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娟以为一碗水端平的说法能打动前儿媳,不想竟彻底销毁了郝质华对她的留恋和愧疚,观念相左的人终将陌路,这是气场决定的。
过去的种种令郝质华饱尝了悔恨又深感庆幸,她失足跌进火坑,又拼死逃出了谎言筑造的婚姻,今生誓不回头。
“对不起,我不懂您所谓的现实,今天就这样吧,再见。”
道完这句诀别,她不顾罗玉娟阻拦强行起身离去,恰似逃出峡谷的溪流一口气走出餐厅,右拐急奔半条街,路过一家小龙虾店时被贵和叫住。
“郝所,您从哪儿来啊,吃饭了吗?”
他正在这家店用餐,主动向她说明:“刚才几个大学室友临时约了喝酒,非叫我出来凑数,我刚到一会儿。”
郝质华没兴趣知道这些,她像煮熟了的小龙虾脸红脖子粗,只想快点找个凉快的地方呆着。没等抬脚,一个酒气熏天的胖青年皮球似的晃悠到他们跟前,揪住贵和袖子醉嗔:“贵和,你怎么刚坐下就出来了,想躲罚酒吗?快跟我进去!”
醉步一摇瞥见郝质华,想当然问:“这是谁啊?你女朋友?你怎么找了个老阿姨啊?”
虽说酒后之言莫当真,这露骨的侮辱仍是过分,贵和惊怒交加,再看郝质华面如冷铁,咬住的下唇发青泛白,好像中了什么剧毒。
一股义愤之气潮鸣电掣地冲破他的胸腔,带动了他的嘴和手。他一把扯住胖子衣领,摇得对方的啤酒肚不停颤动。
“你特么瞎了吧,她哪里老了,看看,细皮嫩肉,还是青春美少女呢!”
他一心为郝质华平反,变相承认了同学对他们关系的误判,郝质华不明用意,一时愣住了。
胖子依言细看她一眼,笑成一颗猪头。
“美少女她妈吧,你小子是不是又去勾搭富婆了。”
他不仅继续出口伤人,还踩了贵和隐蔽的痛脚,心慌之下恶向胆边生,伸腿狠踹胖子的罗圈腿,让他变成倒地翻滚的罐子。
另一位同学恰好来寻人,见他们起了殴斗,急忙阻拦。胖子躺在地上傻笑,指着郝质华对他说:“大鹏,你来看看贵和这女朋友是不是老阿姨。”
“你还胡说!”
“贵和,别!二胖喝醉了就爱乱说话,你干嘛当真啊!”
那大鹏抓住贵和胳膊劝说,又冲郝质华赔笑脸:“这位怎么称呼啊,叫嫂子行吗?”
闹剧接二连三,郝质华不堪其扰地箭步撤离,贵和见状大骂胖子:“都怪你这李二胖,你干脆喝死得了!”
大鹏却劝他别算没用的帐,先去向女朋友负荆请罪。
贵和起了头就得把戏做足,并且真情实感关心郝质华目前的心情,飞毛腿似的追出去,在地铁站入口拦住无视他呼唤的女上司。
“郝所对不起,我那朋友是个酒鬼,一喝醉就满嘴喷粪,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郝质华甩开他无意中搭上来的手,还他一片火光。
“为什么不跟他说我是你同事?还任由他们误会?”
贵和愧急,苦恼辩解:“那李二胖污蔑您,我当然得先替您澄清了。”
“我看你是越描越黑,赶紧回去跟他们解释清楚!”
“是是,我回头一定解释。”
贵和学汉奸的姿态点头哈腰,这副谄媚相似乎更惹恼了对方,见郝质华再度撇脸疾走,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朝她挥摆。
“郝所,您现在去哪儿啊?我看您心情不太好,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告诉我?”
他怀疑是洛伊嘉败坏了她的心情,牵挂地藤蔓更密实了。但郝质华抗拒关心,不由分说泼他除草剂。
“没事,你回去吧。”
贵和追着她进入检票口,在月台上又一次情急地抓住她的手臂,郝质华触电似的甩开,回过头怒容满面,宛若一头暴躁的野兽,再遭冒犯就会发动撕咬。
他终于退却了,尴尬慌惶地望着她,郝质华慢慢冷静,明白不该如此粗暴地糟蹋对方的好意,假如再多给她一点缓冲时间,她至少会说声:“对不起。”,可惜列车已进站,上车的人流勾动她的去意,她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车门,贵和隔着车窗凝望她,然而双方的视线再无交汇。
又是一个冷藏库般湿冷的夜晚,上弦月酷似磨利的镰刀,却割不尽人间荒草连天般的忧思愁绪。郝质华步履轻浮地走向家门,装着七分酒意十分惆怅,她在附近一家酒吧自斟自饮三小时,满脑子都是罗玉娟的格言。
“大部分夫妻都是搭伙过日子,即便是那些为爱情结合的夫妻,日子久了爱情也会淡化,剩下的就是亲情了,你嫁给谁都是这个结果。”
这句话把婚姻实化成一条短短的黑巷,一眼就能望尽那黯淡冰凉的结局,她徘徊于一条条黑巷外,要么在无边的孤寂中驻扎,要么走入既定的悲剧,两种选择都绝望。
她尚无酒醉而归的先例,父母也因经验匮乏手忙脚乱,左右架住她,从玄关拖到客厅,安置在沙发上。
郝辛有些生气,立在她跟前大声喝问:“怎么醉成这样,跟谁去喝酒了?”
