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荀澈直接与秦王点明其事之重,秦王撤换收伞,已经是落后了一步,不过亡羊补牢而已。严格来说,从撑起那柄朱伞,到下车入府这十几步里,已然是“错用”过了。就算没有满堂数百宾客见证,也有荀家数人在场,更何况此事真正的幕后推手朱贵妃的两位皇子还在后头站着,当做不知、强行遮掩是断然不可能的。
而明锦柔的一闹,都算不上帮着秦王悬崖勒马,最多算是在他坠崖之后扔了条绳子下去,到底秦王能不能拉得住再爬上来,就要看荀澈和秦王真正应变的本事了。
带着这番忧虑担心,俞菱心甚至都没有几分真正在意明华月打量自己的目光,反而是迅速调整了心绪,加紧了几步到明华月身边,飞快提了提若是明锦柔需要休息,那原本有些宴会之中的安排应当如何变通预备。
明华月其实也不算确定俞菱心真的能认出那四十几年前的青宫纹样,毕竟连她自己都没亲眼见过,只是听家中长辈提到仁舜太子时带了一句而已。此刻见俞菱心很快就镇定如常,所提之事样样要紧,件件切实,便颔首应了,转而专心料理宴会之事。
此时宴厅里的宾客们虽然未能即刻听说前头的那一场闹,但也等的实在过于久了,闲谈议论之间便有些隐约的嘈杂浮动。
不过幸好三位皇子终于还是齐齐到了,一番见礼客套之后,落座分席,流水一般的茶水点心奉上各桌,这场给荀老太太增光添彩的寿宴总算开始了。
而原定说与寿宴这日花会合并在一处的玲珑文社,因着大雨变故无法赏花赏景,便临时取消了。各家的姑娘们直接随着长辈饮宴,荀滢与俞菱心则专心随着明华月出入忙碌,尤其明锦柔忽然不在,二人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分毫懈怠。
此时连同荀家二房众人也都安分起来,连看着俞菱心往来支应也没有什么挑剔不顺眼的感觉,实在是经过刚才的一场冲突很有些惊魂未定,连先前什么出风头挑毛病之类的小心思全都丢开了。
荀二夫人与昌德伯夫人甚至都主动带着自家女儿帮忙招呼,十分配合。也许是外头越发密集的阴雨再度加深了众人心底隐约的不安,众人虽努力寒暄说笑,满面吉祥,却或多或少觉得今日的寿宴,怕是难以平平安安的全然顺利。
很快的,当席间第二轮的酒水送上没有多久,就听正席之间猛然“啪!”的一声耳光脆响,百余宾客都在震惊中鸦雀无声,不知多少人同时心里一沉——果然又要出事!
“荀慎之,你真是反了天了!”秦王一声怒喝,武人的底子便显出来,厅堂内外,无人不闻。
这一下变故简直是横空出世一般,前一刻荀澈还到秦王跟前敬酒,二人说话之间好像全无异状。
虽然因着厅堂之中说笑热闹,旁人也不太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至少荀澈过来的时候脸上是礼貌恭敬的,秦王脸上也十分温和,谁能想到下一刻秦王忽然就翻脸甚至当众打了荀澈一个耳光?
连同席的吴王与魏王皆怔住了,同样是没有料到原来有关这位长兄性情本质暴戾的传言居然是真的,不管荀澈说了什么,哪里就值得在人家祖母的寿宴上动手?
但荀家二房与昌德伯府的人却是不意外的——荀澈这个自作聪明的混账,刚才在外头那样折辱秦王殿下、强逼着皇长子撤去仪仗,那根本就是不给秦王脸面、也不给皇后娘娘脸面,人家这不就直接打在脸上了吗!
这一巴掌力量好大,荀澈整个人都歪了一下,几乎踉跄了半步,随即才勉强定神回身:“殿下——”
“孤当真是太给你脸面了!”秦王又怒斥了一声,随即拍案而去,竟直接往外就走了!
吴王魏王这一刻就更呆住了,本能要上前稍拦一拦,然而同时上前劝阻的还有昭阳殿派来的随行內监,也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惊之下只能连连劝道:“殿下,殿下息怒!”
