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亮好巧不巧听到这帮红眼病的议论,爱面子的他脸上立时火辣辣的,也不管这些差评是不是中伤,只想立刻修补破损的颜面,将妻子叫到四楼胜利的房间。
“你,马上回家把这身衣服换掉,脸洗干净,项链也摘下来。”
美帆上楼时就从丈夫的黑脸里看到找茬信号,不过没料到他会对她的着装发难。
“为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谁让你穿成这样过来的,该你长脸的时候你打扮得像个迎宾小姐,这会儿却跑到我爸的丧礼上来出风头,你安的什么心啊?”
这真是三百六十度地挑毛病,美帆觉得丈夫的审美就像变化多端的月亮,一会儿一个标准,教人摸不着头脑,气恼诘问:“我怎么出风头了?我这身打扮还不够低调肃穆?”
赛亮也认为她的穿衣风格总不合情势,甚至称得上哗众取宠。
“低调?你都低调得上天了,没发现亲朋好友都盯着你看吗?你现在的身份是赛家的儿媳,不是明星,别在这儿显摆优越感!”
“我什么时候显摆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黑色,从没买过一件黑色的衣服,又没准备专门的丧服,突然遇上爸的丧事我都不知道该穿什么好,只有这条裙子稍微合适,难道你想让我像旧社会的妇女披麻戴孝?”
“谁说一定要穿专门的丧服?素净就行了,外面不是有很多人穿着便装吗?”
“那是因为你们家的亲友层次都太低,我受的教育是参加长辈的丧礼一定要穿得正式庄重,这样才能显出对死者的尊敬。何况我还是这个家的儿媳妇,想尽量表现得大方体面一点,免得那些亲朋好友认为爸没福气,娶的媳妇都拿不出手!”
“是啊,你是够体面了,都快把我爸的灵堂搞成摄影棚了,要不要再请几个记者来采访你啊?”
他俩的脑电波不在一个频率上,说着同一种语言,却不能向对方准确传达本意,当彼此恼羞成怒挑动唇枪舌剑,杀伤力倒是不差分毫地作用到了目标身上。
美帆没挨耳光,却像被打肿了脸,天旋地转,耳鸣眼花,忘形地尖叫:“你这人真不可理喻,我算明白了,挤不进的世界就别勉强自己去进入,不然为难了别人,更作践了自己。”
赛亮见窗户关得很严,也无所顾忌地露出凶相。
“你什么意思?说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都是小市民?”
“我以前没这么想过,现在你让我突然有了这种感受,把得体说成炫耀,把尊重说成显摆,不是小市民思想是什么?”
“是你自己脑子太笨,入乡随俗你懂吗?怎么就不能跟大嫂学学?大嫂那种才叫真正的得体!”
赛亮没意识到他在频繁挑拨妻子和大嫂的关系,好在佳音够宽厚,美帆够善良,否则双方的交情早被他野蛮的拉踩毁得尸骨无存。
饶是如此,美帆也冲动地说出了气话。
“我和你的大嫂不是一个产地的,商标不同,成分也不一样,你想让我学她就先破产变成穷光蛋,那些我就能一式一样学习做穷人的老婆。每天穿着几十块的雪纺裙子提着菜篮去市场上捡便宜货,为了几毛钱和小贩们大吵大闹,到了晚上再堵在厕所门口,昂着蜡黄的脸追着你要明天的生活费,等到那时你就能对我满意了!”
“你这女人哪儿来那么多歪理?”
房门忽然张开,拉踩对象出现在门外,佳音其实在外面站了有一阵了,起初犹豫该不该出面劝架,两口子的事外人最好少掺和,若不是受了池鱼之殃,她可能会悄悄走掉。
“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故作惊奇的询问立刻扑灭赛亮的气焰,脸上迅速堆起夹生的笑容。
“没什么,大嫂你去忙吧,我们马上就下去。”
他想向外界掩饰内部矛盾,美帆却不肯合作,转眼捂着脸哀哀抽泣:“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发生这么多无谓的争斗,我们还剩多少寿命啊,其中又有多少时间能在一起?要是像爸那样突然出意外,连从容的离别都做不到。为什么已经亲眼目睹了这样惨痛的教训,还不懂得珍惜,非要让对方伤心流泪。”
本以为丈夫遭受亡父之痛后能有所反思,改进他们的夫妻关系,怎料他麻木到了骨子里,大概非得见到他们其中一人的棺材才肯落泪,她快被大山般的绝望压垮了。
佳音忙上去搂住她:“你别哭啊,爸才刚走,你们怎么又吵上了。”
她就像个哄孩子的幼儿园老师,被两个不省事的巨婴搞得头疼。
美帆根本不听劝,双眼已飘在泪海里,名牌化妆品很经得起考验,睫毛和眼线居然都没掉色。
“你就让我尽情哭吧,你二弟骂我不该化妆,我正好以泪洗面。”
幽怨的控诉在赛亮而言形同撒泼,他不想浪费时间与泼妇周旋,抬腿走向房门,出门前试图再做一次积极努力,回头对佳音说:“大嫂,你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借一套给她,别让她再穿成这样去见人。”
美帆一口粉碎他的企图。
“你跟我在一起这么久,什么时候见过我穿别人的衣服?”
