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将军的性命要紧,亲兵只好听话的先走了。
宛遥沉默地站在旁边的药蓝子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翻捡里面尚未晾晒的药草。
医官像是看出她会点医术,随意地扯了两句老生常谈,“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轻重,成日喜欢找死。看他身上的伤,只怕还是个老兵,奇怪得很,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怎么还那么爱‘冲锋陷阵’,毛头小子似的。”
他把写好的方子拿起来吹了吹,等着墨迹放干,“等他们老了,才会知道当初旧伤有多折磨人……哦,我倒是忘了,这些人通常活不到那个年纪。”
宛遥听了这句话,手下一个没留神,折断了一根等着入药的桂枝,动静“啪”的一下,有些大。
桌边老医官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好似为了遮掩什么,宛遥匆匆说了句“我来看火”,低头到炉子前认真煎起药来。
外伤通常都是外敷内服两种治法,内服药多半补血,闻上去味道有些一言难尽。
等宛遥端着碗再次推开项桓的房门时,他居然已经醒了,自己坐在床边换了药,精神颇好的同项圆圆扯他曾经被人策反的淡。
“哥,居然还有人挖你的墙角?”
项圆圆今年已经是十四的芳龄,转眼就快及笄了,个头窜了不少,可不知怎的,心眼一直缺个窟窿,哪怕亲哥仅仅吊着一口气了,仍能一脸没事人地托腮感叹。
偏不巧,项桓就吃这一套。
他白着嘴唇还不忘给自己脑袋上贴金,“那当然,你哥我在两军阵前很有名的好吧?”
“都不知道多少人想拉我入伙,开出来的条件千奇百怪,也十足的丰厚。”
项圆圆来了兴致,“都有些什么啊。”
“金银珠宝,名利地位,当然要什么有什么。”
她妹妹很上道的问了一句:“也有漂亮姑娘?”
因为背对着宛遥,不知她已在后面,项圆圆可以有恃无恐,项桓却不能挑战女人在感情上的权威,很是识相地一挑眉。
“有……自然有,不过你哥我行得端做得正,那点诱惑还不至于临阵倒戈。再说,你宛姐姐不是够好了么?我要别的女人干嘛,你说是吧?”
毕竟是亲妹妹,能感受到他哥话里强烈的求生欲。项圆圆一回头,果然瞧见宛遥在那里。
她别有深意地哼哼唧唧应了两声,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宛姐姐来啦——”旋即颇为识相给他俩腾出位置。
“那你们慢慢说,我去厨房偷点宵夜填肚子。”
项桓赶苍蝇似的催她:“赶紧去,没事儿别回来了。”
他把这柄明晃晃的烛台支开,还冲着迎面走来的姑娘咧出一口白牙笑,只不过发现她目光很淡,并没有非常高兴的意思。
项桓猜想多半是自己刚刚贫过了头,听余飞说,女孩子都不喜欢心上人在自己面前提别的姑娘,他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番,知道对宛遥来软的比较有效,于是忙上去示好的要帮她端药。
后者颦眉避开,“不用,你伤还没好呢,坐下!”
项桓老老实实地听话,盘膝在床,想了想,又扯过外袍来穿——免得她一会儿又说自己耍流氓。
“大将军足足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让我养伤。”他语气颇为轻松,“你要有什么想去的或者想玩的,我都可以陪你,这么名正言顺能摸鱼的机会,咱们可不能浪费了。”
项桓系好衣带,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刚一嗅就皱起眉,“这老头儿……都说了让他少放点黄莲。”
咬咬牙,表情狰狞的喝完,他满床头找果脯压味儿,手中捏着两三个青梅蜜饯往嘴里塞,余光瞥见宛遥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以为她仍在生刚才那个话题的气,项桓犹豫了下,只好认真地检讨:“我说有人策反其实是开玩笑的。”
他解释道:“你想想看,大将军是我老师,交情当然比钱财要深。对面的人又不傻,开这种条件我怎么可能答应,那都是骗小孩儿的,你要是觉得不好,大不了我以后就……”
这么久没见面,哪怕战场上瞬息万变无暇分心,但项桓知道自己还是很想她的,所以不管宛遥怎样使性子他都觉得无所谓,甚至有几分纵容的甜意。
然而话还未讲完,他脸颊却猛地被人捧住,一双柔软的唇瓣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
微凉清淡,像是春日里最绚烂的杏花,干干净净,令人心向往之。
因为没有他那么高,宛遥是跪在床沿上的,头微微低着,鬓边轻柔的碎发羽毛一样扫在他耳畔。
她吻得极重,又极深入,湿润的舌尖顷刻撬开他牙关,像是不顾一切索要着什么,牙尖碰着牙尖,唇舌缱绻。
少年的两个人单纯地纠缠,追逐,逢迎……初夏夜里的燥热被交织在一起的吐息无法抑制地点燃了。
之前的每一次亲吻都不一样,她素来温柔矜持,纵然一个小小的调侃偶尔也能让女孩儿面红耳赤,但是这一次,项桓感受到宛遥情绪里的失控,能感受到她付之于唇齿中的感情。
她怎么了?
