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演技还不够逼真吧,可能当场就被岳父识破了。
赶回医院,常久富已抢救无效宣告死亡,当事医护人员都被冷水浇得透透的,奇迹固然存在,但可遇不可求啊。
又过了三小时,景怡还在办公室发呆,人死不能复生,他得考虑如何向活着的人交代。
晏菲路过门外,见状悄悄走进来。
“金大夫,这种术后病变谁都预料不到,手术本身没问题,病人家属也表示理解,您别太难过了。”
她很自然地拍拍景怡肩膀,像个体贴的小妹妹。
景怡抹了抹脸,想擦掉面上的晦气。
“我岳父也得了胰腺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向外人吐露家事,大概因为晏菲的气场太有亲和力了。
晏菲很吃惊,但什么都没说,这样的静默恰到好处。
“过几天他就会来这儿住院,我刚才还在拿常久富鼓励他,这下该怎么圆谎呢。”
“……我觉得在重大疾病上应该保障患者的绝对知情权,让他们自行考虑,这样才公正合理。”
“话是这么说,就怕他知道后果以后会丧失信心。”
中肯的应对后又是适时的沉默,与对方的情绪完全吻合,景怡觉得这小姑娘情商明显高于人群平均值。
“对了小晏,姚佳的事我已经托律师去办了,他说先以姚佳的名义向法院起诉,要求王列熙进行亲子鉴定,如果被告拒绝配合,到了一定期限法院就会按常理推论判定他是胎儿的父亲,并且出具裁决书。”
晏菲很欢喜:“太好了,请问期限一般是多久呢?”
“那个律师有门路,说十天之内能搞定,等姚佳出院时裁决书差不多就下来了。这两天太忙,我都没顾上告诉你。”
有钱什么都好办,走后门也比一般人迅速,为行善走后门也算不得坏事吧。
晏菲连鞠两个躬,有如一盏油灯爆出了灯花。
“金大夫太感谢您了,您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景怡微笑摇头,保持优雅的谦逊
“姚佳还好吗?那件事是怎么解决的?”
他还记挂那起医疗事故,不知院方肯不肯负责。
晏菲说:“因为证据很充分,医院主动承认是事故,说要私了,已经承担了所有治疗费,还答应再支付15万作为赔偿。”
“是你出面交涉的?”
“是,还请了记者,但没说是我请的。”
真是一次不顾一切的冒险。
景怡惊讶而笑:“你胆子够大啊,就不怕被医院开除?”
晏菲淡定地回以微笑:“他们没理由开除我,如果院方给我小鞋穿,还有劳动局给我做主呢。”
“做得对,明智的人就该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身权益。不过小晏,你对朋友确实够仗义的,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景怡不是恭维,他真心认为这女孩做护士屈才了。
晏菲在谦逊方面与他不谋而合,神情端庄毫无一丝得色。
“您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能让自己心安的事。”
“哈哈,如果上面刁难你,就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
“您要做我的靠山?”
“靠山不敢当,算支持者吧,像你这种一个顶俩的精兵强将,要是流失了是我们科室的重大损失。”
景怡以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战友,下班时委托值班的晏菲帮忙留神他手下的病人,在停车场,母亲忽然来电话了。
“景怡,明天是25号了,别忘记去扫墓。”
“是,妈妈,我记着呢。”
那是整个金家的共孽,他怎么敢忘。
时隔五年,母亲的愧疚未曾淡化,郑重嘱咐道:“往年我和你爸爸都会亲自去,今年要参加法会走不开才让你代替,你把灿灿也领去,让他多给那些人磕磕头。”
景怡答应着,在母亲道别时叫住她。
“妈妈,我岳父得了胰腺癌”
他本不愿用这事打扰父母清修,想迟些再告诉他们,但终是忍不住。
母亲很在意,忙问:“刚刚查出来的?”
“确诊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瞒着家里人,上周末聚会时我们才知道。”
“难怪他会让你们回去住,是想多和儿女们聚一聚吧。病情严重吗?”
“很严重,以我的经验看,保守治疗估计不会超过一年,岳父看起来很镇定,好像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现在还在为孩子们操心。”
“那是因为他知道慌张也没有用,而且对孩子的爱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吧,你岳父真是位很有爱心的父亲啊。”
能可怜天下父母心的,也只有同为父母的人吧。
这次景怡必须向母亲求助了。
“妈妈,我该怎么做呢?岳父马上要来我们医院住院,就收治在我们科室,千金和他的哥哥们还希望我做他的主治医生。”
母亲一下子听懂他的难处。
“有好几种治疗方案吗?”