“那你就去买一块麻布,把自己罩起来!”
赛亮摔门而去,佳音也吓到了,这二弟就是头不能驯服的狼,羔羊般柔弱的弟妹注定做他的下饭菜。
美帆跺脚大哭,扬言宁死不让丈夫得逞,两个人一块儿难受总比她独自呕气强。
然而狠绝一般只能维持三分钟,三分钟后她走在了妥协的路上,准备回家换衣服。佳音陪她去停车场,到那儿还在劝她:“要不我让千金找一套给你替换,她的衣服都很高级。”
她温柔如水,可惜美帆是烧开的油,见水就炸,怒问:“我是嫌你的衣服廉价才不愿意借吗?”
佳音连忙哄劝:“不是,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想穿别人的衣服,可是你以前唱戏,有时候不也和其他演员共用一套戏服吗?今天就将就一下吧,省得来回跑,多累人啊。”
“小姑子和我体型差太多,她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就是个米袋子,你想让我穿着米袋子走来走去?”
“要不穿珍珠的?她爸爸刚给她买了条浅蓝灰的连衣裙,还是新的,尺码也合身。”
“算了,我还是回去换吧,顺便透透气,那男人周围五十米都像真空地带,再靠近他我就要窒息了。”
美帆坐上驾驶座,脸真像缺氧患者胀得通红。佳音担心她这样开车会出事,搬出公公来教训:“爸生前就担心你们,他才走了一天,你们就不能忍忍?”
美帆心理越发失衡,怨气滔滔不绝漫出来。
“这话你应该去对赛亮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忍耐,他就像一台压路机,不断压迫我,我已经是一张薄得不能再薄的薄膜,他还想把我压到泥土里去吗?我不是卑微的爬虫,不能在泥土里生活!”
她本是高傲的云雀,只因男人一次温柔顾盼就心甘情愿折断羽翼,跌进他编织的牢笼,身心都饱受冷酷无情的摧残,却还对云烟般的柔情恋恋不忘。
爱情啊,真是害人不浅。
多喜去世不久千金就病倒了,整夜高烧不退,第二天家人们都在为丧事忙碌,唯独她卧床不起。灿灿负责照顾母亲,守在床边喂药喂水,还得不时递纸巾给她擦眼泪,母亲早上睁眼就不停哭啊哭,他的耐心快被淹死了。
“妈妈别哭了,爸爸说您再哭就要脱水了。”
千金仰躺着,听不进任何劝告,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惨的人。
“灿灿,妈妈太伤心了,你外公昨天刚走,今天我就想他想得快疯了。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小时候我要什么就给什么,有一次我生病想吃蟹粉小笼包,那几天刮台风,市场和商铺都歇业了,你外公冒雨骑车跑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海边,找鱼贩子买螃蟹,再带回镇上的包子店,求人家帮忙做。店主不愿意,说生炉子太麻烦,他就帮人家生火打杂,硬是缠着人家做了两笼包子给我吃,这样的事还有好多好多。”
她的感动感伤像乒乓球,被儿子理智的高墙反弹回去。灿灿对外公深表同情,替他补上迟来的批评:“妈妈您真会折腾人。”
千金呜咽几秒,刚到手的纸巾立刻拧出了水。
“妈妈知道,你是肯定不会为我做这种事的,即使是你爸爸,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他也会烦。”
“正常人都会烦吧,您忍忍不就行了,干嘛非得在那时候吃?”
“所以,丈夫和儿子也不见得绝对可靠,这世上会无条件为我付出的只有爸爸,现在他走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我才做了他二十九年的女儿,我们父女的缘分实在太短暂了。”
“妈妈,爷爷和奶奶都说人这辈子的福气跟存款一样都有一定额度,您就是太享外公的福,才会这么快把额度花光。”
千金被儿子的KY激怒了,不顺从父母的孩子都是逆子,她的儿子是逆子里的急先锋,专以跟她作对为能事。
“臭小子,还敢说风凉话,我以后绝对不会让你享我福。”
灿灿笑道:“现在也没怎么享啊,都说儿子是妈妈的宝贝,可我觉得我在您眼里就个皮球,没事踢着玩儿,踢完还随地乱放,妈妈,您给我上了多少保险啊,怎么就这么放心呢?”
