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晚扇子般的睫毛扬上去,湿润的眼波里装下悠长的河流和绿色的山脉。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哇,好漂亮啊。”
她无意识地走到另一边,跪在座椅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十指在窗户上抓着。
程晚看了一会儿河里漂着的船儿,几乎忘记自己置身密闭的空间里。
缆车的视角很好,低头是地,抬头是天。天地之间,葱茏万物自然而规律地生长着。被大雪覆盖的森林里有老式的蒸汽小火车,慢悠悠地南下。
宁城见不到这样豪情万丈的风光。
她看着丰饶的大地,他看着好久不见的她,听见她开心地说,“大自然是真的很美好。”
平静下来之后,在密闭的空间里,两人都能听见外面雪花飞舞的声音。
叶卿在身后淡淡呼吸,目光向着她的后背。风轻云淡。
他将要闭眼,顿觉脚下咯噔一声,终点将至,缆车骤然停下了。
程晚以为只是减速,可她转眼意识到,车厢是真的停下了。
“妈呀。”她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声,随即捂紧了嘴巴。
她看着前面,他们是离终点最近的车厢,大概还有五米。再回头看看后面的车厢,大家都挺焦急害怕的。被锁在一个个小笼子里,动弹不得。
程晚紧张得吞口水,“这是发生什么了吗?”
叶卿拿出手机给谢誉打电话。
谢誉他们已经出去了,跟他说只是停电,外面正在供电。
他挂了电话,语气平淡,跟她交代完,觉得阳光刺眼,合上了眼睛。
“我们不会有什么事情吗?”女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就像贴着耳朵似的。
“不会。”叶卿看了她一眼,“不要紧张。”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会出事,但听到这样的宽慰,还是会让人舒心。
程晚看着叶卿苍白的脸色,她做不出什么高兴的表情了。
“你要是害怕就坐在我旁边。”叶卿说。
程晚没有听他的,她始终站着。
不知道叶卿是不是有点累,还是缺氧,还是冷。程晚有些担心他。
三分钟后,她抿着嘴唇,在他面前蹲下了,温谨地说话,“哥哥身体好一点了吗?”
叶卿垂眸,无言凝视。他平缓地呼出一口气,薄唇微启,“不会生病了。”
程晚放心地说,“那就好。”
可她还是觉得他穿的单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叶卿的双腿上,“这样会暖和一点。”
程晚满意地点点头,“你要平时多运动运动,强身健体。”
她喃喃自语,“我以前就觉得,你要是跟啾啾他们在一起做做运动,可能就不会——”
手指被紧紧地一攥,使她的说话声音戛然而止。程晚错愕地看着叶卿。
封闭的车厢里,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没有了征兆。这种时候,心跳就会变得好快好快。
叶卿捏着她冰冷的手,手指慢慢滑向她的手腕。他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她的手背有一点肉肉的,被他裹得刚刚好。
程晚抬着头,讶异地看着做出奇怪举动的叶卿,他挡住了太阳,导致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影。
叶卿微微俯身,手指轻柔地握住她瘦削的下巴,声音中透着寒气,“你真的是小月牙。”
不知道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程晚噎住了。
“那你证明给我看。”叶卿突然说。
“你这样子问很奇怪的,这要怎么证明。”虽然怕怕的,程晚还是理智地反驳了他。“我说我认识啾啾,认识禾姐姐,还有岩叔。这样说你也不相信吗?”