“是,对普通病人我只用提供方案,让家属选择,这次我恐怕要做选择方了,我现在很苦恼,不知道哪种选择是对的,而且越到后期会越难决择。”
岳父的病到了后期会险象环生,延续生命的治疗往往也延续痛苦,那是没有出路的奋进,就像在无边暗夜里游向沼泽深处。
景怡不想做那个将岳父送入深渊的人。
母亲叹气:“不可能有尽善尽美的选择,看你的心朝向哪一边。”
“……我想让岳父尽量少受痛苦,但又怕被千金他们埋怨。”
“这才是选择的本质啊,也是对你善心的测量,只能由你自己做决定。你可以想象生病的人是你的爸爸或者是我,如果得绝症的是我们,你会怎么办。”
这样的代入无法成立,也是景怡苦恼的节点。
“那不一样,妈妈,我知道您和爸爸都希望生命是有质量和尊严的,如果在非常情况下我做出外人看来不近人情的决定你们也会赞同我。可岳父不一样,我不是他的孩子,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那到时就让他的孩子们做决定吧,但你一定要对他们说实话,站在医生和儿子的角度表明你的观点,这样就能问心无愧了。”
母亲到底是智慧的,教他脱离牛角尖,保持坦诚和担当。可这任务依然艰巨,死亡是如此沉重,小小一角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第27章 补救
10月25日, 为这天景怡提前一个月请好假,早起带着妻儿前往西郊的常青公墓。不是节假日, 墓地人迹稀少, 一座座坟山连绵迤逦,成片的苍松翠柏仿佛敬业的守墓人, 鸟儿在它们肩上唱着安魂的歌谣。
太阳躺在厚厚的棉花床上,偶尔睡眼惺忪地望一望大地,微风吹拂, 纸钱香灰的气味四处弥散,和花香混合成辛辣诡异的味道。
灿灿牵着父亲的手东张西望,他第一次来这座陵园,新奇大过一切。
千金害怕面对他们将要祭拜的死者,躲在车里等待。景怡提着一大篮鲜花, 领着儿子拾阶而上, 走了足足一里路, 前方墓地升腾着袅袅轻烟,只见三个家属正在一座坟前祭拜。
灿灿跟随父亲止步,仔细打量那对老夫妻和那个十多岁的少年, 对方也很快发现他们,随即射来六道凌厉的视线, 都挟带着仇恨的火焰。
灿灿吃惊, 悄声问景怡:“爸爸,那些人好凶啊,干嘛那样盯着我们?”
“别说话, 等他们走了我们再过去。”
没等景怡说完,少年已凶神恶煞冲上来,双拳紧握,活像亢奋的角斗士。
“你们来干什么?”
景怡小心护住儿子,荡了荡手里的花篮。
“我是代表家里来祭拜的”
灿灿觉得父亲的和气带着卑微,更惊异了。
少年怒斥:“用不着你们假惺惺,马上给我滚!”
老妇人追了过来,她可能是少年的祖母辈,紧紧抓住他的手,似乎生怕失去他。
“算了,别理他们,我们走吧。”
她的丈夫也来了,老爷子怒意内敛,怨恨却一点不比少年少,冷冷驱逐道:“你们以后不用来了,我儿子儿媳不想看到你们家的人。”
“……请您原谅。”
灿灿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忍气吞声哀求这三人,他们装束普通,是再平凡不过的平民,哪来的高高在上的气势?
又听少年厉吼:“真想求原谅就把我爸妈的命还给我!”
老大爷拦住孙子,向他们挥手:“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待会儿还有邻居们来,被他们看见说不定会动手。”
“我们献完花就走。”
景怡低着头,愧疚如同滚烫的熔岩糊在脸上,就算这家人揍他,他也无颜反抗。
老夫妇估计觉得跟他说话都是种痛苦,劝说孙子离去,少年边走边回身叫骂:“杀人犯!你们会遭报应的,全家都不得好死!”
