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怡一家先到了半小时,珍珠哭着说爷爷还在抢救,不久医生面沉如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病人急性脑中风,导致急性肝肾功能损伤,出现肝昏迷,看病历他还是个中晚期恶性肿瘤患者,情况危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入院时多喜已神志不清,各项指标严重紊乱,医生当场下过一次病危通知,是珍珠签署的,这时来了第二道,轮到秀明签字了。
他握住笔,手有些颤抖,笔尖刚挨到纸张,千金突然冲过来抽了珍珠一巴掌。
“死丫头,明知你爷爷有病还领着他到处乱逛!”
她飙着泪,面目狰狞,此刻估计也是高血压患者。
珍珠和她一样哭成了泪人。
“我只是去买了杯奶茶,一回头爷爷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跌到窨井里去。”
“都是你的错,你就是个扫把星!”
秀明又悲又怒,拽住妹妹的手腕,阻止她再拉扯女儿的头发。
“又不是她把爸推下去,你干嘛打她?”
景怡抱住妻子劝说,让灿灿陪表姐去别处避难。
珍珠哭问:“姑父,爷爷还有救吗?”
秀明紧随其后:“对啊,老金,我爸还有救吗?”
景怡被问住了,他是医生,但医生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哪能给出准确答案,依然使用保守的口风。
“不好说,医生会尽全力抢救的。”
又过了一会儿,佳音和美帆也赶到了,秀明询问二弟何时到场,美帆脸红得滴血,声音比蚊子还轻,她刚接到消息就给丈夫打了电话,可赛亮说他正准备出庭,得等庭审结束才能来。
秀明的肺叶爆炸了,要杀到法院去揍那个不孝子,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拦住他。
数小时过去,多喜仍未脱离危险,将近六点美帆透过三楼窗户看见丈夫出现在楼下的人群中,刚跑去报讯,赛亮已现身走廊,移动速度之快称得上神出鬼没。
“爸呢?”
他脚跟未稳,被秀明逮住一顿暴揍,眼镜摔碎了,镜架也被踩变了形。
秀明恨不得把他的脊梁骨也扭成那个形状。
“你这个不孝子!天打雷劈的东西!”
赛亮被大哥揪住衣襟,鼻血流到了下巴上,愕然地扭头问妻子:“爸死了?”
美帆吓哭了,话音七零八落的。
“还在抢救室。”
秀明的吼声也五音不全。
“你就盼着爸死!刚才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来!爸都快死了,你还顾着赚钱,钱是你亲爹吗?”
赛亮这才提起精神跟他说理:“大哥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那个案子也是人命关天,临到出庭撒手走开,搞不好会害人家家破人亡!”
“我们家也快家破人亡了!爸伤得很重,就快死了!”
景怡拉开秀明,阻止他们豆萁相煎,赛亮仔细向妻子询问父亲的伤情,美帆哭着说:“医生已经下过三次病危通知了,爸这回恐怕凶多吉少。”
“能转去大医院吗?”
他的目光移向景怡,寓意求助。
景怡叹气:“这里已经算全市最好的医院之一了,再转院估计也没用,说不定在路上就会出意外”
岳父这会儿就是猫爪下的老鼠,能不能逃出生天全看运气。
这时灿灿飞跑过来说:“爸爸,外公醒了,大舅妈让你们快过去!”
众人滚石般冲向病房,正好将医生堵在门口,秀明用力扯住医生的袖子,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粗鲁。
“大夫,我爸怎么样了?”
这医生的眉头锁了一下午,此时更紧了。
“情况还是很凶险,你们抓紧时间和老人说话,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景怡听出这是位耿直的大夫,换成他会把后面那句换成“免得留下遗憾”。
他问怔愣的大舅子:“老赛,你通知贵和了吗?他能不能赶回来?”
秀明已经给贵和打了十几个电话,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系统音一直提示“手机关机”,他急得狠狠摔过一次手机,由此验证出华为确实是国产手机的骄傲,
“别管他了,我们先进去吧。”
“那胜利呢?”
“珍珠去找他了,马上就到。”
马上是真的马上,他们正说着,两个孩子已风似的赶来,胜利头发全翘到了天上,左边颧骨青了一块,一问是路上摔的。
多喜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脸色乌黑,好似烤焦的红薯皮肿得厉害,眼皮像两个油亮的灯泡,下面两条缝里隐隐约约含着些光,幸好还能自主呼吸,否则医生已经切开他的气管。
景怡看看仪器上的数据还不算太糟,或许还有转机,更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佳音千金一直守在床前,刚才慧欣也来了,三个女人的泪水已快聚成海洋,指望能托起生命的方舟。
“爸,听得见我说话吗?”
