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直听着没有多言,我想了想,大概这些话就够了,言多必失,嗓子有些痒,我压了压嗓子,抑制住想要咳嗽的欲望。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背后高人的意思!”
陡然变脸,我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关键时刻,怎么可能出卖夫子。
于是我两腿一曲,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回禀皇上,是微臣所思所想,与旁人无关。”
整个殿内一片沉默,继而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众人都有些懵,却没人敢问为什么,这就是帝王,让你又怕又恨又敬又怨的一个人。
☆、第四十五章
“口齿伶俐, 只是这气节差了许多,可惜了。”气节是什么东西,小时候我还懂得坚持原则, 别人打我我一定要打回来,哪怕后来被人追着一顿爆揍,那时候好像气节就是不吃亏。
后来,气节变成了什么,在普贤寺吃了多少亏, 都要固执的, 当然也不排除是普仁师太发配,清理藏书阁,经书朴素无华,气节便是将它们修缮整理。
再后来,宋家因为宋婉牵连垮台,只以为莫须有的文字株连, 到此为止,气节对于我来说, 什么都不是。
“你是汪如意?”皇上走到右侧,一双金靴照的我俩眼晕眩, 他正站在我们前方, 比我高了有半头, 手中还捏了一份考卷,约莫着应该是汪如意的。
“回禀皇上,臣汪如意, 荆州人士。”汪如意气质很好,谈吐显得徐徐稳稳,给人十分柔和的感觉。
“不错,荆州前些日子水患,你对此事有何看法。”皇上转了个圈,坐在了下方不知给谁设的一张空椅上,两条腿自然地伸着,仿佛这不是朝堂,而是他的后院。
汪如意先是眉头蹙了蹙,似乎在心中打了几番草稿,这才不急不慢的回道。
“回禀皇上,此次水患,朝廷抚恤及时。荆州知府提前做好预测,以往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有一次大的洪水袭村,知府从一月之前便向朝廷上报过,朝廷回复及时,处理得当,此次水患,伤亡比之前几年,着实小了很多。
由此可见,一个好的地方官员,实实在在为百姓谋福,一个好的朝廷上报体系,可以使事件妥善被安排,避免更大损失。上传下达,自古以来就容易在环节上出错,朝廷最近更新的一套传报体系,确实合理。
臣拙见,还望皇上明察。”
荆州知府是去年刚上任的,也是因为前任知府在处理水患一事,消极怠工,导致民怨严重,传到京城,皇上震怒,快马加鞭派去钦差斩杀了他,以谢民愤,刚上任的知府,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再摔一个跟头,据说,这知府,跟谭相还颇有渊源。
个中利益,我们这些普通考生,又怎会知晓。
皇上的手摸在椅子的扶手上,两个虎头油亮生辉,看上去十分逼真,他轻轻拍了拍一边的虎头,起身又拿了一份考卷,这次他径直走到陈棉跟前,对着他打量了一番,我偷偷用余光瞧了瞧,又飞快低下头去,皇上嘴角翘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看上去阴森森的,怪吓人。
虽然陈棉平时嘴上没个把门的,容易闯祸,好吧,虽然我经常都想暴打他一顿,以平我多年来受得恶气,可是,看皇上那神色,似乎对陈棉极为不利,他怀归怀,可我还是觉得罪不至死。
“陈棉?长得倒是风流才子模样,看考卷风采卓越,尤其是对本朝国寺改善的描绘,着实精彩绝伦,不同于其他考生。朕以为,理当评为本年状元。”
我抬起头,不光是我,满朝大臣眼光唰唰的朝我们射来,唏嘘声不至于,夸张的语气总还是有的。
陈棉咧嘴一笑,拱手谢恩,“臣谢皇上天恩,本是小人拙见,难登大雅之堂,本无登顶之意,奈何一举成名,皇上,本朝国风,果然开明,谢皇上金口玉言。”
这就定了?
这已经定了?
我那两份状纸还没抽出来呢,我犹豫着,打算往前一步,起码给我个说话的机会也行,陈棉倒退半步,一脚踩在我左脚面上,又狠狠碾了一下,疼的我登时抽了一下,苏贤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劝你现在不要动手。”
我心里早就乱作一团,胆怯,害怕,时机,内疚,希冀,无数的情绪涌到一起,我想诉说我们宋家的冤屈,又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时机,会不会得不偿失,没能帮得了宋婉,反而送了我的小命。
“本朝新科状元,长陵人士,陈棉。榜眼,潍州人士,李启,探花,荆州人士,汪如意。”
掌事的太监声音尖细,足以让朝堂上的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三人旨到谢恩,唯独苏贤汝,一个人清清静静站在那里,我心里有些为他尴尬,难道他就这样寂寂无闻,走了个过场,陪我们殿试了一把,然后回归长陵?
“朕还有一事要与众爱卿商议,谭相近几日身子有恙,没来上朝,可是,谭相这位股肱大臣,却向朕举荐了一名人才,说是才华出众,相貌不凡,一定要朕给安排个合适的官职,苏卿,你可愿,为朕效命?”