叫声仿佛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饱含地狱般的怨毒,少年的确经历过地狱式的灾难,因此失去双亲和幸福的生活,而带给他灾难的正是金家。
五年前,金氏集团获得林田区一块土地的开发权,当地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城中村,人口数万,老屋连片,都住着城市底层居民。
为降低拆迁成本,集团按惯例将拆迁项目委托给一家拆迁公司。但凡这种公司都有些不地道,老板白道黑道都吃得开,办事金元大棒一起上,对拆迁户坑蒙骗,行不通就恐吓加暴力,通常无往不利。
不巧的是那次动迁遇上几个特别强硬的钉子户,胆色好,组织能力还强,把整条街的邻居都团结起来,一致要求开放商抬高补偿条件。
金氏集团称霸国内地产界,掌门人是景怡的二叔,他自认手眼通天,不把几个贱民放在眼里,拒绝与拆迁户协商,让拆迁公司按合约办事。
就像旧社会的资本家伙同地痞流氓欺压老百姓一样,拆迁公司干了件昧天良的勾当,一天夜里,派人去那条街的餐馆纵火,想给拆迁户们来个拔本塞源。不料火势扩大,一口气烧毁半条街,居民集体遭殃,二十八条鲜活的生命葬生火海。
罪犯企图将火灾伪造成煤气泄漏事故,但没能骗过精明的警方,拆迁公司老板锒铛入狱,因缺少确凿证据证明金氏集团与本起纵火案有关,景怡的二叔逃脱了法网。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死难者的家属里恰好有两个梁山好汉式的人物,杀母灭妻之仇不共戴天,二人决定以牙还牙,又邀约几个足智多谋的铁哥们协作,精心策划了一起绑架案。
一个月后的一天雨夜,景怡的父母和二叔夫妇同时遭绑架,绑匪向金家勒索赎金三十亿。
赎金当然不可能转账支付,三十亿钞票几十吨重,大力神才搬得动,所以绑匪志在报仇,要赎金只是为了向金家人示威。
人质被关在一座阴暗的猪圈里,满地污水粪便,形同粪尿地狱。歹徒不给他们饭吃,让他们用污水和猪食充饥,过惯上流社会生活的人到了那儿如何受得了,加上生命时刻威胁,没两天精神都崩溃了,一齐向歹徒哭跪求饶。
歹徒想出了一个恶毒的办法,对景怡的父亲和二叔说,两家人只能活一家,让他们兄弟自相残杀。
极端环境能泯灭良知,当求生欲打败道德,原本亲厚的兄弟俩为争夺生机展开搏杀,最后较为身强力壮的二叔不慎被栅栏上的铁钉贯穿后脑,景怡的父亲侥幸获胜。
二婶的心脏刚装过支架,两日来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目睹惨景也蹬腿去了。
景怡父母被押到山上,被逼挖坑活埋自己,幸被及时赶到的警方解救。
歹徒录制了景怡父亲杀死二叔的场景,被捕时将视频交给了警方。法院认为当时的情况属于紧急避险,景怡父亲的行为也可解释为正当防卫,不追究其法律责任。
景怡的父母摆脱不了良心谴责,主动对火灾遇害家庭做出巨额赔偿,而后放弃家业,远遁北方深山出家,看破红尘是其一,另一方面也是想避祸,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身和亲人们的安全。
这场劫难对金家来说是永生难忘的噩梦,景怡至今还记得他在父母遭绑架期间的恐怖经历。当时家里住满保镖,上厕所都有人贴身守护,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二十四小时关注手机,听到别人的手机铃声也会汗毛倒竖。歹徒发来的父母受折磨的照片令他心如刀绞,无时无刻不在吉凶难测和危机四伏的双重夹击下煎熬。
他很清楚那是报应。
欲望之火引发了整串悲剧,吞噬了拆迁户,也烧毁了他的家庭。
事件过去一年,警报才彻底解除,心理创伤可能会持续终生,那些死难者的家属也一样。景怡知道他必须用余生真诚忏悔,征求受害者原谅,否则没准哪天仇恨的火焰又会复燃,危及他的身家性命。
灿灿受父亲教养,待人接物很有礼貌,这次被那咄咄逼人的少年惹恼了,气愤道:“爸爸,他凭什么骂我们?”
景怡叹气:“因为我们家做了该骂的事。”
他领着儿子在前后两排十几座墓碑前各放上一束鲜花,每放一束都会向墓碑深深鞠躬。灿灿通过墓碑上的刻字知道了墓主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一个小男孩年纪比他还小。
黄泉路上无老少。
这话他知道,可这些死者的死亡日期都在五年前的10月25日,今天是他们的忌日,能在同一天夺走众多人生命的,只能是灾祸事故了。
他正开动脑筋思考,只听父亲吩咐:“灿灿,来,到这儿跪下,给这些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磕头。”
磕头代表求饶和悔罪,灿灿疑惑更深。
“爸爸,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啊?”
景怡不想让他过早背负罪孽,说:“这个以后再告诉你,你只要记住我们家欠了他们很多债。”
“咱们家不是很有钱吗?还给他们就是了啊。”
“你还小,不知道这世上有些债务是金钱不能偿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