他和母亲在智商上差了几万光年,都不懂对方的幽默,千金一改病弱,骤然抓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掐。
“你是不是找打?想享福认别人当妈去!外人见了我都以为我还是高中生,拖着你才暴露年龄!”
灿灿见母亲恼了,换上诚恳的说辞:“我也没想过要享您的福,其实这样挺好的,起码能让我早点独立,又能让您长寿,等我的孙子出生了还能见到曾祖母。”
他对牛弹琴,牛还嫌他难听。
千金捂住脑门,捶枕哀叹:“我真后悔听你外公的话,怀孕的时候不该吃那么多补品,这是生了个什么怪胎啊。”
景怡正好来送吃的,进门先问灿灿:“灿灿,你妈妈好点了吗?”
灿灿没好气地说:“妈妈醒着,您自己问她呗。”
“你又在闹什么情绪,问你不行吗?”
“爸爸,您这样就像古代的大臣觐见太后,不能直接问她,还得让太监传话,对不起,我不想当太监。”
见儿子赌气离去,景怡笑问妻子:“你们又吵架了?我就没见过比你们更好玩的母子。”
“什么母子啊,前世的冤家还差不多。哥哥你可千万得活久一点,你要是不在了,那小子准得欺负我。”
千金拉住丈夫衣角,让他坐在床边,爬到他身上枕着膝盖,酷似一只撒娇的小狗。景怡宠溺地搂着她,哄她起来喝粥。
“我吃不下,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哥哥,我不会长肿瘤了吧?”
“你怎么变成二嫂了?你呀就是太伤心了,短时间无所谓,时间长了也会对健康造成很大危害,爸泉下有知,看你这样该多着急啊。”
他一提多喜,千金的眼泪又下来了,紧紧搂住他的腰,脑袋使劲朝他怀里钻。
“爸爸真狠心,居然真丢下我走了。”
景怡轻轻抚摸她的乱发,像在给宠物顺毛。
“爸走之前还放不下你,你好好保重,他才能瞑目啊。”
丈夫的爱稍稍唤起千金的安全感,她娇撒够了,翻身躺在他腿上问:“楼下来的人多吗?”
景怡点头:“多,爸人缘好,朋友街坊们收到消息都赶来了,已经来过好几拨了。你大哥他们招待不过来,等你喝完粥我还得下去帮忙呢。”
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长乐镇度过,这次不少老邻居来参加丧礼,他多少得客气一下才不会被人说成“忘本”。
千金并非全无心肠,咬牙爬起来说:“辛苦你了,我不能老躺着,也得下楼招待客人。”
景怡心疼她,让她先别乱动,伸手仔细摸了摸额头。
“好像还有些发烧,再拿体温计量一量。”
先前都是灿灿帮千金量体温,不知把体温计搁哪儿去了,景怡下楼去找儿子,在一楼楼梯口遇见端着茶盘走过的英勇。
“小勇,看见灿灿了吗”
“他帮爸爸去餐馆订饭了。”
英勇闷闷不乐的,刚才秀明打不通餐馆电话,指使儿子去那边订餐,说了一长串菜名,英勇连念两三遍也没能记全,灿灿路过听见,来了个毛遂自荐,不用秀明重复就念顺口溜似的报出菜名,秀明欢喜夸奖,回头就把儿子数落一通。
“你看人家灿灿多聪明,哪像你就是个蠢蛋。”
英勇很难过,他很想让父亲高兴,可老是达不到他的期望,大概真是个蠢蛋。
聪明的事干不了,只好干力气活儿,帮妈妈给客人端茶倒水。
景怡看他小小一个人托着茶盘跑来跑去,像个勤快的小小二,那懂事的模样真教人怜爱,心想灿灿能像这么温柔乖巧就好了。
他和蔼亲切地问他:“小勇,你家有体温计吗?我想借来给你姑姑量体温。”
“有,在妈妈房里,我去给您拿。”
英勇放下茶盘跑了两步,转身对景怡说:“姑父,您上楼吧,我找到体温计就给您送来。”
他来到父母的卧室,翻出抽屉里的体温计,书桌上佳音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看来电显示是外婆打来的,于是直接接听,礼貌地向长辈问好。
外婆敷衍地哄了他两句,吩咐:“小勇,你妈呢?让她接电话。”
“妈妈在外面招待客人,外婆您稍等,我把手机拿出去给她。”
外婆大约听到窗外的嘈杂,问他:“你家来了很多客人吗?出什么事了?”
“外公昨天去世了。”
“你外公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外公得了癌症,前天上街掉进窨井里,昨天就在医院去世了。”
小勇难过得哭了,外婆不知怎地竟然兴奋地大叫:“哦,好好好,快把手机给你妈。”
男孩还奇怪,外公的死明明是再伤心不过的事,外婆怎么会连连叫好呢?
他不敢问为什么,快速将手机送到母亲手中。