听她口中说出岩叔,叶卿心脏被人揪了一下似的。原来她还不至于那么无情。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些都不够。
“不信。”
叶卿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有了三秒钟的平静,然后起身,高大的身躯压向她。“你不会,我可以帮你证明。”
被攥住手腕的程晚感受到了危险,可是她无处可逃,渐渐被逼至角落。
叶卿的眼中始终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可他漫不经心看向她的每一眼,都让程晚觉得寒冷,甚至软弱,内疚。
叶卿的胸口几乎贴到程晚身上,他微微弓着身子,隔着咫尺之距,非常细心地打量她。每一处棱角,每一根头发,随着他的靠近变得清晰起来。
没有任何动静,程晚也突然察觉到,他在闻她。
贴近到还差一两公分的距离,叶卿的嘴唇在她的下颌骨的位置,程晚感觉到他嘴巴的凉意,她往后缩了一下。
叶卿不满她的避让,攥住她的手臂的力气大了一下,把她拉至身前。
这一拉,他的嘴唇撞上了她的脸。是无心,也是刻意。
程晚心惊,的确是很凉的。
“叶卿。”
她第一次这样坦荡地叫出他的大名,没有尊卑,没有礼让。
叶卿眸中之色一深,他看着她粉色的耳朵。
程晚把他的手推开,“我以前给你亲,是因为身不由己,我不能够对你坦诚。”
“可是现在不可以了。”
“因为我是女孩子,你要尊重我。”
程晚从他怀中走开,她没有避得太远,而是回到最开始的位置坐下。
毛衣白白的领口托着她干净的下巴。
脚下轰隆隆地开始了启动。
她没有再看他。
叶卿把程晚的外套还给她,“把衣服穿上。”
——
时近中午,气温仍然很低。
叶卿随便找了一个出口出来,因为人多,他回头看了很多次确认程晚有没有跟上。
程晚落在后面也挺无辜的,因为个子小,总是被挤在人堆中。
终于艰难地走到叶卿面前。
他低声说,“你拉着我衣服吧。”
拉着他的衣服?那样就像小孩子跟着大人出门似的。
程晚没有答应。
叶卿便慢下来,扶着她的肩膀,走过每一个路口,直到白雪皑皑的滑雪场赫然眼前。
娱乐活动挺多的,人满为患。
谢誉穿着红色,严禾穿着黑色。
远远地一眼,叶卿就把他们两个从人堆里认了出来。
红色的小人拖着一个充气滑雪圈,拉着黑色的小人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奔跑。
谢誉坐在后面,严禾钻到他怀里抱着膝盖坐下。小小的滑雪圈里面,他长腿把她圈得稳稳的。
从上面滑下来的时候,滑雪圈外围溅起一圈雪花。
严禾时时刻刻扶着自己的鹿角,虽然天冷,但是她漂亮的脸蛋上盈着暖意。
隔得很远,似乎也能听见她的尖叫。
叶卿捏了下眉心,他居然看到他姐姐在笑!
两人滑到终点,拿了个第一。严禾兴高采烈去领奖品。
滑雪场玩的项目挺多的,这一边基本上都是给小孩子玩的。
程晚很喜欢这种氛围,她像个小兔子一样跳到每一个摊位前看那些注意事项。
叶卿在旁边站了会儿,打算等程晚选好了他直接过去。
对面有个男人在抽烟,烟味挺呛的。叶卿不好意思直接闪开,他慢吞吞地往后挪了几步。
再往后就是在半山营业的几家浪漫的小店了。
一家咖啡馆门口窗户喷着merry Christmas的字样,还有圣诞老人在招揽生意。
表演演员穿着笨拙的衣服,视野不大开阔,往后退的时候,一不小心绊到什么东西,咣当一下栽倒在地。
旁边的小男孩看到此景,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叶卿看了一眼被演员踩到的东西。
居然是一条狗。
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阿拉斯加犬跟叶卿对视了一眼。
它身上被拉绳捆着,好像是受了伤。
从后面来的主人牵了条短鞭,不轻不重地在狗狗的脑袋上抽了下,又用脚踢它屁股。
狗狗艰难地站起来,身后长长的拉绳拖在地上。
看样子应该是要去拉雪橇。
“你等一下。”叶卿过去。
三两步,走到男人跟前。
他蹲下,握了一下狗狗的爪子,冷得像一块冰。
被日积月累的残害磨去了攻击力,他对于人类的大多数逗弄不会有反应。
叶卿抬头看着满脸困惑的男人,“它冻伤了。”
男人一笑:“冻伤我咋整啊,我又没钱治,能跑就跑跑呗,今天再拉几回完事儿收工了。”
他不以为然地攥过狗狗的颈圈,想把它拽走。
“你没钱治不重要,现在它这样已经不能工作。”
男人脸色稍变:“欸你哪儿来的小孩儿啊?你家长呢?不坐雪橇别乱摸我狗啊我告儿你,碰坏了你可赔不起,这狗我花老多钱买了。我买了就是我的,它是死是活不挨你事儿。”
叶卿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他抓去狗狗的另一只爪子,也冻伤了。
他没有养过宠物,不知道这样的伤严不严重,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叶卿。”程晚微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要不要玩雪圈——”
注意到受伤的狗狗,她的视线停滞了一下,“它怎么了?”