“爸爸您看看我们啊。”
“爸爸您醒醒啊!”
千呼万唤中,多喜眼缝里的亮光稍稍扩大了,喉咙里咕咕作响,脑袋微微颤动,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系。
第28章 离别
秀明眼眶热辣, 弯腰在父亲耳边轻唤:“爸,您还认得我吗, 我是秀明啊。”
多喜插着管子的鼻腔内传出极细微的哼响,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哪里, 出了什么事。被人从窨井的臭水里捞上来时他就预感自己完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像被钻子生生钻出几个大窟窿, 喉咙里满是血腥。
要死了,要死了,人迟早得走这条路,只求走快些少受罪。
“家里人都在吗?”
他的嘴已经歪了,舌头好像只剩半截, 说出的话被狗嘴啃过, 外人根本听不清。可是这句破破烂烂的话对赛家人有着无与伦比的号召力, 所有人都涌到了床边,十几个脑袋围成栅栏,生怕他的魂魄被鬼差掳走。
“爸, 贵和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待会儿就到。”
秀明说得跟真的似的, 从小到大他还没撒过这么顺溜的谎, 却不能免除父亲的遗憾。
“我等不到他了……老大啊……我死了你也要领着弟弟妹妹们……继续合住……住满一年。”
多喜必须完成这个执念,他要儿女们相亲相爱,在他死后仍能拧成一股绳。
秀明已充分了解父亲的用心, 含泪点头:“好,爸您放心,我们一定照办。”
多喜面部痉挛,虚张的嘴发出语焉不详的呻、吟,看来很着急。
慧欣率先领会他的意思,对秀明说:“你爸在等其他人答应。”
秀明赶紧催促众人:“你们都听到爸的话了?快答应啊!”
所有人都争着表态,只有赛亮缄默,美帆急得热油浇心,劝说丈夫:“老公,你就答应吧。”
珍珠跑来摇晃他的臂膀:“二叔,您就答应了吧,求您了!”
千金景怡也在求劝,秀明火了,太阳穴和额头爬出蚯蚓般的青筋。
“老二你非要跟爸赌气到底吗?”
佳音看看赛亮,含着泪俯身对多喜说:“爸,小亮已经答应了,您知道他的,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然后抬头问赛亮:“是吧,他二叔?”
赛亮脑子空白,他是纯正的理性者,遇到思维处理不了的数据,大脑就会放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装死。这情况还是头一回出现,就像住在一座即将垮塌的危楼里,镇定只是个空壳,家人们的求告给了他救生梯,他不下也得下了。
“爸,我会回来住的。”
得到他的允诺,秀明欣喜激动地抓住父亲的手。
“爸,他答应了,我们都答应了,别说一年,让我们陪您住一辈子也行。”
老天爷,求您放过我爸吧,我爸这一生太不容易了,求您多给我们点时间孝敬他。
连近在咫尺的多喜都听不到儿子内心的呐喊,遑论日理万机的老天爷。
多喜是个实在人,死到临头更得务实。
“爸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你记住……待会儿让我走得松快点……别让……别让医生抢救……什么割喉咙……插管子的我都不要……难受……”
秀明的泪水夺眶而出,其他人早已泪若江河,千金爬在床边哭喊:“爸爸!爸爸您会好起来的!”
她舍不得多喜,多喜更舍不得她,眼珠乱转寻找托孤者。
景怡灵醒地抢进他的视野:“爸,我是景怡,我在这儿。”
多喜目光锁定他:“景怡啊,千金就拜托给你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别忘了”
哀求声中他的眼角滚出昏黄的泪珠,通常临死的老牛就是这么流泪的。
景怡鼻腔酸涩,他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急,能给岳父的最后安慰就是真挚的誓言了。
“爸,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千金。”
事到如今多喜只能选择相信,又挣扎呼唤另一块心头肉。
“胜利……好好听哥哥姐姐们的话……”
胜利早已跪在床边泣不成声,用力抓住父亲身上的被盖,手指像炸酥了的面线,怎么也使不上劲,听到父亲的叮咛也回不出一个字。
秀明知道父亲其实是在向他们托孤,连忙保证:“爸,胜利就交给我了,我绝不会让他受委屈。”
多喜眨眨眼睛代替点头。
“还有佳音……也别让她受委屈……回头见了你大姑妈……让她别难过……”
他尽了最大努力安排后事,其余的已力所不及,越来越猛烈的痛苦缠缚上来,视野暗了,空间在摇晃,他仿佛案板上正在被肢解的鱼,感受到任人宰割的恐惧。
于是本能地求救。
“慧欣……人死后真有灵魂吗?我不会下地狱吧?”
