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含糊不清的梦话,“每天都喝醉,多好。”
好个屁,要喝跑自己屋里喝啊,我这营帐里到处都是酒气,桌上还撒了一片酒滋,空坛子随意扔在地上,关键是陈棉看着瘦,压得我身子抬不起来,好不容易挪了一两步,他一个翻身。
结结实实做了他的肉垫子,我趴在下面,腹部猛然跌到,撞击的很疼,他脑袋枕到我肩膀上,胳膊横着挂在我脖子上,腰被压得死死的,四下无人,我该怎么办。
帘子后面动了一下,我安静的趴在那里,他走过来,想无数次给我收拾残局一般,蹲下把陈棉翻过来,又拉我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要杀他?”我揉揉发胀的胳膊,语气不太好,这人总是反复无常,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会儿对你热情似火,一会儿又把你扔到冰窟窿里,冻得你一年缓不劲来。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黑乎乎的营帐里,他又对我伸出手来,又来蛊惑我犯错,人再犯贱,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那。
我退了两步,靠在陈棉后面站着。
“阿缺,我不放心你,所以才跟过来的。”他叹了口气,负手而立。
“不用你好心了,苏贤汝,话都已经说明白了,你再这样纠缠还有什么意思,我这人属猴子的,给个杆就往上爬,你这人还特无情,爬的时候不阻止,等我爬到顶端了,你把那杆从底下截断,潇洒的拿去烧了火,我在杆上怎么活。
挂在这里当猴耍吗,好玩吗?”
我越是歇斯底里,越觉得自己心里没底,我怕受不了他的软语相劝,一不小心再次跌落谷底。
“如果这样说能让你解气,你说便是了。我的心里怎么想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从到了京城,我对你,就像个反复无常的小人,阿缺,我也瞧不起自己,不光是他们,现在的我,让我自己都厌恶无比。
哪怕让我回到从前写写字,算算账,替你回绝几个上门提亲的歪瓜裂枣,都行。
可是,母亲在这里,父亲的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你让我跟你走,我何尝不想放下一切,跟你无拘无束的纵情山水之间,可我那样做,心里会一辈子不安。
让我眼睁睁看着母亲一人势单力薄的去报仇,报杀夫之仇,报夺子之恨,报灭门之灾,堂堂男儿,我怎么做的下去。”
“你说这么多,又来这里,不是自相矛盾吗,难道你又后悔了,要跟我走?”
我试探道,看他面上凄惨,又觉得问出来没多大意思,顶多就是过来絮叨一阵子,等天亮了,还是陌路之人。
“我也知道现在过来只会惹你烦恶,可是,只要我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心里便如同烧了一把火,坐立难安,我站在营帐外仅一小会儿,听到你跟他在里面说那样让人耳红心跳的话,阿缺,我觉得自己要疯了,哪怕再听你说半句话,跟他多待一小会儿,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你头发的味道,唇瓣的香甜,你肌肤的滑腻......”他越说越无耻,难以想象看上去一本正经,不食烟火的苏贤汝,竟然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跟我说这样的话。
他的手摸过我的脸侧,我连忙抓住,忍住心跳如雷,寂静的月色,漆黑的营帐,里面还有一个醉酒的陈棉。
再好听的情话,都让人羞涩难当。
他不受我的影响,另一只手缓缓插入我脑后的长发,扣住后脑勺,眼看那张脸就要靠近,今晚的事情发生太多太紧密,我一时无法承受,于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扇完这一巴掌,我们两人俱是一愣,偏偏躺在地上那个人好死不死嘟囔了一声,“阿缺,你真香。”
香,香你个大头鬼。
陈棉翻了个身,右腿跨上左腿,枕着自己的胳膊,似乎睡得十分香甜。
我转过头,苏贤汝正一脸阴晴不定的看着我,半天幽幽问道,“阿缺,我不知你们竟这样亲密无间了。”
说话的口气十分委屈,倒显得我有些做的对不起他了。
“没,千万别这么想。你想啊,他已经娶妻成亲,正室乃是大魏将军秦观之女,秦川,更是大魏的仁平郡主,家世显赫,郎才女貌,别把我跟他搅和在一起了。”
苏贤汝显然不接受我这番说词,他嘴角翘起,眼睛微眯,如玉的容颜平添了些许霜寒,他一只手挑起我的下巴,不同于陈棉的浓重酒气,苏贤汝一如既往的呵气如兰,书生之气,就算他阴险狡诈这样许久,仍旧难掩本质的芳华。
“那你想跟谁搅和在一起,阿缺,看着我的眼睛,仔细跟我说说,你这般急着跟他回京城,是想做什么,想帮他登基,帮他父亲逃脱,母亲早就猜到你会这么做。
我让她承诺不要伤害你,可是,我不能保证你做了这些事之后,她还能听我的劝。
是非之事,明哲保身。