项桓些许疑惑地往前靠了靠,尽量轻柔地回吻去安慰怀里的姑娘。
而就在同时,腰间的束缚却忽然松开,他蓦地一愣——
她竟在解他的腰带?!
项桓怔忡之际,只觉一双细腻修长的手胡乱探了进来,将他才穿好的外袍往后一掀褪到了臂弯下,何其青涩的撩拨他满是伤痕的身体。
等后知后觉,明白宛遥这样做的缘由时,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莫名一痛,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感慨,吻她的时便候愈发怜地怜惜与深情。
可到底年轻,血气方刚的少年尚未经人事,甫一让人触碰,周身收不住势地起了变化,再加上宛遥是自己喜欢的人,吻得越深便越无法自持。
项桓渐渐将空着的两只手放在了她的腰上,力道收得越来越紧,所剩无几的理智在本能的冲动中荡然无存,他终于一用力,把怀里的姑娘压在了身下,在满室凌乱的喘息声里,隔着昏黄的灯烛静静看着她。
光线愈暗,女孩子眼里的星辰就愈明亮,白皙无暇的脸颊上,细细的绒毛泛起烛火的光晕,项桓忍不住用指背轻轻摩挲。
那是一种极其细腻光滑的触感。
此刻她清澈宁静得仿若山涧里流淌的溪水,能让所有人卸下防备。
项桓一直知道宛遥是个温顺文静的女子,如果他想要她,无论怎么做,她都不会反抗的。
而现在,她就在他身下,只要他吻下去……
只要吻下去……
可当项桓对视着女孩儿清亮的水眸,突然想起年幼时那些寒夜里,她守在破败的小巷子中,搂着一堆治伤的瓶瓶罐罐;想起那年牢车在山路间摇摇晃晃,她跟在身后,阳光照了一地,暖风温柔。
项桓望着眼前的姑娘,最终收敛眉目,低低地笑了一声,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怎样的情绪,只将头埋在她颈窝,仿佛满含叹意地自言自语:“我果然还是,舍不得啊……”
他结实的手臂环过女孩儿后背,将人抱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项桓听到宛遥轻轻地啜泣。
起初她只是压抑地抽噎,到后来才逐渐放开声,但即便如此,她哭得依旧很安静,趴在他肩头的样子,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
项桓拿掌心不断抚着她后背宽慰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死的。”
她终于失声难受道:“可我不想看你有事……”
他笑了笑,耐着性子哄道:“当然不会有事,从前不是向你保证过,哪怕爬,我也要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吗?我现在可惜命多了。”
宛遥不是不明白他顾忌的是什么,毕竟从那日被父亲言语刺激之后,他就再也没提过成亲的事,两人极有默契的将这一页悄悄的掩盖在厚重的生活与无休无止的战事当中。
等她哭声渐小,估摸着是那一阵宣泄的悲伤已经过去,项桓才将人松开,稳稳地安置在自己对面。
大概也是觉着丢脸,宛遥低垂脑袋小声地抽泣,那模样瞧着很有几分委屈。
项桓拿手指给她抹掉眼底下的水珠,忽然间萌生出莫名其妙的满足感——知道他死了,会有人为自己哭得这么难过,好像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然后又有些自责。
宛遥跟着他这几年,还真是没享到什么福,全受罪去了。
项桓往她唇边的浅浅的小窝上一戳,故意取笑道:“你刚刚那算什么意思?是想给我点甜头,好让我无牵无挂不留遗憾地战死吗?亏你能想出来这种方式。”
“你就是要献身,好歹也挑个好时机吧。”他无赖似的扬起眉,“怎么每次都找我受伤的时候,是打定主意知道我不敢么?”
宛遥含着眼泪瞪他这嬉皮笑脸的眉眼,而对方却厚颜无耻地往前凑了凑,不怀好意地压低嗓音,“不过我也没说不要啊。记得好好留着,等我把长安打下来……”
话说到一半,她掌风就朝脸颊飞,少年也不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还顺势把她手握住,颇为配合地往自己脸上怼,安慰似的笑笑。
“好了好了,傻丫头,让你打个够。打完了就不伤心了,嗯?”
作者有话要说:
我,项桓,俗称蚂蟥精,凭本事放血买互动!
吃了吐的一辆车……而且,没想到吧,居然是遥妹主动的!!!