他知道死亡是个短暂的过程,忍一忍就过去了,怕就怕死后痛苦依然延续。
慧欣一直在默默替他念经,闻声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佛珠缠在他的手腕上:“你放心,你已经诚心忏悔,也努力补过了,罪孽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多喜濒死的脸呈现微弱的笑意:“那就好……这样我就不怕了……”
永别在即,慧欣悲痛万分,忍不住想道出耿耿于怀的心事。
“老赛,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老友临别都会尽诉衷肠,多喜却意外地拒绝:“不用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慧欣两眼噙泪:“这件事很重要,我一直瞒着你,其实……”
多喜用尽全力打断她:“别说……什么都别说……让我安静……”
赛家人疑惑,慧欣究竟想对多喜说什么呢?莫非她真对多喜怀有超友谊的情愫,想在最后一刻告白,若果真如此,多喜的反应就显得有些心硬了。
十几分钟后多喜又陷入昏迷,孩子们喊破喉咙也叫不醒他,到了晚上十点,慧欣打算回家一趟。
“你爸早把他的行头置办好了,藏在我家里,我现在回去拿,以防万一。”
多喜对死亡做了充分准备,力求不给子女添麻烦。
景怡想送慧欣回去,被她拒绝。
“你们都留在这儿,兴许老赛还能醒过来,到时找不着你们可怎么办。”
不止她有这种幻想,其他人也期望多喜还能清醒,和家人们多聚一刻是一刻,而且贵和还没消息呢。
秀明又给三弟打了几个电话,直到凌晨三点多他才主动回话,在那边惊恐万状地喊:“大哥,爸怎么样了!”
秀明累积的压力和焦躁化作枪林弹雨。
“你在搞什么鬼!手机为什么关机!”
“大哥,我白天一直开会,回酒店不小心睡着了,爸呢?抢救回来了吗!”
集合七大洋的海水也浇不灭贵和的悔恨,他今早去县政府开会,听说那县长最讨厌底下人在开会时看手机,就干脆关了机。政府机构办事拖沓,县长又特别好学,在会议上频频向他“不耻下问”,甚至问到了项目以外的建筑知识,会议时间一延再延。
贵和的好口才发挥良效,愣是用本科学历摆出了专家谱,让领导们相信,他有能力在多快好省的前提下将这座县委办公楼建成本地地标。
县长大喜,中午盛宴款待,内蒙人爱喝酒,谈生意多在酒桌上进行,成功率与酒量成正比,据说以前一个省委书记就是喝酒喝死的。贵和任务在身,只得入乡随俗,可惜量窄不成气候,才两轮就被灌爬下了。回到酒店倒床不起,后来被冷水浇醒,发现自己半身湿透地躺在卫生间的马桶旁,原来他酒醉时摸到卫生间呕吐,吐完就地昏睡,卫生间的蓬头漏水,躺在地上的他正好做了人体海绵。
他脱掉衣服洗了个澡,头重脚轻爬回房间,又昏沉沉睡过去,刚才醒来打开手机,只见桌面跳出上百条微信和QQ消息,还有十几条短信,都是家人们发来的。
他看了两条就似铁板烧上的活烤章鱼,手忙脚乱滚下床,酒也吓醒了。
秀明骂他的话车载斗量,暂时先记在账上,催促:“爸快不行了,你赶紧回来!”
贵和也想说这个。
“我马上就回来!你让爸等等我!”
“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我现在坐车去呼和浩特,然后赶最近的航班,今天下午两点多应该能到!你让爸等等我,让他等等我啊!”
今天甲方还要开会,走之前还得妥善断后,贵和挂线后急忙给郝质华打电话,铃声响了十多次,自动挂断,他毛躁地接着播,大骂这女人怎不接电话,也不想想现在是半夜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