阿缺,记得幼时那个道士说的话吗,让你去山上修行,不到十八岁,万万不可回到宋家。
你下山的时候,刚刚十七岁,宋家被灭,你过得颠沛流离,他还说过,如果你提前结束修行,必然不能活过十八岁。
阿缺,还有两个月,你就满十八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倒真的想起那年道士跟我讲的话来,正是由于他的一番话,导致宋之书匆匆忙忙把我送到普贤寺,开始漫长的修行之路。
藏经阁,寺院每个角落,我熟知每个地方的样子,更知道师太几时起床,何时打牙祭。
后院的黑蛋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藏经阁每一本经书的放置,往事一旦揭开,你会发现,原本已经忘记的很多事情,就连细节,都是那样清晰入骨。
☆、第八十四章
“那道士妖言惑众, 要不是他,我何苦在山上受罪。”我装的满不在乎,实际心里怕的要命, 谁不怕死,尤其当你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的时候,你更不会想着死了。
可那道士明明白白告诉整个宋家,这是我始终不敢面对的一个坎,如今被他讲了出来, 尤其在这么一个紧要关头, 人人都想杀我的时候,跟我说活不过十八岁。
我会命丧谁手,想想都不寒而栗。
他这么说,难道是说,如果我插手他们的事,那么他的母亲对我下手, 他也不会阻止?
“阿缺,我是个懦夫。
我怕自己死掉, 更怕你死,我总想着事情做完, 便要寻了机会跟你逍遥快活, 我以为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阿缺,你说说看,我想的是不是能实现?”
真想让他滚一边去, 空手套白狼的事,每次都在我这想要发生,我踩着他的脚背,一字一句回道。
“我觉得不会,怎么说呢,像我这样如花似玉,聪慧善良,温柔如水的姑娘,若是想要嫁人了,那肯定后面成群结队的都来提亲啊,怎么还可能等你,等着你这个春秋大梦做完。
苏贤汝,世上安得两全法,你又想跟着你母亲报仇,又想让我为你独身一人无怨无悔的等候,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就连今晚,你也不该来坏了我跟他的好事!”
最后一句话,完全就是气话,我怎么可能不管他,怎么可能看着他去送死,我只是恨他,从来不把我放在第一位,明明可以放下仇恨,好好过日子的,他却抛开不要。
真想把普仁师太拉过来,给他们母子二人讲讲经法,有事没事罚他们去打扫藏经阁,清理院子,上上早课,都行,苦其心志,饿其杂念。
他满脸愤怒,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就连说出来的话,都带了颤音。
“你,阿缺你对他,莫不是动了心意,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棉哪里不好,长得俊俏,对我马首是瞻,虽然说话难听了些,到底是真心待我的。”
“可他已经娶妻!”
他说的时候言辞有些失了分寸,完全不似往日里笑看风云那人物,就算旁人多恼他,他也只是淡淡一笑,或者不去争论,转身就走。
现在的苏贤汝,两眼睁圆,鼻头微颤,扣住我后脑勺的手也跟着加了力气,揪的我头发有些疼。
“那又如何,他说要给我买处大宅子,再弄几个舞姬给我们闲暇玩乐共赏,人生这么短暂,他又对我这样好,原本我俩就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在一起也理所应当。
陈棉这人,看着花心,对我好着呢。”
我把脑袋抽出来,一把推开他,向往前走几步,看看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黑乎乎的影子又不安生的翻了个身,似乎很赞成我的话,“傻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跟少爷我,吃香的喝辣的。”
若不是那鼾声正浓,我都以为他是在偷听假睡。
我刚要俯下身子,后面一条胳膊顺手一揣,接着就是天旋地转,整个人被翻了过来,脸又面朝向他。
气的我一脚抬起,狠狠跺在他脚背上,那人也不闪躲,只是面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再无他法。
他闭上眼睛,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变得平静淡然,“阿缺,他已经娶妻了。”
烦,莫名的烦躁从心口涌出,我摸着胸,那里有颗心在砰砰乱跳,跳的厉害了,都让我觉得好似不是自己的一样。
“那又如何!”
“他已经娶妻了。”
第三遍,他好像在跟我强调,陈棉,娶妻了,我不能肖想。
笑话,难道他就没有未婚妻,他那个孟瑶就只是摆设。
宋缺孤苦,没有那么多幸福可言,可他不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于我。
“苏贤汝,把你那脏手拿开!”
