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秀明腔调沉痛:“整个人都肿了,皮肤发青,脸是黑色的,一直昏迷,一点反应都没有。”
  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哥不可能撒谎,千金也没反驳。
  贵和见过垂死的病人,大概知道是什么惨状,父亲已经面目全非了,再拖几天会怎么样,他不敢想象。
  听到压抑的哭泣声,秀明心口又多了个窟窿,他没那么高的情商把压力转化成爱心,所以窟窿里流出的是愤怒的岩浆。
  “你别哭啊,快做决定!”
  这一刻“做决定”就像上断头台,贵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由他定夺父亲的生死,他被困在这个瞬间里,时间仿佛无穷尽,回放着父子相处的过往,昨天在家门外分别的场面更是滚动循环了无数次,父亲温情脉脉地提灯送他远行,而今他却要剥夺父亲的生命。
  是的,伴随着心灵的血肉横飞,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我、我……”
  嘴唇无休止地颤抖着,那句话恰似一架遭遇强对流天气的飞机,几经颠簸才跌跌撞撞升上天空。
  “我同意放弃。”
  贵和说完就仓皇地挂线关机,再不敢关注后续,他已经蹲在地上,接着双手抱头低声哭泣,地面很快积起小水洼,是他积攒了许多年的眼泪。
  小夫妻里的丈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姿态比扫雷员还小心。
  “哥们儿,你还换票吗?”
  “换,换换换!”
  贵和连说了好几个“换”,一声比一声急促有力,回程的计划不能改变,尽力在父亲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赶回去。
  他拖着行李箱走向安检口,汹涌的人潮向两边散去,这过程也像在慢慢撕裂一道伤口,一个小男孩在一旁哭泣,高喊着“爸爸妈妈!”,家长飞快现身,抱住孩子拍哄。
  贵和的泪眼里流露出强烈的羡慕,父母是孩子的退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此只能风雨兼程地不停前进,哪怕前路长夜漫漫,身后也不会再有为他护航的灯光了。
  他俨然走失的孩子,无法忍住哭泣,扫描身份证时悲伤变形的脸使机器频频报错,安检人员只好提醒:“先生,请您表情小点,不然跟网上的信息对不上。”
  他拼命控制面部肌肉,奋力与悲伤拔河,决定今生再也不来这座机场。
  亲耳听到贵和说“同意放弃”,千金仍坚持反对已经生效的决议。秀明终不能忽视她的感受,极力劝说道:“贵和都同意了,少数得服从多数!”
  “不!我不!我不!”
  “千金,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得为爸着想啊,你忍心让爸受那种折磨吗?”
  “你大嫂说得没错,拖下去对爸没有半点好处,只会折磨他。”
  “老婆,你站在爸的角度想想,别固执了。”
  千金挣脱丈夫的臂弯,蹲下身,捂住耳朵嚎哭:“我知道,你们说的我全知道,可那是我爸爸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情?为什么心愿会和结果水火不容?为什么父女的离别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呈现?
  长在温室的她经不起这样的晴天霹雳,比挖心掏髓更痛苦。
  悲伤浸透了所有人,秀明正进退两难,珍珠惊慌失措地跑来。
  “爸爸不好了!爷爷的心跳停止了!”
  那边医生已展开急救,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医生正骑在多喜身上,双手用力按压他的胸口,施行人工心肺复苏术。这种急救措施每次按压深度都必须在五厘米左右才能发挥作用,随着医生不间断的动作,多喜胸口发出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响,赛家人心惊肉跳,想要阻止又开不了口。
  这是在救命啊。
  多喜躲过了阎罗第一次召唤,心跳和呼吸都恢复了。
  珍珠脸比石灰还白,颤声问那年轻医生:“爷爷的肋骨折断了?”
  医生歉意道:“老年人骨质疏松,实施胸外心脏按压本来就需要足够的力度,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主治医生查看后向家属发出最后通牒:“这次虽然抢救过来了,但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险情,你们商量好了吗?要转院就得抓紧时间。”
  秀明看看千金,她正站在床边凝视父亲裸露的胸口,那里严重浮肿的皮肉在大力按压下形成深坑,迅速泛起青紫色。
  他指着那深坑问她:“你看,你还想让爸再遭罪吗?”
  千金胸口也被活活掏出个洞,嚎啕大哭地扑跪在主治医生跟前。
  “大夫,求您救救我爸爸吧,他要什么器官我都可以捐给他,求您救救他吧。”
  这是所有医生都不愿面对的情景,深深的无力感剧烈消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意志,护士也跟着赛家人掉泪了。
  主治医生避开千金抓扯,指着景怡说:“你丈夫也是医生,你问问他可行吗?”