林惠推开他,将抱来的棉被搭在女儿身上。
“肯定是公司应酬,这不是难免的吗?”
“他们那公司真奇怪,干嘛让女员工喝酒应酬。”
“如今喝酒应酬的不都是女员工吗?光是一群大老爷们喝有什么意思。”
“什么鬼风气,我看中央该管管这些不正之风了。”
“你当中央是保姆啊,人家管得过来吗?”
老两口吵归吵,跟着就分工协作一个去煮醒酒汤,一个端来热水毛巾为郝质华擦洗脸和手脚。
林惠慈爱地轻抚女儿脸庞,柔声问:“质华,你怎么样?想不想吐啊,想吐妈给你拿盆儿。”
郝质华抓住母亲的手半梦半醒恳求:“妈,您和爸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呀?”
“现在你俩之间还有爱情吗?”
郝辛正好端来醒酒汤,听到这话和老伴一起陷入窘迫。对老一辈人来说爱情就是结婚时的红盖头,顶多光明正大展示一次,之后就成了压箱底的古物,若是一把年纪了还拿出来秀,自我感觉也不太正经。
林惠难为情地抽打女儿手背:“这孩子真喝醉了,怎么想起问这个?”
郝质华笑了笑,酒力摧毁顾虑,让她直言无隐。
“今天梅晋他妈来找我了。”
林惠和郝辛惊讶对视,忙细问:“她找你干嘛呀?”
“她想让我跟梅晋复婚。”
林惠大怒:“这老太太糊涂了吧,这怎么可能呢?”
郝辛急得不耐烦:“你别插嘴,听她说。”
郝质华零碎复述罗玉娟的话,印象深刻的那句说得最清楚。
“她说两口子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时间长了都不存在爱情了,都是凑合着过,所以嫁给谁都一样。”
“她放屁!嫁谁也不能嫁给她那个下三滥的流氓儿子!什么叫凑活着过?过日子图的是一个舒心,成天对这他那些龌龊事,心里能好受吗?那会减寿的!”
林惠扯嗓大骂,真想找罗玉娟打一架。
郝辛也咬牙切齿,嘱咐女儿:“你妈说得没错,以后别理那家人了,再来骚扰你就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郝质华眯着眼睛点头:“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让她和梅晋都死了心,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他们的。可是妈,婚姻的结局真的都一样吗?最后都没有爱情可言了?”
她像个悲观的轻生者在做心理咨询,林惠心疼难当,忍住怒气给她鼓励:“你别听梅晋他妈瞎说,谁说老夫老妻就没有爱情了,我和你爸不就是现成的例子?爱情不是轰轰烈烈而是细水长流,我跟你爸结婚五十年了,共同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爬过了多少坡坡坎坎啊,我们那爱情比小年轻的更深刻更真挚,是革命战友之间最崇高最伟大的爱。”
她的婚姻也是打满补丁的围城,可此城虽破尚能遮风避雨,虽穷也供应了一生的温饱,城外的风景固然美丽,但也许只是海市蜃楼,不如城内的一砖一瓦都踏实牢靠。况且为了女儿,她也要将其粉饰成乐园,给她留一份念想。
“你说是不是啊,老头子?”
郝辛的想法和妻子大同小异,忙说:“对对,你妈这几句话说得很有道理,爱情不一定要卿卿我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才是最高层次的爱情。这种境界的婚姻才值得追求。”
郝质华感到一丝安慰,可父母的婚姻模式已不符合她的现状,只能当成憧憬,做不了范本。
“您二老结婚时才二十出头,我都已经四十岁了,还能遇到愿意跟我相濡以沫的爱人吗?”
林惠就怕她对自身年龄没信心,急忙鼓励:“怎么遇不到?人家有的到六十岁黄昏恋才遇到真爱呢,你怕什么呀。我们条件好,不着急。”
郝辛也安慰:“质华,爸跟你讲过感情的事不用强求,做好你的事业,为梦想奋斗,别的随缘就好,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今天又有人叫我老阿姨了。”
郝质华回想那情形非常滑稽,噗嗤地笑出声来,林惠只听出悲观伤惨,气愤道:“谁这么没眼力见啊,我女儿这么年轻漂亮,你告诉妈谁嘴巴这么损,妈去教训他!”