“受伤了,要尽快处理一下。”
叶卿强硬地把狗狗的颈圈从男人的手里夺过去,在对方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将它抱起,手肘撞开身后一扇玻璃门。
他进的是一家咖啡店,暖气扑面而来,伴随着一声惊呼。
店是两个欧洲的小姐姐的开的,眼见少年抱着一只大大的雪橇犬进门,其中一个女孩子尖叫了一声。
叶卿抱得吃力,他微喘着气,“可以借我一条毛巾吗?”
女生的中文不太好,问他能不能说慢点。
“Can you lend me a towel?(可以借我一条毛巾吗?)”叶卿重复一遍。
店员送来一条大大的浴巾,程晚接过,试图把狗狗包裹起来。
阿拉斯加不是普通的宠物犬,因为体型太大了,他们两个人折腾都特别累。
外国小姐姐过来帮衬,她看着叶卿问他:“这是你的狗吗?”
“不是,是从坏人那里救回来的。”
“它遇到了什么麻烦?”
“外面那些商贩用这些狗来拉雪橇,但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经过训练,也承受不了人的重量。所以有很多像这样被冻伤的,甚至还有的活活累死。”
“我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不过没想到这是真的,我一直以为拉雪橇的是成年的健壮的狗,没想到这么小的狗也会被这样对待。太可怕了。”
“只要能帮那些人挣钱,他们是不会在意动物的生死的。这些狗大多数是从宠物店偷来的,他们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就能控制这些生命。”
叶卿把狗狗的拉绳卸了,用浴巾它身上的雪水擦拭干净了,坐在包间的沙发上,将它的爪子浸泡在一盆温水里。
程晚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钦佩。
因为他们全程说的是英文,她只听懂了几个单词。
等店员离开了,她才问他刚刚说了什么。叶卿又给她解释一遍。
程晚说:“我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姐姐只教过我们数学和语文,来了北城之后因为爸爸给我登记的年纪太大了,我就直接进了初中,可是我根本没有学过英语。”
她搓搓冻得通红的手心,难过地说:“我成绩很差。”
叶卿观察到她细微的动作,把她的手也拉过去,泡在盆里。
程晚腼腆地笑了笑,把手拿出来,“你不要逗我。”
叶卿也轻笑,“不好就不好,人可以保持住自己的弱点。”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刀枪不入的人是不可爱的。”
虽然没有学过英语,但是程晚现在也在努力学习了,因为她觉得语言真的是很神奇的一种东西。
想到这里,程晚为了自己点了个头。
外国小姐姐财大气粗,花了钱买下了这条狗。那个小商贩便没有再回头闹腾。
叶卿问程晚:“你要抱抱它吗?”
程晚犹豫着摇了摇头:“我怕它咬我。”
叶卿把狗狗放在她腿上,“那你摸摸看。”
程晚用手抚了抚狗狗的毛发,有点粗糙,“湿湿的。”
“身上有雪。”
他把外套脱下,给它裹了裹。
漫长的时间里,两人没有再说别的话。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良久,叶卿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店员很坏。”
“为什么这样说?”
“走就走,关什么灯?”
要是叶卿不说,程晚都没发现这个小房间里的灯光暗了一截。
刚刚那个女孩离开的时候把日光灯关掉了,现在他们的屋里只有一件色泽暧昧的壁灯在亮着。
“是不是把我们……”
“当成情侣了。”叶卿接她的话。
黑暗中,程晚有点脸红。
她握住狗狗的腿,发现它已经开始跟拥抱的少年亲热,伸出舌头在叶卿脖子上舔。
叶卿把它放到地上,让它舒展一下身体。
过了很久,程晚捏住自己的鼻子。
叶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问,“对狗毛过敏?”
程晚摇摇头,她声音软糯的说:“叶卿,我要哭鼻子了。”
她要哭鼻子了,因为想到了三年前的冬天。
叶卿也是这样抱着她,他也是这样觉得,她是一条生命,而不是一个乞丐。
她也想为这条狗狗掉眼泪,因为她知道无家可归的冬天有多冷,她知道冻伤的感觉有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