最后四个字,皇上说的很慢,尤其是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在唇畔擦了无数遍才舍得吐了出来。
朝堂上没人敢言,却都纷纷望向那张空了的椅子,想来是给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谭相准备的。
我看着苏贤汝,他不卑不吭,月白袍子勾勒出精瘦细长的身材,一双乌兰色朝靴,低眉顺眼,“臣为皇上效命,天经地义,肝脑涂地。”
他是怎么跟谭相勾搭上的,宋家养了他十几年,我竟不知道他有这样大的本事,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只觉得这么多年,自己当真是糊里糊涂,傻里傻气的过来了。
自己身边的人,居然都看不清楚。
陈棉封了从六品的修撰,我跟汪如意皆为正七品编修,三人皆入翰林院,本朝翰林院,主要负责撰写诗文,歌颂本朝天恩天德的,以及起草诏书,有些诏书十分机密,当然,这都是皇上信得过的翰林学士方可有此机会。
这几年,翰林势力日渐强大,皇上允许他们参政议政,以往起草诏书之人,不得在朝堂之上多加妄言,此种举动无异于直接鞭打了谭相的脸面,在此之前,谭相可是一手遮天,整个朝堂,若非皇上有异,其他人都会点头哈腰,得过且过的。
刚才朝堂之上之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皇上给了苏贤汝一个封赏同样招入翰林院,封为从五品侍读学士,这可是前朝后朝多少年都没有过的特例,此言一出,众人再也控制不住的开始了交头接耳,此时,只有两个人十分淡定。
一个是皇上,始作俑者,一个便是那苏贤汝,似乎一切早在意料之中,无需惊讶。
大殿上,摆了许多好看的金色琉璃,盏内都是冰洁雪亮的大冰块,本来冒着悠悠凉气,很是舒服,这一消息搞的,冰块瞬间融化,添冰的婢女来来回回好几波,有个不小心的,差点就撒了满盆的冰,还好女子的福星,陈棉眼疾手快扶了人家一把,那小婢女面色赤红的匆匆离去了。
“皇上,有句话,臣不得不说。”呀,居然是诸葛青云,刚才一直顾着紧张,竟没有看到弹弹弹的诸葛大人。
“本朝状元,榜眼,探花,最高位者,莫过于从六品修撰,这已是皇上恩德,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得到从五品侍读学士一职,于情于理,于体制,皆不合乎规矩,虽然是谭相举荐,臣认为,官职不应高于探花。”
这种恩赐,多少人会眼红,多少人想除之后快,苏贤汝一步登天,那些考了多年未能如愿的考生,有几个会甘心,这种事情传出去,怕他以后做人都难。
谭相这个手段,看起来是要扶持苏贤汝,我倒觉得,他是想把苏贤汝作为一柄长剑,剑出鞘,受损害的,首先是剑身,他要用这把长剑,击退对他不利的所有人,而这把剑是否受伤,能不能再用,对他而言,没有考虑这么多。
“臣附议,皇上,此举实在不妥。”
“臣亦这样觉得,此举一出,天下学子,岂能善罢甘休,寒窗苦读数十载,却比不过谭相所荐。”
“皇上,臣认为,此事还应再议。翰林院接触之事,多为皇家秘史,秘事,稍有不慎,机密泄露,不利于皇权稳定。”
“谭相有功于朝廷,十几年来,从未举荐过他人,只此一次,臣以为,不应驳了谭相的面子,谭相年岁也已高,自然希望有合适的人才为皇上所用,至于是否经由科考得来,并不是那么重要。向来明君爱惜人才,传出去,更显皇恩浩荡,臣认为,此举甚妥。”
“臣也觉得,该给谭相这个面子,比起当年他在战场上的军功,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可真是热闹,最精明的老狐狸,正悄无声息的倚靠在龙椅上,眯着眼睛,一只手摩挲着下巴,似乎在专心听他们辩论,又似乎心中早有决断,只是碍于各种原因,不急在一时宣布。
“咳咳。”皇上一亮嗓子,堂下接着鸦雀无声。
“谭相当年战功显赫,如今既然给朕推荐人才,自然不能亏了他,就这么定了,这四人,皆入翰林院,跟随诸葛学士,这几日,苏贤汝,你就在御前侍奉吧。”
这个意思,是皇上最近的密诏,都会经由苏贤汝的手笔,起草传达,这个地位,真真是重要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最近该发糖了,甜到心口那种
☆、第四十六章
诸葛青云是本朝翰林院学士, 多年来一直为皇上起草机密诏书,改革考议制度,编修实录等, 官职虽然多年未进,地位却仅次于谭相,皇上不提封赏,他也不去请要恩赐。
这股怪脾气,真的跟夫子十分相像。
皇上如此倚重谭相, 对于他举荐的人才, 竟然敢留在御前,多少隐蔽诏书,重要文献,苏贤汝,你是怎样傍上一棵好乘凉的大树,还是一棵参天大树。
说来也巧, 我们四人进入翰林院之后,谭相便来早朝了, 那把椅子,果然就是他的专座, 整个朝堂之上, 皇上跟谭相, 莫名有种分庭抗礼的意思,当然,这话我是不敢说的。