然而秦王一脚便将那內监踢翻,怒斥道:“你办的好差事!”随即拂袖而去。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发作简直没头没尾,甚至可以说是在厅中宾客明白之前,秦王就已经怒而离席告辞了。昭阳殿的內监自然只能挣扎着爬起来追出去,而吴王与魏王互相看了看,却不好跟着走,只能尴尬地重新回到席位。
这时众人的目光当然全都汇聚到荀澈身上,却见这位脸颊迅速红肿的年轻世子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只是面色极其难堪地拱手道:“失礼了,失礼了,还请各位继续饮宴。我先失陪片刻。”言罢便尴尬地同样出了厅堂。
荀二老爷荀南安这时候只好起来招呼,一头雾水地勉强圆场的同时,不免便随意加了几句自家子侄到底年少,言语不妥云云的闲话。宾客们惊愕之间也只好听听笑笑,强自装作没看见刚才那场风波,同时也不免暗暗感叹,今年的十月大约是不适合饮宴罢?前头朱家的百花宴是那样,如今的荀家寿宴又是这样。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有些人便琢磨出点不对味了。
因为尚务司副司正居然在这个时候顶风冒雨登门拜访文安侯府,由头是:
今日给秦王殿下的仪仗有误,特来更换。
第80章 寿宴收场
文安侯府众人自是一片愕然,荀二老爷出去迎也不是, 随口应付了也不是, 明华月便命人去找荀澈出去应对。
而尚务司的人比荀家众人更加尴尬, 冒着大雨登门, 又被迎到前厅吃了一盏茶,好容易等到年轻的文安侯世子迎出来, 结果却说秦王已经走了。
无奈何,尚务司众人只能掩了脸上的惊愕神色, 客气告辞,而踏出文安侯府大门的那一刻,为首的副司正不由回头又朝里望了望, 背脊隐隐发寒。
荀家正厅之中仍旧是热闹的, 外头风雨交加,内里花团锦簇,只是纷纷杂杂的说笑之间, 宾客心中那复杂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
有关秦王入门之时的那些冲突情景,或多或少也在宾客之中透出了几分,而秦王突如其来的发作、尚务司莫名其妙的上门,桩桩件件连在一处, 都让整场寿宴之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荒诞与紧张。
酉时刚至,外头的天色已经越发黑了, 天空中甚至还有雷声隐隐, 荀家所有的下人都调动出来分了几层布置来给宾客上酒上菜, 务要使得传进厅中的每样酒菜茶果整整齐齐, 厅中毡毯滴水全无,而每一桌的客人面前的茶水甚至菜色都是精心安排过的,有条不紊。
这样的稳健与前番的混乱交叠在一起,越发让宾客们的感受复杂非常。而这个时候,第三件彻底打破寿宴气氛的消息来了。
宣帝口谕,令文安侯世子即刻入宫面圣。
伴随着外头的风雨雷霆,荀澈镇定自若地领旨而去。
然而剩下的满堂宾客、荀府众人,几乎就连场面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这个时候的旨意,可以说是大大的不祥了。虽然不知道秦王刚才与荀澈说了什么,才会有这样一巴掌,打的这位少年世子此刻脸上还是微肿的。但毫无疑问的,宣帝此时的传召定然与之相关的。
这道旨意不是直接问罪降责的,可能都已经是仗着荀家的门楣、看着他年少罢了。
总不能还是什么嘉奖添彩的好事罢?
荀老太太的脸色真是强提都提不起了,荀家二房那厢更是一片惊惧,对视之间既是惶恐,又是怕连累到全家,场面话也说不出什么了。
明华月看着倒还平静,只是手里的帕子已然不知不觉地捏成了一团,眼看荀澈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后就暗暗伸手去拉俞菱心,声音压得极低:“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俞菱心也是心头砰砰乱跳,能感觉到明华月的手劲极大,但还是定了定神,咬牙道:“事出突然,我也不知。但夫人还是信他罢,不会有事的。”
明华月稍微调整了几息,随即扬眉摆手,吩咐下人迅速传上酒菜,今日的宴会是必然要提早结束了。
这样的变故之下,宾客们还有什么贺寿饮宴的心思,几乎就是等到所有的菜品一一上完,象征性地勉强说几句荀老太太寿辰的吉利话,同样满心疑虑的吴王与魏王便以天气为由当先告辞。
性子急一些的宾客直接随着也就起身了,整场荀老太太寿宴结束的情形几乎与朱家那场百花宴没有多少分别,只不过因着外头风雨越来越大,即便没有那些秦王带来的变故,有些客人也会早走。所以好歹是借着天气的这个由头,勉强让寿宴的草草收场没有那么难堪。
但实际上宾客们的心情比在朱家那次更复杂十倍,承恩公府虽然是好像进了什么江洋大盗,说到底不过是门户不严颇为扫兴。然而荀家这一通的变故,出事的可是荀家的长房世子,再加上秦王的发作与尚务司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约,天旭十三年的风雨真是大的很了。
总之当宾客们纷纷告辞之后,荀家内部的气氛也是尴尬无比。
荀老太太简直是要暴跳如雷,二房众人也纷纷过来问询明华月,甚至想要叫淋了雨之后在后头休息的明锦柔也出来说道说道,到底今天一个个是抽了什么风吃错什么药,将好好的寿宴搞成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俞菱心就很难处了,虽然她很不放心淋雨的明锦柔,也挂念着满怀忧虑的明华月和荀滢,但此时并无名分的她已经实在是不合适继续留在荀家了。尤其是眼看荀家众人就要吵起来,她这个外人就更不适宜在场。于是稍稍犹豫之后,俞菱心还是与明华月低声禀告了一句,便直接告辞回家了。
一路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她耳边终于得了几分清净,周身的酸痛疲惫也涌了上来,两颊发热、眼皮发沉,但心里还是沉沉地担忧个不住。
即便她相信荀澈与秦王后来的行动种种都是在为了仁舜太子仪仗之事的力挽狂澜,但她也会担心他的计策到底能不能成功?