嘻嘻嘻嘻←_
【我保证这是男主的最后一包血浆……】
ww下一章最后一战啦~
第107章
人们总感慨“时间若白驹之过隙, 倏忽而已”,宛遥在项桓没回来的时候, 并未觉得日子有怎样的不同, 白天黑夜,按部就班;而当他留在成都养伤时, 才发现一天一天的像泄了洪的流水,跑得比飞还快。
两个人都极有默契的不睡懒觉, 醒着的时间永远比睡着要多几倍, 即便入了夜,也总得烧尽最后一根蜡烛才熄灯告别。
项桓虽然受伤成瘾, 却不怎么爱喝药, 老头子大概天生跟他不对付, 写得方子一个比一个苦。他于是偷偷背着宛遥把药倒在了屋里的花盆中, 生机勃勃的一盆云竹,终于被他滋润得去投了胎。
老医官得知此事后气得直跳脚,招呼起人来把他五花大绑, 项圆圆最爱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在宛遥风轻云淡的眼神撑腰之下,端着碗给他哥灌了个饱。
寒来暑往,转眼毒辣辣的夏季就过去了。
前线的烽火烧得依旧旺盛, 而成都这短暂的春天也未能持续太久, 等到秋风乍起时,季长川便将项桓招回了新城。
他的伤其实半个月前便好了,因想着日头太烈不利于伤口恢复, 人手也暂时够用,季长川才放任他多浪了些日子。
今年的后半年似乎是两军对垒最为激烈的时候,沈煜失了半壁江山,原就压着一股未能宣泄的怒火,倾尽兵力跟对方耗了数月却也不见太大的成效,他好像已经没什么耐性,此后的每一次发兵都有猛虎之势,让义军也不得不重新重视起来。
“简直就像狗急跳墙一样!”
余飞坐在火堆旁,用小刀削尖了树枝准备串肉干来烤,言语愤愤不平。
宇文钧和项桓各自围绕着火,一个忙着刷辣子,一个忙着擦雪牙。
“现在魏军士气低落,百姓议论纷纷,他若是再不能灭掉我军主力,朝廷里那些主和派,一人一句,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肉串是就地取材,打的一只野兔与大雁,烤得滋滋冒油,宇文钧拿到眼前看了看,大概是想吃得老些,于是又放回去再加工,“听说已有几个老臣私下联系明宗皇帝的旧部,想趁机扶持新帝上位,接他进宫当太上皇养老。”
余大头听完差点削到自己的手,“三十多的太上皇,得赶上明英宗了吧?”
他啧啧叹道:“看来这皇帝脑袋上也悬着把刀,比咱们当反贼的好不到哪儿去——诶,若是大将军把魏皇帝的脑袋摘了,到时我是不是能混个一官半职啊,怎么着也是开国功臣。”
宇文钧把肉串给众人分了分,“你啊,先别想那么多,顾好眼前吧。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得有命享受。”
夜晚的营寨,静谧中透着肃杀的意味,偶尔能看见巡营的士兵走过。
烤肉吃进去十分烫口,余飞张着嘴仰天呵气,才终于留意到一旁安安静静擦拭银枪的少年,他把满齿的焦香咽下,“项桓,你呢?”
后者连头也没抬,“我什么?”
余飞忽然有点奇怪,项桓近来对升官发财都不太上心了,犹记得他从前还是很在意这些虚名的。
“你不是一直视功名利禄为人生所向吗?就不期待跟着将军建功立业,杀昏君,灭奸臣,封侯拜相,青史留名?”
干净的帕子从枪锋掠过,少年轻轻一吹,似乎噌然有声,他不紧不慢道:“想啊。”
“……”真敷衍,完全没感觉出来你有多想。
一杆枪被打磨得通身明亮,后者这才满意的放下,拿起手边的肉串咀嚼。
余大头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抄起剩下的兔子肉在火上翻转,嘀咕道:“看你现在佛得跟个得道高僧似的,也不知你成天那么拼,到底还有没有野心……”
也就是在此时,少年的动作蓦地一顿,原本平淡如水的目光突然一冷,“有。”
乍然开口,他嗓音显得格外低沉。
不知为何,余飞竟被这一个字激出莫名的鸡皮疙瘩。
“不过我的野心不大。”他轻描淡写地喝了口水,“天下要不起,只是承诺了给别人一样东西,就必须得抢过来。”
宇文钧顺着视线望去,隐约感觉那静躺在的草地上的战枪划过一缕幽暗的光。
*
项桓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时,宛遥背着药箱,进了少城的伤兵营。
一战下来,还活着的人屈指可数,大多断胳膊断腿,运气好的被同袍捡到送至后方,运气不好的只能压在尸山下活埋等死。
战场的伤兵都送到了少城,此处离成都很近,人口十分密集,据历史上的记载,大面积的瘟疫总是伴随战争而来,不防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