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真难啊。
到处都是杂草,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突然脚底一空, 是谁干的,是哪个捕猎的敢在城门附近做陷阱,咣叽一声, 还好,我没被夹住。
只有一寸的距离,我的手就离那夹子一寸的距离,如果我敢动半分,也许手就没了。
我小心的往旁边挪了挪,手却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抓起来迎着惨淡的月光一看,白凄凄,骨头,是骨头,我哆哆嗦嗦放下,不敢惊叫,不敢一把扔了,我怕再碰到别的什么脏东西。
井口高度不大,凭我一个人却难以爬上去,我起来摸了摸墙壁,光滑的都长满青苔,上面还是音乐覆了些杂草,只微微露出些许月光进来,我用那骨头将那夹子放下,这才安心四处查看。
那俩人不知道追过来没有,我不敢叫,不能呼救,可是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脚步声渐渐走近,是两个人,我捂住嘴巴,身子贴近墙壁,一深一浅的声音,两个人个头不一样,是刚才那两个人?
两人在上面说了一会话,那女的似乎十分生气,不多久便跑掉了。
我以为另外那人也会离开,于是还是忍住呼吸,在那憋着。
谁知道,上面突然露出一个脑袋,吓我一跳,黑漆漆的,我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堆晚上的残羹冷炙。
那人惊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只伸出手来,白惨惨的月光下,那黑衣人伸出的手白皙修长,这么多年,我要是不认识这只手,岂不是白活了。
瞬间的委屈倾覆而出,我看着他,固执的抬头仰望那人,他的脸全都看不清,只是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手指动了动,似乎在催促我,我伸出手,他以为我要上去,我却一低头一张嘴,血盆大口朝着那手背狠狠咬去,那人始料不及,扑腾一声,压着我跌进了井里。
背后黏糊糊的,骨头,青苔,呕吐物,十分煞风景。
他趴在我上方,我胸口压的难受,他像意识到什么,起身用两只手撑住,一双眼睛静静的看着我,我举起手,慢慢靠近他的脸。
他却轻轻侧过脸去,“别动。”
我举着手不动,他侧着脸不看我,一缕长发落到我脸上,头顶的月光,身上的黑衣人,周围静得像只剩下我们两个,那块黑布遮住我想看到的一切,可他熟悉的呼吸,熟悉的眼神,熟悉的手掌,是这样轻而易举被隐藏的吗。
我深吸了口气,不管不顾的将手放到他脸上,他终于转过脸来,一双眼睛清清冷冷看着我,耳后的结被我紧张的越解越结实,眼角不由得留下几滴汗来,我把手放在他身上擦了擦,又接着忙活,他这会眼神变了,□□裸的嫌弃,我才不会管。
双手一起,那块黑布被我拿开的时候,我看到那张让人又爱又恨的脸,就像小时候那样好看,站在宋之书身旁的他,给苏绣端茶倒水的他,跟着管家学习管账的他,去山上看我的他,我拿着那块黑布,突然间捂在自己的脸上,紧张,害怕,委屈,无数种情绪一拥而上,压得我再也憋闷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
黑布染湿,顶上那人轻轻叹息,慢慢从我身上翻身下去,又把我拉了起来,黑布掉落。
眼睛大约是红了,担惊受怕了一阵子,放肆的嚎啕一场,眼睛迷离的有些肿痛,加上翰林院接连几日的加班加点,我扭过头不去看他。
“不是让你离开京城吗,为何还要留下来。”他伸了伸手,停在我的脸畔,想了想又缩了回去。
我只管自己哭,不想回他话。
他终于没忍住,伸手覆在我的头顶上,轻轻揉了两下,“阿缺,你这样固执会害了自己。”
我抬头,一双泪眼凄楚的看着他,他再也杀不了我了,我知道,如果说第一次他对我痛下狠心,却无缘无故被唐一白破坏之后,那第二次的他,纯粹是怕我出事,所以才会出手阻止那一个女的黑衣人。
一个人如果对另一个人生了同情,不忍之心,以后怕是再也杀不了他了。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的声音多了一分哽咽,浓浓的鼻音让我呼吸困难。
他垂下眼帘,细密的睫毛更让我看不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诸葛卧龙来京城了,他跟你碰面了,也跟你讲述了当年的往事,我说的没错吧。”猛地抬眼,那一双亮的能勾人魂魄的眼睛让我有些胆战心惊。
“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是谁,七皇子是谁,七贤王是谁,我的母亲,又到底是谁。”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咬着牙说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是他的仇敌,非要以牙还牙,要我性命。
“原本我也活的很简单,父亲母亲对我很好,你就像我亲弟弟一样,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是被诛杀的七贤王的遗孤,多么可笑,那人叫我复仇,教我功夫,阿缺,那一刻我很想装聋作哑的,我不舍得放弃眼前安定幸福的日子,他告诉我我的仇敌,我也不相信。