因为我们四人皆是外地人, 所以朝廷拨发了银两,用于购置房屋,或者租赁住处,那沉甸甸的银两,并不能缓解我的焦躁不安,相反,我急得嘴里已经长了好几天的大泡。
住下来,意味着给宋家洗雪的时日又要延长,我思忖了一番,那日封赏,的确不应该贸贸然行事,历尽千辛万苦才入京见得皇上,不能做无准备的斗争,宋婉的案子,说到底,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人说出来她到底错在哪里,是哪一段话,哪一个文字触动了皇上那薄弱的神经,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如今进了翰林院,这是个极好的差事,起码能看到之前的诏书,还有一些密诏,没准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宋婉那一篇,我是这么想的,至于结果会不会顺心如意,另当别论了。
我在离宫门口不远处的柳巷赁了套小宅子,院子里有棵梧桐树,一角还养了两只乌鸡,被几堵矮矮的篱笆圈了起来,另一隅还栽种了几颗芍药花,一层层开的正艳,像那女子身下的罗裙,荡起来又翩然落下。
院子其实不大,以前的人家打扫的很干净,听说他们一家搬到别处去了,买了一间更大的宅子,这套老宅空着也怪可惜,索性初次赁了出来。
两间房子南北通透,这个时节住进去,小风嗖嗖的吹着,也不会觉得多么闷热,只是里面的床和桌子椅子之类的,略微陈旧了些。
这个地段,能赁到这样合适的房子,我也是阿弥陀佛了。
住进来的当天,陈棉就在我家对面买了一套十分养眼的宅子,为什么说他养眼,这是有原因的。
这地段繁华,喜好热闹的人自然愿意将住宅安置在此,只是地皮太贵,小小的一处院落就很是费尽,更别提买下这样一大块地皮,盖这样繁华招摇的宅子,整条街上,恐怕找不出第二间这样的宅子来。
此时我正跟着他参观,不,准确来说是溜腿,光是外面的院子,都让我走的腿脚发麻,原来的花匠挺有情调,各色时节的花卉都栽植了不少,莺莺燕燕,颇为壮观,想来陈棉也喜欢在此休息,招蜂引蝶。
一条条长廊,一座座窄桥,一处一处的亭子,走完这些之后,陈棉方领我参观他的正院,一间房子都快赶上我整个宅子了,其实我不该来,看了人家的住处,再回去躺在自家床上,怎么能不酸溜溜的畅想一番呢。
“傻缺,我家这么大的宅子,你何不搬过来同住?”陈棉把两条腿搁在桌子上,半躺半卧,似乎在同我商量。
头顶上的葡萄藤长得正好,黄豆大小的葡萄绿意盈盈,再过一个月,这葡萄就熟了。
“我娘说了,远离陈棉,远离是非。”我心不在焉的晃着脑袋,想起诸葛青云让我明日誊写的几道密诏,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那几道密诏,都是玄仁年间的,也就是皇上的亲爹在位时的几道诏书,年份过去这么久,诸葛青云却让我翻出来照着抄上几份,当时我还跟他反复确认了几遍,虽然换来他的吹胡子瞪眼,好歹我没听错。
“别在这编排我那未来丈母娘,苏姨温柔贤惠,怎么会说这样不堪入耳的词汇,傻缺,等你什么时候当官当够了,咱们回长陵城,我给你办个轰轰烈烈,全天下都震惊的婚礼,如何?”
陈棉将蹄子从桌上拿下来,两眼冒着光,仿佛跟我说好了似的,随时都能说走就走。
这些日子没好好看他,这厮竟然又好看了许多,头发乌黑浓密,绾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随意插上一支檀香木簪,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浓烈却不呛人。
他的眼睛总能让人一眼着迷,比如现在,我那泛滥的口水着实没能忍住,真是没出息。
“除了你这张脸,我还真没觉得你哪里能配得上我。”我起了身,预备回我自家宅院,再待下去,真怕自己舍不得走,这清风果香,这满园繁花,这精致亭台楼阁,算了,不能比下去,我那完全就是猪圈了。
“傻缺,你别犯傻,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我,谁还敢娶你。别说旁人,就算苏贤汝,你去问问他,他可愿意娶你,十几年跟个猴子似的,说实话,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男是女,我这可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才敢说出这话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家老爷子,估计能气的晕过去。”
陈棉几乎要站到桌上说话了,因为情绪激动,说话的口水喷了一地,就连那葡萄藤,都被他拽的折掉几根枝子,真是可惜了那即将成熟泛着香气的小葡萄。
我将那几条枝子捡起来,想着插到我的院墙边上,没准也能成活,对于陈棉这些无法无天的话,我是不会回应的,没法回应,本来就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