膀给她,手掌给她,怀抱给她。这一世他不效忠于那个昏聩的国君,他效忠于自己的妻。
第8章 嫁人
全家的心肝嫁人了,整座知县府愁云惨淡地筹办喜事,一点看不出高兴来。按本朝习俗,若结亲两家相距太远,则先在娘家办礼,随后新娘子随夫君回家,再办一场正式的。
临川虽是小地方,嫁女儿也是同京城里一样的重要的事。将军日程紧,不能离京太久,追妻又多花了几日,于是吉日就定在了翌日。
府中下人已经开始被谷夫人领着操办婚事,前院后院进进出出,丫鬟们抱着喜庆的红绸子忙得团团转,像阵阵流火。
好歹知县家的千金在临川也是一等一的金贵,平日里是跋扈了点,但倾慕其貌的适龄男子也不在少数,惊闻小姐订了亲,对方还是自己根本比不过去的,纷纷垂手顿足。
而此时全城最高兴的人正跨过门槛,转过游廊向小姐的闺房走去。
将军早把这条路走熟了,轻车熟路地绕过小院,一眼就看见谷雨穿着一身鹅黄色刺绣交领春衫,像只小鸟坐在檐下,手肘撑在膝上,手掌抵着下巴,发着呆。
看样子她是一丝待嫁的雀跃也没有,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将军站着反思了一下,自觉追妻抢人进度尚可,于是抖抖衣摆,抬起黑缎皂靴,正要往院里走,侧面忽然蹿出个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