阿缺,他要我跟你势不两立,跟你水火不容,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心里问了句,却畏惧他的阵势,没敢真正说出口来。
“你的亲生父亲,便是我的杀父仇人,当今皇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所以我第一次特别想杀了你。”
他眼睛一转,阴森恐怖,我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重新靠到墙上。
“你放心,你自己都知道,我再也杀不了你了。”他悲怆的自我诉说,仿佛在嘲笑一般,“我等了这么多年,隐藏了这么多年,事到如今,功亏一篑,孟瑶说我傻,当我不管不顾跳下护城河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完了,阿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第一次出手伤了你,我沿路跟着唐一白,你们走明,我走暗,柳素是个好人,可惜,父亲少算了一招,你们终究做不成夫妻。”
“为什么我要跟柳素在一起。”我哑声问道,手心里全是汗,我离他远远地,明明狭窄的只剩下我们两人的井里,我却觉得没有任何一刻,我们的距离会这样遥远。
“他配不上你。”
笑话,配不配得上,从来由不得我,宋之书说他何合适,苏绣说他合适,当初的他也说他合适,怎么现在又成了配不上。
“如果你恢复公主的身份,柳素是配不上你的。”他悠悠的把头靠在墙上,身上如同软泥一般,彻底放松下来。
“苏贤汝,你是想告诉我,你不打算报仇了,你不打算杀我了,也不要那皇位了,是吗?老子不稀罕,听到了没,老子我不稀罕,你少恶心我了,苏贤汝,我告诉你,你爱跟谁去跟谁去,我才不稀罕。”我起身,面上仓皇一片,往哪里走,哪里才是出口,哪里都是他,哪里又都没有他。
他叹了口气,一手撑在膝上,一手伸出来,似乎要握住我甩开的那只手。
“我杀不了你,既然杀不了你,我就不配去报仇,父母的仇恨,我放弃不了,阿缺,你该找个好人嫁了,远离这些是非,皇位对于我来说,要或者不要,又有什么关系。
谭相想辅佐我,换句话说,又何尝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作为,我杀不了你,不代表他不会杀你,孟瑶会杀你,以后更多人都会想杀你,你是当年那件事情的遗留者,在你被皇上承认之前,你的生命,都不能得到保障。”
“你也是当年的遗孤,为什么你可以全身而退,或者,你根本没打算或者离开京城,你还要找谁报仇,苏贤汝,报仇很重要吗?”
我这句话问的很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重不重要一眼就能分辨,只是,我还想问一问,他愿不愿意放弃这些,跟我隐遁江湖,从此仇恨也好,皇位也好,跟我们再无半点干系。
我问不出口,他说我是他仇人的孩子,我不相信。
宋之书和苏绣不可能骗我,单看宋之书对我非打即骂的举动,除了对亲生儿子能下得了毒手,对一个领养来的,肯定还是要手下留情的。
他转过头来,那眼神看得我瘆人,“咱们两个,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阿缺,宋家的事情,我也插手了。”
我很想一笑而过,告诉他说自己不在乎,可我张了几下嘴,突然就理解了他为什么非要报仇。
宋家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没出一条人命,我的反应都成这样,当年七贤王是被杀了全家,血海深仇,他能不再杀我,已经是仁至义尽,这几年他的煎熬,面上还要对我宋家强颜欢笑,那些事情,难道都是假的,都装出来的。
“苏贤汝,若我不是皇上的孩子呢,你可愿意放手,跟我相濡以沫,可愿意放过我们宋家。”我抬眼,四目对视,我能看到几颗明亮的星星只点燃了一小会儿便熄灭了。
他们都以为我是那个流落在外的公主,怎么可能。
连苏贤汝都这样认为,散播出消息的人,恐怕别有用心,不可能单纯的只为害我宋家,他的目的,恐怕是要保全皇上真正的孩子。
☆、第五十九章
这样的手段, 不惜损害他人生命来成全皇家尊严,我知道那人是谁,却不会告诉眼前这个人了。
他已经不再清醒, 告诉他便意味着要他再次铤而走险,谭相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精。
散着的头发有些黏黏的贴在脸边,胸口的那道浅浅剑伤现在突然疼痛起来,阴出的血染透了束胸, 晕出外衣, 低微的轻嘶一声,他探过头来,一手拨开我试图挡住他的左手。
“你别动我。”脸烧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剑伤的原因,我晕乎乎的竟然泛起困来,我右手拉住衣服, 强睁着眼睛看他。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迷糊起来, 阿缺,醒醒。”他手修长且硬, 打在我的脸上啪啪作响, 好不知怜香惜玉。
“跟不跟我走......”昏迷之前, 我突然松开自己的手,揪着他的衣领,发狠的问道。
“我走不了。”他低声回应, 把我的散乱头发整理好束到脑后。
是不愿走还是真的走不了,我闭了闭眼,想起翠荷书寓两人情投意合的身影,只觉得心乱得厉害。