  景怡勉力抱起妻子,恨自己没有神的力量,不能帮她抢回父亲的生命。
  “千金,你冷静点,医生已经尽力了。”
  秀明帮助医生摆脱妹妹纠缠,以冷静的态度对他说:“医生,我们不转院了,待会儿再出事,你们也不用过来了。”
  医生愣了愣,缓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是同病相怜者的安慰,此刻他们不是医生和病人家属,是被病魔夺去至亲的难友。
  “那你们得签个放弃抢救的协议。”
  “行,您拿来吧,我签字。”
  笔尖落下,字迹轻如鸿毛地漂浮在纸页上,而秀明心里的泰山轰然倒塌了。
  全家人都不说话了,人人僵直地围坐在病床边,眼珠一转就会被其他人惨痛的视线擦伤。
  多喜在氧气罩维持下吊着一口气,像线绳,越吊越细,越吊越细,边上人屏住气息等那线尾,几乎被勾出魂儿来,每次以为到了终点,那细线又颤巍巍接上,继续揉搓人们的心肝。
  这种等待多么绝望啊,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守着一堆渐渐熄灭的篝火。
  美帆受不了了,悄悄将赛亮拉走,几分钟后赛亮默默回来,她又进门把佳音叫出去。
  “对不起啊,佳音,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就这样亲眼看着爸死太折磨人了,我想去对面的咖啡店坐坐,有事你打电话叫我行吗?我都跟赛亮说了,他也叫我去别处待着。”
  佳音理解她的感受,她同样每分每秒如坐针毡,死亡之路想必荆棘丛生,她不能不为公公送行啊。
  熬到中午十二点,英勇怯怯地对母亲说他肚子疼。佳音扶他去厕所,催他快一点,可怜的孩子经不起母亲催促,还没拉完就提起裤子,一泡稀屎咕咕落在裤、裆里。佳音只好留在厕所替儿子收拾,将脏裤子放在洗拖把的水池里略略冲洗,脱下她的针织套头衫,倒过来让英勇将小腿塞两只袖管里,再用她绑头发的细丝带扎住腰,勉强当开裆裤对付。
  忽然,灿灿连滚带爬跑来,大声嚷:“大舅妈!外公不行了!”
  佳音眼前一黑,赶忙深提一口气,拉着两个孩子赶回病房,还差几步之遥,只听门内传来绞心绞肺的痛哭声,她松开孩子们的手,木腾腾踱进病房,目之所及首先是是摘除氧气罩的公公浮肿的脸,然后是爬上床边嘶声哭喊的千金和女儿,在她们身后抹泪流涕的胜利以及搂住他肩膀安慰的景怡,接着是木然呆立的丈夫和生命监测仪上那条浅绿色的流畅直线。
  值班医生正抬手看表,清晰简洁地让护士记录死亡时间。
  这个时间坐标一刀斩断阴阳,从此公公只能出现在众人的回忆中了。
  眼泪成了横行天下的殖民者,唯一没受侵略的是赛亮,他按慧欣留下的号码联系了殡葬公司,配合医生办理后续手续,秀明由他去操持,守在床前陪伴父亲,不浪费所剩无几的相聚。
  医护人员前脚出门,慧欣在淑贞搀扶下匆匆进来,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也肿了一圈。
  “老赛已经走了吗?”
  两个老太太又惊又悲,欲问详情,秀明先向慧欣询问她的伤情。
  原来她昨晚回家取多喜过身的衣物,从凳子上摔下来晕死过去,额角也磕破了,幸好伤口自行止血。她昏迷一整夜,上午才醒过来,挣扎爬出门去,被路过的淑贞撞见,连忙叫人送她去镇医院。她惦记多喜,简单包扎后也不肯做细致检查,带着衣物慌忙赶来,仍然错过了最后的送别。
  淑贞刚知道多喜患癌症的事就直接目睹他的死状,走到遗体旁伤心哭喊:“老赛啊,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好歹再跟我们这些老邻居见个面啊。”
  慧欣强忍悲痛上前劝阻:“你别哭了,别吵着他。”,又问佳音:“你爸走的时候没受罪吧?”
  佳音不住擦泪:“一直没醒,就这么睡过去了。”
  慧欣用手掌抹去泪痕,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啊,待会儿殡葬公司的人来了,就给他把衣服换上吧,你们别动手,要是亲人的眼泪沾到他身上,他在下面会不安生的。”
  她拿出多喜的衣物,一整套很齐全,内衣裤、衬衣、长裤、袜子、绑腿都是新的,质量也不错,外套最高级,是一件羊毛绒的格子夹克。
  千金看了爆发出新一轮痛不欲生的哭声。
  “这外套是我给爸爸买的啊,以前爸爸从不肯穿三百块以上的衣服,我买给他的衣服他都拿去送人了,上个月逛街看到这件夹克,我让他试了试,然后说买给他,他竟然答应了。我还以为他终于舍得对自己好了,真没想到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寿衣。”
  殡仪馆今天很忙,快四点了才派车来,一具窄窄的不锈钢棺材收走了多喜,员工们轻捷矫健地完成搬运,挥挥手向家属们道别,像一伙轻松的搬家工人。这场面对他们司空见惯,但秀明等人却很难咽下新鲜的悲恸,车上装着他们尸骨未寒的至亲,怎忍心离去。
  车刚开走,贵和拖着行李箱飞奔而来,满身大汗,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行李箱的滑轮已跑飞一个,箱子底端倾斜,一角悬空,好似一个断腿的溜冰运动员。
  “大哥!大嫂!爸呢!”