他又会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吃亏受苦?
秦王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俞菱心是远远站在正厅门口,正看着丫鬟们往里送点心,然而眼光是正对着正席的方向的,所以瞬间看了个满眼。
荀澈的身子几近栽倒那一刻,俞菱心简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惊呼出声,虽然后头一直强撑着全力以赴地紧盯宴会的细节,但心里早就已经疼的要拧起来。
荀澈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呢。
难道就没旁的法子好用,就非要自己上阵行苦肉计么?
再将朱伞之事从头到尾梳理一回,俞菱心对荀澈的应变大约也有了个猜测。再回想起在荀家的种种细节,不免又将明锦柔的行动、宴会里的变故、以及无数繁杂琐碎的荀家内务在心头一一过了一回,越发疲惫。
等到俞菱心在自己府中的二门下车之时,她扶着白果和甘露的手,也觉得脚步好像有些不太实了。
“姑娘,您脸怎么红了?”甘露担心道,“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俞菱心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好似有些发烫,然而在扑面而来的寒风冷雨之中,倒也没觉得多冷,想想便叹道:“大约是累了,可能有点低热罢。去弄些姜汤给我喝便是了,没有什么大碍。”
白果欠身道:“姑娘近日太劳神了,是该好好休息了。”
“恩。我也想‘安心’休息。”俞菱心苦笑了一声,又看了白果一眼,没再多说。
但白果显然会意,等到服侍俞菱心沐浴更衣的时候便悄悄近前道:“姑娘安心休息罢,二爷有消息便会即刻传过来的。”
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阖上眼点点头,将自己完全浸在热水里,试着调整呼吸,想要稍压一压满怀的担忧与思虑。
然而这样的尝试终究是没有什么用,疲惫至极的她虽然很快就上床睡下,但睡梦之中仍旧十分难受。周身燥热之中脑海中滑过的种种景象混乱不堪,既有寿宴之中的荀澈如何挨打受辱,又有前世里的他怎样缠绵病榻,明华月今生担忧与强撑,荀淙上辈子的残废与颓败等等。
至于俞菱心再度醒来的时候,仍旧觉得全身依旧疲惫酸软,甚至头脑和喉咙都在隐隐作痛。
“姑娘您可醒了!”甘露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欢欣,随即去扶她,“您要不要起来喝点水?太医说您可得养养神、消消火了。”
俞菱心就着甘露的手起身,觉得还是有些头疼:“太医?怎么了?”勉强转头望一望窗外,天色还是暗暗的,她便更迷糊了,“我这是睡了多久?”
“我的姑娘啊,您可把我们吓死了。”说话间霜叶端了米粥进来,“您这都睡了快一整天了,中间发热的时候还说梦话呢,老太太亲自过来瞧了,又给请的太医。”
俞菱心坐稳了,确实觉得喉咙仍旧难受,干咳了两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与额头,才彻底反应过来自己这大约是风寒了,毕竟迎接秦王之时的那通僵持,人人都受了些风雨。
“恩。”她喝了两口热水,头脑更清醒了些,便立时重新勾起先前的满怀担忧,“白果呢?”
“白果说家里有些事,今日中午先告假回去了,说是明日一早回来。”霜叶将米粥小菜都布置好,便过来一起扶俞菱心,“姑娘起来进些粥饭才好吃药。”
俞菱心面上应了,也起来吃粥,心里却迅速焦急起来。
荀澈这是怎么了?
不管有什么,先叫白果过来带个话,她这才能放心,这个时候不但没有只言片语到跟前,反而是将白果叫走了?这是要生生急死她么!
但这个时候,除了耐心等,她竟也没有别的办法。尤其身上虽不太热,也还是酸痛疲惫着不大舒服,吃了药便又沉沉睡去。
再次日起身,俞菱心便感觉出了身上的松快轻省,是休息充足之后恢复了过来。而白果也已经回到了跟前,却没与她单独禀报什么,只是笑意里带了几分狡黠:“姑娘好了?那今日可得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精神精神。”
俞菱心目光微闪,心下却稍微放松了些。看白果的神气,荀澈那边大约是顺利的。只是这丫头素来也不多话的,这却是个什么意思?
这时甘露和霜叶就进来了,当下更衣梳洗、早膳等事且不提,刚过了巳时二刻,便听外头东篱居的大丫鬟霜枝过来传话,声音里都有隐约的激动:“大姑娘,老太太请您更衣预备一下,文安侯夫人过来看您了!”
第81章 投石问路
霜叶与甘露都是一惊, 俞菱心也有些意外, 却是看了一眼白果。后者早已低下头去, 重新又是平素乖顺规矩的模样。
“霜枝姐姐, 跟老太太回禀一声,我身体好多了, 还是不敢劳动夫人过来。”俞菱心想了想, “我这就更衣,还是我到东篱居给夫人见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