“知道我是你的仇人,你还是舍不得杀我,苏贤汝,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为了跟孟瑶成亲,还是继续谋夺当年本应属于你们的皇位。”眼前的重影越来越厉害,这剑上有毒,“你就真的那么爱她。”
一口黑血从我嗓子里涌上来,闷着的气带着那血水从嘴角边慢慢流下,“你的未婚妻要杀我,你会怎么做,苏贤汝,你早晚会疯的,救不了宋家,杀不了宋家,谭相不会放过你,孟瑶不会原谅你,你们苦心孤诣的大事,绝不可能毁在我这个小人物手上。”
我往下咽了烟,腥甜而又恶心。
瓜田李下不避嫌,陈员外那张脸,陈棉那风流俊秀的模样,还有他产后去世的亲娘,当年的七皇子妃可是周家千金,偏又这样巧,我知道那陈棉的母亲是青-楼落难的女子,也姓周。
不是说七皇子和当今皇上看中了同一家的两个闺女吗,皇家遗孤不是我,那除了陈棉,还能有谁。
夫子为什么会来京城,为什么诸葛青云跟他水火不容,却出了一份我跟陈棉都答得上来的考卷,为什么会有我是遗孤的流言传出,还着重声明七皇子当年的孩子是个女孩,我自小女扮男装,岂不是更招人耳目。
我是替身,是他陈棉的替身,是他陈棉的替死鬼,整个宋家都是,不只是我。
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诸葛青云,诸葛卧龙,陈员外,周氏,恐怕连皇上,都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还有谁,还能有谁来推波助澜。
朝廷两大帮派,以诸葛为守的保皇派,以谭怀礼为守的篡权一派,两位诸葛大人,一位在民间辅佐,一位在朝廷左右,连那精明的谭怀礼,都毫不怀疑的认为我就是那当今皇帝的孩子。
还好我是个女的,如果我是男的,现在估计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谭怀礼以为皇上不知道,想提前一步除掉我们宋家,令皇上不快,也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何况,听闻当年的小周,是皇上这十几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权势撑天的谭相,做这些事也懒得亲自动手,竟能早早找出当年七皇子的孩子,我看着那张清冷好看的脸,只觉得为什么老天对他这样不公平。
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他去受这些苦,遭这些罪。
苏贤汝不肯对我动手,不代表他会放过陈棉。
可是陈棉身边有那么多保护他的人,明的暗的,大的小的,上至皇上,下到陈员外。
如果苏贤汝对他动手,下场会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这两个人谁伤谁死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所以,我不打算告诉他实情了,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爱娶谁,就娶谁吧,只要他活着。
他一直低头不说话,两手抱着我,似乎很怕我会这样死去。
“你的心上人下手真狠,剑上抹药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苏贤汝,你跟她好吧,我也看透了,你不爱我,也不跟我走,我也懒得理你了,等我办完宋家的事,我就走了,不在这京城待了,咱们两个,从此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哽咽了,嘴里的血迹慢慢干掉,看来这□□并不厉害,还能让我苟延残喘这么久,絮絮叨叨。
苏贤汝只把我搂的更紧,胸口的伤,加上憋闷喘不过气来,我挣扎了两下,最后放弃了反抗。
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额头,蹭得我生疼,他的呼吸慢慢加重,黑夜里显得极为明显,两只手掌托住我的脸,凌乱的头发被扯住有些微疼,我被强迫抬起头与他对视,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生死离别一般,就算在漆黑一片的井里,我都能看到他眼里发出的光芒,他笑笑,又把我搂住。
然后再松开,右手拇指划过我的嘴唇,将那血迹抹掉,一遍又一遍,指尖擦过唇瓣的时候,那感觉让我浑身战栗,他低下头,一张脸离我那么近,就像在谭相府的那一晚,原本让我心生喜悦的一晚,却在知道他是谭相的乘龙快婿之后黯然离去。
现在的他又要做当时那种不负责任的事了吗,我飞快的伸出手去,抵在他嘴上,他侧脸甩开,又来。
“亲完我又想跑,苏贤汝,我就这么让你势在必得,告诉你,我也是有人要的,除了你们中意的柳素,还有陈棉,陈棉不介意我是男的,你知道吗,他曾经说过,要给我买个大院子,好吃好喝供着,就算我是男的又如何,时不时还能风流快活一场,你是谁啊,苏贤汝,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如果不是你放弃杀我,你还想要了宋婉的命,她可是你姐姐,做了你十几年的五姐,你真的就这样狠心了,苏贤汝,你滚开,老子不稀罕你了,再也不稀罕你了。”一口气控诉了这么多,说到最后情绪终于失控,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