听到这话,他竟然真的退了几步,手兀的松开,满脸的不可置信,他低头看看自己那双手,又抬眼惊慌失措的看着我,好似他的手上真的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他那双手,袖长好看,此刻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好几次,又举起来看了看,然后问我。
“阿缺,你看看是否干净了。”
他这是失心疯了吗?
我不禁往后退了一下,正好踩到陈棉一只胳膊,那厮嚎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你为什么后退,连你也怕我了,连你也嫌弃我了,是不是?阿缺,我这双手,也只想拿笔,算账,看书的,我不想染血,也不想让你厌恶,如今,连你都这样了,哈哈。”
他嗤笑几声,然后一脸悲怆,神情凉然,“你不能这么对我,我这颗心,早就跟了你去了,你不能这么对我。”
说着,他猛地凑上前来,两手狠狠把我扣到胸前,耳边就是他的脑袋,他的耳朵软软的,蹭到我的脸上,绒发相接,在这夜里让人燥热不堪,他的手越发紧了,逼得我半分扭不动头,只能跟他四目相对,他的衣服有些滑,气息更是乱糟糟一团,我面红耳赤的看着他,心里还是气。
“苏贤汝,你过分了哈,白天一个样子,晚上一个样子,你到底让我怎么做才满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站在哪里不碍你的事,你倒是说说!”
我说话太过用力,口水喷了他一脸,哪里有半点柔情蜜意,反倒让我尴尬不少。
“你站哪里,你一直都站在这里啊,在这里,你不知道吗?”他松开一只手,直愣愣的放在自己的胸口,好像我是他肚子里的虫,怎么就站在那里了。
“阿缺,我很矛盾,也很痛苦,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可是,有的时候就是控制不了,对别人可以,可让我看着你投向他人怀里,你知道这感觉吗,比杀了我还难受。
我不管你心里怎么看我,骂我也好,恨我也罢,我要你一直等我,看着我,心里不准放别的男子,也不要爱上他们。
我会努力让自己活着,你等我,好不好?”
他说得极其卑微,跟那副好看的面貌完全不一样,这样讨好人的苏贤汝,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
我就是忍不住为他心疼,人犯贱,无可挡。
他说的简单,好像他努力就能活命,拼尽全力就会跟我在一起一样。
大周,他那个母亲,看不上我,难道他会为了我忤逆他的母亲大人,他们的血海深仇,说到底,有多难,自己不清楚吗?
而我,挡了他们的路,他母亲不会提前解决了我?
诸葛卧龙他们有多少人潜伏在谭怀礼府中,谭怀礼便有多少人隐匿在他们身边,这种旗鼓相当的人物,遇到事情,第一个推出去的,永远是那个被当做棋子的人。
比如苏贤汝,比如我。
我苟活到现在,也是因为诸葛卧龙他们觉得我还有一息可利用的价值,所以才会对我手下留情。
并不是什么我命大,谭怀礼多次杀我未遂,我不会傻乎乎的相信真的是老天厚待于我。
陈棉大婚,诸葛他们怕我坏了大事,宁可把我关到牢里,也要促成这桩与他们十分有利的大事,搭上秦观这条大船。
就算苏贤汝不说,我的这颗本就不大的心,也装不进去别人了,满满的,傻傻的,全是他了。
可他这样说了,明白问我了,我却不愿开口对他做出这个承诺,这是种压力,会让我活不下去。
“苏贤汝,想什么呢,不好。”
我这样回答的,而他,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几乎是立刻便放开了手,脸上也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无澜。
这才是他,无情无欲,冷酷决绝。
我拍了拍衣袖,回身去扶陈棉,真是太重了,我几乎半个身子被拽倒在地。
后面那人一直站着,一双眼睛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你去一边,我帮你。”说完,他从侧面过来,双手勒住陈棉的肩膀,半拖着架了起来,几步便把他放到我的塌上。
回过头,轻声说了句,“阿缺,那么,我走了。”
好像无数次的告别一样,从前这样,现在也这样,轻飘飘一句话,他就走了。
我看着掀开又落下的帘子,一闪而过的月光明晃晃的挂在半空中,月圆人缺,还有两个月,我便要满十八岁了。
那道士的脸最近时常出现在我梦里,扰我清净不说,还总是念叨,该去了,该去了。
我去哪啊,你倒是说清楚。
第二天还是如此,再念叨,该去了,该去了。
时间久了,我便把此当做了常事,他要是哪天不念叨了,我反而觉得不习惯了。
大军拔寨启程的时候,我又换回了冬衣。
出了南疆几天,路上还算风平浪静,京城传出消息,说是大梁使者这几日便要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