  看到全家人站在医院大门口,他已经明白大致情形了,家人们不约而同指着殡仪车开走的方向叫嚷:“爸刚走!在那辆车上!”
  贵和扔下行李箱和外套全力冲刺,跑得比田径选手还快,奈何殡仪车依然渐行渐远。
  惶恐仿佛匕首顶住他的后背,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上街,他淘气耍性子,父亲恼怒地扔下他转身就走,他也像现在这样惊恐地追在后头,高声哭喊着:“爸爸,我错了。”,可是不管哭得多惨,父亲都不会回头。
  父亲应该也记得那些事吧,前天上飞机前他发短信来说以前的事是他不对,大概就包括这个,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一定会回头给哭泣的儿子一个温暖的拥抱。
  可惜人只能活在当下,如今父亲不可能回头了,他只能拼命追赶,后悔那天为什么不回父亲短信,他们都曾伤害过对方,父亲已经向他道歉了,他还没向父亲道歉。
  “爸,我错了!”
  他在奔跑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喊声惊动所有行人,却跨不过生死边界。父亲不久就消失在车水马龙里,他的双腿也逐渐上了铅,终于跪倒在熙攘的十字路口,喉咙被风磨得沙哑,仍在重复哭喊着。
  “爸,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的重头戏是父亲离世后几个子女一起合住一年中的经历,多喜虽然去世了,但他对赛家人的影响将贯穿全文
 
 
第29章 愁绪
  无论身陷何种变故, 责任心都不允许人们沉溺于悲痛,很快会推着他们回归正常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环境中。多喜的遗体离开医院, 家人们就开始紧锣密鼓置办丧事, 大事项有殡葬公司张罗,家里要做的就是通知亲友, 招待宾客。
  多喜断气前美帆已在咖啡店向父母通报此事,借着和他们聊天稳定心神。
  杨家父母正在新加坡的亲戚家度假,听到多喜的死讯, 本想即刻赶回来帮女儿应对,秀明怕麻烦亲家,让赛亮回绝岳父岳母的好意,赛亮也不愿让二老来,他天不怕地不怕, 唯独见了丈母娘有些发憷, 想尽可能地远离她。
  几家人默契地隔绝了私人交际网, 只通知赛家的亲戚和多喜生前的好友。多喜人缘好,交道广,消息传出, 长乐镇一半的老住户都出动了,连镇长也亲自前来吊唁, 赛家门庭若市, 一层和前后院都人来人往,空着的二楼也被摆上桌椅待客,秀明等人跑前跑后应酬。家里制作不出那么多伙食, 丧礼期间的饭菜全靠镇上的餐馆供应,一顿下来空饭盒就有几十斤重。
  美帆心想她没能在公公生前尽什么孝道,得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因而积极投入到这种她最不喜欢的人际事务中,对客人们彬彬有礼笑脸相迎,接待、添茶、寒暄、传饭、布菜、送客,不厌其烦做着每一件事,即便如此仍招来非议。
  源头出自她的衣着。
  她不喜欢黑色系的服饰,从不购买,多喜去世后一时不知该穿什么,时间仓促现买肯定来不及,家里唯一一件合适的就是去年表弟妹送她的香奈儿的黑色秋季连衣裙,只好拿出来对付。那裙子是圆领的,露出锁骨,她觉得脖子太空,便戴上一条款式简单的珍珠项链,盘了个高贵的法式发髻,照镜子看很像那么回事,就以这身装扮亮相了。
  多喜的亲朋大部分是乡镇上的小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中间不乏乡气粗俗者,很多人还穿红着绿来吊唁。美帆同他们比较,就像一位大制作电影里的明星站在一群不合要求的龙套当中,怎么看怎么扎眼。
  几个人生失败,生活无聊,内分泌失调的三姑六婆就躲在阴暗角落里议论开了。
  “赛老二那媳妇长得真漂亮,打扮得跟演电影似的,她那么有钱,那身衣服肯定不便宜。”
  “我认识,那是个国际大牌,少说上万呢,脖子上那珍珠项链也很值钱。”
  “她打扮得也太夸张了,跟老大媳妇一比纯粹像个作秀的,公公死了还又化妆又戴珠宝,哪有伤心的样子。”
  “这媳妇跟老赛本来就不亲,一年难得回来几次,现在就是来充充样子。”
  “听说还有不孕症,看了十几年的病也没能生出孩子,赛老二挣那么多钱,以后留给谁啊,还不如离了重新再娶,家里摆着个空花瓶有什么意思?”
  她们自认是正义路人,没发觉自己的眼睛已经红成了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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