“不认识。”
“陌生人就更犯不着搭理了,你看那些女明星个个苗条漂亮还被人骂成丑八怪呢,有的人就是天生心毒嘴贱,非要把好的说成坏的他才舒坦。”
郝质华不答话,发出微微的鼾声,郝辛让妻子安静地放她休息,替她掖好被子回到卧室。
这一折腾睡眠稀少的老人更难安寝了,坐在床上讨论对策。
“看来质华还是很在意她的个人问题啊。”
“这不废话吗?女人谁不在意这事,说不在意那都是故作淡定,就算本人真不在意,社会压力也会逼她们在意。”
“她真是被第一段婚姻给耽搁了,那个梅晋,想起来我就生气,当初要不是你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叫我别管他们的事,我怎么会把质华嫁给这种人。”
他俩是天生的冤家,没几句就要拌嘴,听丈夫翻旧账责怪她,林惠明明悔青了肠子也不相让。
“那能全赖我吗?谁让姓梅的太会装,我又不是火眼金睛,怎么能看透他的真面目?”
“说到底还是你不相信我的判断,我看人从来没有失误过,当初就断定他梅晋不可靠,配不上我的女儿。”
“事情已经到这步了,你再后悔也没用,还是赶紧想办法给质华物色一个好对象吧,这样她才能早点走出来。”
有蒋桂仙的教训在前,郝辛明白求人介绍靠不住,只能亲自深入实际去调查。他听说近年市内各大公立公园内都有父母们自发为子女筹备的相亲角,便动身一处一处去探访。
这天上午来到了人民公园,那相亲角热闹非凡,成百上千的中老年人带着孩子的资料来此摆地摊挂招牌,三三两两接洽会谈,商谈内容都是男有几斤,女有几两,讨价还价,货比三家,俨然大型自由集市,若放在古代,说不定会被当成集体接头的人贩子。
郝辛走到一条挂满征婚启事的绳索前逐一观看,和别处一样,这里也是男少女多,适龄适婚男性供不应求,女性资源却呈过剩趋势。
以前他还纳闷,权威调查显示中国成年的未婚男性比女性多出三千万,相亲市场上怎会呈现相反态势呢?现在经过切实走访才省悟,结不了婚的男人基本都是农村赤贫人口,而条件较好的女性都向城市集中,人往高处走的结果就是花多盆少,加上城里的好姑娘要求高,反而不好找婆家了。
启事基本都要求女性年龄在25岁左右,最大的不超过35岁,这千篇一律的硬性规定让郝辛焦虑。好比拿着一块上好的翡翠去当铺,人家却只收金银器皿。
忧愁叹息时一个穿戴时髦的老太太走过来亲切搭讪:“这位大哥,你是帮儿子找媳妇,还是帮女儿挑女婿啊?”
郝辛和气答话:“我想帮女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
“你女儿什么条件,我手上资源多,兴许能帮你介绍。”
“我家是本地人,我女儿是个建筑设计师,在本市一家上市公司上班,本人名下有住房,无房贷,我和她妈妈都是退休人员,有养老金和医保,不会拖累她。”
“她个子多高?长得俊吗?嘿嘿,女孩子外貌是最重要的。”
“个子有170吧,体型偏瘦,喜欢运动身体很健康,长相也很清秀,比一般姑娘还好点。”
老太太大喜,两道毛毛虫般的粗眉飞入鬓角,拍掌欢笑:“我跟你说啊大哥,我手上正好有个小伙子,跟我是邻居,也是搞建筑设计的本地人,也在一家上市大企业上班。个头少说有185,模样不是我吹,可帅气了,我给你看照片。”
这老太太就是长乐镇的李淑贞,市内各大公园的相亲角都是她的据点,机动流窜,广泛撒网,扩充资源,开拓业务。此刻她口中的这位小伙子正是贵和,郝质华看了看她的手机屏幕,些许希望又落空了。
照片上的青年比他的长孙大不了几岁,瞧着还是个愣头青。
淑贞有如资深销售员,信心十足地夸耀:“怎么样,够帅吧?小伙子今年刚满三十,瞧着也就二十五六。”
“三十岁啊。”
郝辛怅叹苦笑,没有一点兴趣。
淑贞嗔怪:“怎么?你嫌他年纪大了?男人三十一枝花,比女方大个七八岁也合适。”
“怎么?你嫌他年纪大了?男人三十一枝花,比女方大个七八岁也合适。”
郝辛讪笑:“不是,我是觉得他太年轻了,我女儿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想找个同龄的。”
淑贞一惊:“四十岁?怎么拖到现在还没结婚啊?”
来相亲就得讲诚信,郝辛如实说明:“以前结过,去年离了,不过没孩子,不存在这方面的负担。”
淑贞啧嘴:“那这事可就难办了,二婚的本来就不好找,她年纪这么大都快丧失生产力了,人家男方多半会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